伊卡洛斯

他在荒芜的星球之上行走，静默的风扬起他的风衣，穿梭过远处迤逦起伏的山陵。这颗星球安静得只剩风声，没有树也没有生命；砂砾夹在滚动的气流之中腾空飞起，旋转着扑向天穹上高高在上的高热恒星，又被熔成支离破碎的岩浆。

他停下了脚步。

他单膝跪下来。

《伊卡洛斯》

CP：奇杰

未来AU，不过和《一光年》是不同的梗。

虽然是说未来AU，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时髦的设定，反而很土……（

梗很烂俗。

BGM：六等星の夜-Aimer

奇犽收到了一个很大的包裹。

他翻了翻这个包裹，寄件人和寄出地址都没有填写，收件人和收件地址也是中规中矩的系统字体，半点多余的信息也没漏出来。

是谁寄了这么大的包裹给他？

他把巨大的箱子拆开，看到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年阖目睡在其中，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发丝纯黑，眉目英气，神色安详，仿佛沉浸在甜美梦乡之中等待王子亲吻叫醒的睡美人。

奇犽：……

这玩笑开得可大了。

更正，是谁寄了这么大的棺材给他？

他随手捡起放在青年脸庞边的附文录入光脑：

尊敬的使用者：

恭喜您成为我司无敌大抽奖的幸运获奖者，兹为您提供我司最新研发人工智能一台，编号KG7755。该人工智能研发方向为家居型，是您日常生活的不二选择，只是因为内存较小，无法支撑太大量的核算。我司不提供售后服务或维修，望知悉。

哦对了，他的开关在嘴上，希望您能用温柔的吻叫醒他哟~

奇犽把光脑拨到了一边，敛下眼睑，扫了一眼毫无所觉仍旧睡在棺材，不是，快递盒里的青年；这人模样生得健气，是种很阳光的俊朗，皮肤是健康的莹麦色，眼睛安静地合着，睫毛长长，鼻梁高挺如峻岭。

奇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嘴唇。

吻醒？

笑话。

他伸出手，摸到人工智能的两片微微抿在一起的薄唇。他不得不感叹确实做得很逼真，这唇部的触感几乎与真人一模一样，纹路晶莹，触感柔软。他用指尖在人工智能的嘴唇上下逡巡摁压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在里面？

指尖分开两片薄唇，往里敲了敲罗列分明的贝齿。仍旧没有反应。

……还在里面。

奇犽伸出另一只手，钳住青年的下颔，微微用力，让他不自觉张开了嘴。手指顺利地探入了口腔，这人工智能技术确实了得，哪怕只是赠送品，质量也确实过硬。即使现在是未开机状态，肌肤温度也很好地维持在了人体的37℃左右，口腔内也和正常人一样，温度偏高些许，触感柔腻软滑。

奇犽不太习惯这种触感，他忍住满腔怒火，黑着脸用指尖随便挑压了几下，在按到青年的舌尖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声音。微微旋转的极其细小的嗡鸣声，如果换个人来听，大约根本不可能察觉到。

奇犽想了想，觉得这大概是这家伙体内自带散热系统的声音。他没有来得及多想，在这个声音响起来的一刹那，青年就倏然睁开了双眼。

他眼睛的颜色是很漂亮的琥珀色。像是剔透的茶晶或者醇甜的蜂蜜，很干净也很清透，藏不下任何腌臜或者谋算。他眨了眨眼，没有一丝从酣眠之中被骤然吵醒的不悦和困意，他的目光朝两边看了看，然后与奇犽对上了。

他又眨了眨眼，一抹笑意从漂亮的眼睛里生了出来，像是摇曳的火种。

奇犽恍惚了一下。

人工智能坐了起来，唇角弯弯，他朝奇犽伸出了手，手心掌纹斑驳绵续，逼真得与真人无异。他说：“家居型人工智能编号KG7755为您服务，很荣幸见到您，我的主人。我叫小杰。”

·

很可惜的是，小杰并没有得到来自他主人的欢迎。

他没有像其他被买回来的家居型人工智能一样，得到房屋内的认证管理权限或者接入光脑。他被房屋的主人安排在一间空空的客房之内，房间里有床和桌椅，虽然那对于人工智能而言几乎是完全无用的东西；房屋的主人在他醒来以后只给他下达了一个命令，便是留在房间之内不许离开。如果违背，那等待他的只有回厂重造一条路了。

房屋的主人似乎非常忙碌，在下达完唯一的指令后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家。目的地和归期都没有说。

和他预期中的主人好像不太一样。

这么小小一个房间，空空荡荡的，除了因为不使用而积压下来的常年灰尘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但小杰并没有因为主人和期盼中的不同或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离开这个狭隘的房间，他很听话，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只是偶尔对着窗户瞅瞅房屋外面的庭院是什么样子。这套房屋的占地面积不算大，庭院里荒芜一片，勉强有几棵冬青树存活。小杰瞅了一会儿便不瞅了，在小小的房间里转啊转啊。比起他的同类，他好像天生是个停不下来的人，哪怕能让他活动的地方只有这么点儿；唔，如果他也能被称作人的话。

如果有别的人或者人工智能听到他的这么一点小小的心理活动，一定会被他的想法逗乐：原来还有人工智能觉得自己能被称为人呢。

小杰倒不是人工智能里的激进派，觉得自己与人类除了构造以外没什么不同，应当被赋予与人类相同的权利与尊重什么的。但事实上，人工智能里这样的激进派也并没有几个，大部分在为了这种事情而跳脚吵来吵去的都是人类。人工智能很忙的，只有人类才有闲工夫一会儿担心他们联合起来反人类，一会儿又为了他们不被尊重而声明倡议。

小杰还在制作舱里的时候，设计者偶尔会给他播放几段影像，有点类似胎教。不知道为什么，小杰对其中的一段印象非常深刻，哪怕那个时候他其实因为还没完全植入智能系统而根本没在真正意义上形成“意识”。

那大概是一个小小的微电影。一个普通的家居型机器人和一个普通的老人。

亲人在战争里都牺牲了的老人领了一个政府配发给独居烈士家属的机器人。那个时候的机器人没有植入智能系统，没有自主意识，虽然会说话，却只是会说些设定好的机械内容。老人没有人聊天，也不嫌烦，日复一日地和那个小机器人说话，哪怕他无论说多少也得不到除了机械音以外的回复，他仍旧固执地絮絮念叨着很多东西，说年少往事、说早逝的亲人、说战乱的国家和好不容易恢复的和平，对这个根本没有自我意识的小机器人说着一声又一声的“谢谢”，告诉它它对他这个糟老头子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帮了他多大的忙，哪怕那些端茶送水、洗衣扫除、为他擦洗身体本就是机器人的分内之事。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老人终于要熬到他所期盼的死了，他安详地躺在床上，在机器人遵循惯例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他同样遵循惯例地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在他昏昏沉沉的弥留之际，老人似乎听见了一段旋律。

有点熟悉，有点像他遥远的年幼时光，早已逝去的母亲哼唱给他的一段旋律。

可这比起早已陌生了的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似乎又有哪里不同：机械音，没有感情，没有波动，没有抑扬顿挫。他忽然疑心是听错了，回光返照促使他睁开了眼，他的小机器人跪在床头，闪烁着红光的屏幕对着他的方向，那红光闪得剧烈而不稳。若是把那红光具象化比拟成人，大约就是一个正在努力忍着不哭的眼泪汪汪的孩子。

老人眯起眼睛，摇晃而模糊的视线在那小小的屏幕上，看见了两个字。

“谢谢。”

红光又闪烁了一下，像一根摇曳着的红烛。然后熄灭。

老实说，这段灌满了鸡汤的小视频在别的人工智能那儿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小杰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自己对这段影像的记忆如此根深蒂固印象深刻，以至于他在芯片深处，是有些渴望遇到这样的主人的。

他倒不是说一定要一个事事都对他说谢谢的主人，他的愿望简单许多。虽然这个愿望如果被共享到人工智能的共享网络上，大约会被大家嘲笑说是老年人才会做的白日梦，又土又没劲。

虽然这个梦想，曾经确实是成千上万的人工智能的共同的愿望。

他渴望被主人需要。

窗外的冬青树在凛冽的冬风之中摇曳成海，每一片树影间漏下的太阳都像一寸被剪碎的婆娑的烛光。

数日后房屋主人风尘仆仆回到了家里，打开那个小房间的门的时候，小杰看见银发青年波澜不惊的表情稍微出现了一点别的意味。他挺秀的眉梢半挑了起来，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是有些复杂。

小杰没有安装太精细的人类表情识别系统，在他的认知里，主人的这个表情，应该就是“高兴”的意思。

他于是也有些高兴：“你回来啦。”

奇犽扫视着这个从墙角到天花板全都焕然一新窗明几净的房间，这个房间现在大概是整栋房屋最干净的地方，别说蜘蛛网，大概连一粒灰尘也找不出来。房屋固然有自带的清洁系统，但那只是利用地面气流把基本的灰尘落发一类的吸走而已，像这样连每块瓷砖都光华锃亮，是清洁系统不能做到的。

他的目光移向了小杰，一眨不眨地凝视了他一会儿。

那双漂亮的银蓝色眼睛深邃冷冽，凝冰沉海，那里面大约是有些什么情绪的。可惜的是，小杰仍旧识别不出来。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同样望着他的主人，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对他的劳动成果能有一点微小的点评。

如果是一点赞扬，那当然更好了。

但他没有等到。

银发青年对被上上下下打扫了三十余次的这个房间不置可否，他转过身去了，看样子是打算要下楼去别的什么地方。小杰有些失望，他扁了扁嘴，低头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淡淡的：

“喂。”

他抬起头，银发青年站在门外走廊里，构造特殊的灯光为他投下一半的阴影与一半的光明。明昧吞吐的光影像是锋利的刀刃，切割过正在张合的弧度冷峻的薄唇，似乎把从中吐出的话之中的冷漠切割掉了，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和。

“你可以出来了。”

·

虽说看起来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大便宜，可奇犽并没有马上对这个自称小杰的人工智能开放家里的认证和出入权限。本来重新关机看似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他也没有这么干，而是找了个空客房让后者待着，并吩咐没他的指令不许从房间里出来。

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工智能马上给予信任开放权限绝无可能是谨慎的奇犽·揍敌客会做出来的事情。

然后奇犽便马不停蹄地出差去了。

在这个刚刚结束战争努力恢复繁荣的年代，疑心病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奇犽身份特殊，这个处理完全再正当不过。

他乘坐星际列车到达了他的目的地。那个星球比起他所居住的那颗无人问津的小行星来说繁华荣盛了不知多少倍，飘浮在天际的楼阁像是斩断苍穹的利剑，各种各样的人乘坐着空中浮船来往，在悠哉软散的云端浮空之上硬是忙出了一股杀气腾腾的味道。

奇犽匆匆从浮船上下来。他大跨步走进六边形球状的飘浮物体之中，风衣被高空凛冽的流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伸手在墙壁之上随手拍了一下，墙壁虚化成蜂巢般密集六边形的乱码和数据褪去。

奇犽迈步走进去。他背后恒转的恒星泼洒追来浩盛的光，把他每一步的影子都涂抹得锋芒淬砺，明明是暖的，他的背影却隐约透着一股森寒。

地面上随着他的脚步浮起几行一板一眼的字，笔画冰冷。

维纳斯：奇犽·揍敌客少将，欢迎您回到猎人协会。

虽然远离了权力中心和喧嚣纷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得算得上荒凉的小星球定居，可他仍旧是联盟最年轻有为的被授予了最高等级猎人勋章的少将。

不过即使是少将级别的委托，即使是猎人协会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构，要查的东西也没那么快就能到手。毕竟这个人工智能既没有寄件人也没有寄件地址，包裹和人工智能本身都没有留存任何痕迹，除非把后者彻底关机后解剖打开，查看芯片光脑记载的信息手笔从中推算，否则奇犽所想要知道的信息还是要花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拿到手。

其实说是相当长，也就一个月。现代人的平均生命早已跨逾两百岁，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尚属中壮年。从普通的科学意义上来说，别说是一个月，十年奇犽都等得起——可惜有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从单纯的科学意义上来衡量，人的心情更是如此。

好在奇犽足够训练有素。这一点不仅仅体现在他的身体构造和职业技能上，更刻画在从内到外的心理素质。对于一切未知且可能危险的事物，无论对方是谁或者代表了谁，对他而言又有多么特殊，他都既有绝对的冷静去等待尘埃落定，也有足够的冷酷去灭杀任何对手。

因此，在最终的结果出来以前，奇犽仍旧选择了按兵不动。在从猎人星系返航的路上他决定把这个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算得上可疑的人工智能仍旧暂时关在房间里而不是马上摧毁，观察一下再做决定。

虽然如此，奇犽在到达大门口的时候还心想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乖乖待在房间里。如果以为能趁他不在强行登录光脑获取军部隐秘资料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可以保证在这家伙踏出房门或者作出其他危险举动的一刹那就被激光镭射网烧成飞灰。

但他打开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看到一个如此纤毫毕现、光亮干净的、明显被打扫了很多次的房间。

人工智能抱着膝盖坐在房间地板正中央，望着窗外大概是在发呆。床上被褥没有动过，当然了，机械文明本来就不需要睡眠。他听见响动以后迅速转过头来看，视线在接触到奇犽的时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珠里闪闪发光，奇犽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饿得奄奄一息后终于等到主人回家的小狗。他扫视了一圈，再看向眼睛发亮望着他的人工智能，终于明白这家伙是在努力示好和邀功。

如果他真的是一条小狗的话，奇犽疑心自己这时候能看见他背后摇来摇去的尾巴。

他再次看了看每一寸都闪着光的房间，又看了看眼睛里同样闪着不自觉渴求的青年的脸。

奇犽注视着那张脸，从人工智能的额头一路凝视到他的嘴唇，琥珀色的眼睛像是两汪剔透的凝结了阳光的茶晶，如此透彻，落落大方地与他对视着，仿佛藏不下一点诡秘与阴霾。

他看了一会儿。他是想要说什么的。可他又像是忽然忘了他想要说些什么。他最终把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咽了下去，默默地更改了原先的打算。

“你可以出来了。”他说。

奇犽很懒，在人工智能到来以前，基于并不是特别严重的洁癖他会使用清洁系统保证房子里最基本的清洁和卫生——当然，这是在他没有大量购入巧克力糖球的日子里。

如果是后者的话，整个房子都被埋在巧克力糖球的盒子里，也不用谈什么干净或者整齐了。他的懒惰的另一个体现在他不怎么愿意做饭，并不是不会做，只是他愿意花时间来制作吃掉的几乎都是各种各样的甜点。自从有了营养剂这种东西以后奇犽就更懒了，大部分时间都靠营养剂度日，想改善生活了就买回十几箱的巧克力糖球或者自己做满满一桌的甜食，一个人把它们全部吃掉。以前姑且还有人管他，那点事发生以后，他就又回归本性甚至变本加厉了。

而人工智能的好处就在于此。

外表英俊阳光的人工智能还是非常能干的，完全不负家居型的初始设定。家居型机器人极其忠于职守地履行了厂商设计他的初衷，在被准许接驳入房子的内部系统以后不仅以旋风般的姿态把房子收拾得窗明几净闪闪发光，当天晚上还做了营养搭配伙食丰盛的晚餐。

收拾剩菜的时候他发现奇犽有大量的拣出来不吃的东西，譬如说胡萝卜和西芹，他便学乖了，从第二餐开始把这些奇犽不愿吃的东西去掉味道以后不动声色地做进另一样里。

奇犽又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厨房里盯着这家伙是怎么做饭的，反正吃不出来味道，最后也就无所谓，随他去了。

奇犽对这个新入驻的人工智能开放了大部分的权限，上到阁楼花园下到车库，只要需要，人工智能可以自由出入除了他规定范围以外的其他区域。后者很愉快地接受了这项权利，像只勤劳的转进转出的蜜蜂似的，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把整个房子的里里外外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不过即便如此，也仍旧有他不被允许进入的区域，奇犽的卧室和实验室，还有一些用途和性质都比较特殊的房间，譬如说封存了的档案室和机械室。这些地方有房屋自带的清洁功能保证最基本的干净即可，并不需要特别的整理扫除，更何况有一些完全不能让外来的机械文明知道的东西封存在内——即使是现在，奇犽也没有完全排除对这个人工智能的基本怀疑。

或者说，在他查的东西结果出来前，他都不会真正信任这个来历不明的机器人。

人工智能很乖，划归了不让他进的地方他就真的一步不曾僭越。奇犽那天在书房里望了一眼，看见他在庭院的花园里忙活，几棵硕果仅存的冬青树被照料得茂盛葳蕤，在那个纤长劲瘦的背影上投下斑驳婆娑的树影和光斑。而他自己正跪在翻松了的土壤上，小心翼翼地把球状的花根埋入土里。

……种花？

他站到窗前，看他忙活了一会儿。那个背影看起来很快乐，即使看不到他的脸，奇犽也能想象得到他脸上笑容粲然的模样，仿佛即使他背负了再沉重的东西、面前拦了不知几万重的荆棘城墙，也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向前迈步、为自由而活似的。

本来也该是的。

奇犽凝视了一会儿，转头回到桌前，继续与维纳斯交接。

维纳斯是猎人协会的核心光脑，拥有庞大的内存内存，运算势力像世界树的根系一般遍布整个星系，严密掌控整座星系里每一颗小行星上的居住状况与恒星的运转动态。虽说如此，尽管机械也不比人类会疲劳，但猎人星系范围毕竟太大，很难说全无死角。奇犽所查事项大约正好属于死角之一，目前所花的时间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但目前还不能确认究竟是人为还是巧合罢了。

虽说奇犽并不相信世上偶然。

奇犽：继续查。不需要任何排除事项，列举所有可能性，一项项确认。

维纳斯：这样需要消耗比原预算更多的时间。是否发出调函令，请求酷拉皮卡局长提供情报援助？

奇犽：不需要。无所谓。你自己慢慢查。

维纳斯：确认指令。

维纳斯：祝您生活顺利。少将。顺便说一句，很漂亮的相框。

奇犽反手把桌面上的相框扣了下来。

维纳斯：呃，无意冒犯……

奇犽：没事。你去工作吧。

维纳斯：告退。

维纳斯安安静静地退出了联络状态，奇犽的私人光脑再次恢复到一片安详蓝光的状态。

他的手指修长，被蓝光涂了一层浅浅虚边，白皙的皮肤下隐隐蜿蜒着青色的血管，扣在相框表面纳米级的像素材料上，像是完美而缄默的雕塑。

半晌，那只手的食指尖才轻轻动了动。像是要遮住什么，又像是想要抚摸相框里谁的脸。

·

小杰知道他的叫奇犽·揍敌客的这个主人是很奇怪的。

倒不是他觉得奇犽奇怪，老实讲，小杰自己是不在乎这些的。这是他对比了奇犽本人的生活状态与自己数据库当中对人类的普遍调查结果得出来的结论。倒不是说嗜甜什么的，小杰即使一共也没见过几个人类，也知道挑食对任性的人类来说是很正常的；他的奇怪之处体现在他的生活习惯上。

虽说这个人类长得很好看，生活条件也很好，看起来是完全不需要为生计奔波的社会阶层。但小杰自苏醒至今，似乎就只见他最开始的时候出了一次门，回来以后就一直宅在家里。确切地说，是宅在他卧室里，连吃饭都不下楼。他从不社交，嗜甜得像个怪物却又从不长胖，偶尔会离开卧室去几个其他的小杰不知道用途也不被允许进入的房间，每次小杰在走廊或是楼梯上撞见他的时候他几乎都是一个表情，容颜冷峻，没有什么表情，银色的眼睛里像是沉着海又像是浮着冰。

小杰当然每次都会乖巧地停下正在做的事和他打招呼，但通常得到的只有冷淡的一瞥。

迄今为止，奇犽说得最多的话大约是“嗯”。

小杰稍微感觉有些挫败。不过他刻在核心程序里根深蒂固的韧性与固执让他并不会因为这点冷遇而灰心丧气，反而激起了某种程度上的好胜心。“想被需要”虽然仍是最核心的渴望，他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知不觉带上了较劲儿的味道。仿佛如果就这么被这个人类的冷待弄得垂头丧气了的话他就输了似的。

奇犽不喜欢闹腾，这一点小杰是知道的。他倒是没有吵闹的打算，这太不符合人工智能的机械哲学美主义了，在一切为主人服务的主旨下达成自己的主张才是最完美的做法。

他只是悄悄加大了扫除和整理室内植株的频率，由此在奇犽难得出门的时候在走廊或者楼梯上遇见的几率就会提升。他并不因此趁机叽叽喳喳说很多的话惹人厌烦，只是在脸上打开一个很灿烂的笑，然后叫一声主人的名字。

“奇犽先生！”

小杰觉得这方法还是很有用的。他每次这么干的时候奇犽脚步会微微顿一顿，这停顿是非常短暂的，大约只有机械文明才能捕捉得到。刚开始的时候奇犽还是会无视他，不过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延续到现在，银发青年已经会在这种情况下微微点头示意了。

好大一个进步。小杰开心得在花园里多种了三坛紫阳花。

他觉得离自己理想中的主人与人工智能相处和谐携手共建美好生活的日子应当不远了，再努把力就好。

人工智能不存在出汗或者排泄，不过小杰还是学着人类擦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他忘了自己手上还沾着刚刚劳作带来的土壤，脸上被蹭得黑一道白一道的，看起来像只刚在地上打完滚的脏兮兮而又快乐的小狗。小杰不在意这些，他干脆仰躺倒在还没被耕种的花土上，痛快地呼吸带着湿润而隐秘芬芳的土壤气息。

星球由核心智能系统管理，几乎一年四季除了必要的降雨和降雪外都是最适宜的天气。天空是晶莹湛明的蓝，流动的云柔软得让人想拥之入怀，风夹着冬雪最后的寒冷擦过鼻尖。冬末的季节尚属荒芜，却不显得孤寂萧索。尚未盛开的花根花叶凝下斑驳的阴影，蚕食着天空投放在小杰脸侧的恒星光芒。

虽然还没开花，不过开了一定很漂亮。

这种时候适合在花枝之下拥着风与阳光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惜小杰从不知道睡觉是什么滋味。

一只蓝色的蝴蝶翩跹飞来，悄然降落在花枝上，轻盈地扇了两下它斑斓的羽翼。小杰眼尖地看见它的翅膀上镀着一层明亮骄矜的银色。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房屋的方向，紫藤蜿蜒崎岖着占领整座洁白的墙，布下漫迷如网的绿色云层，参差绕过窗棂，像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什么东西。

整座庭院里除了那几棵冬青树，就只有这些紫藤不是他料理的。在小杰苏醒很早以前，它们就已经被种在了房子周围，顽强生长许多年，攀爬着连屋顶一并吞没。小杰刚醒的时候它们尚在沉睡，被春风一吹，便萌出了层层绿意。

奇怪的是庭院里其他东西都没被料理过，只有这些紫藤像是一直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房屋自带的智能系统只能做到最机械的浇水，松土施肥和剪枝都无法涉及。

是谁一直在照顾它们呢？

窗户里没人。

唔，不知道奇犽先生会不会喜欢这些紫阳花。

他跳了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体沾上的泥土，蹲下来摸摸紫阳花的枝叶。

多夸夸植物的话它们会长得更好。

要开出漂亮的花来啊。

小杰准备晚饭的时候，发现奇犽居然罕见地下楼来了。

他举着汤勺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奇犽是真的离开了他那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房间，下到了他很少涉足的大厅来。小杰有些困惑，不过这不妨碍他做好一个体贴的家居型智能的本职。他飞快地泡了一壶茶，收拾了一盘巧克力点心一并送过去。奇犽爱吃巧克力，这是只需要一天就能搞明白的事。

奇犽随手点燃了壁炉。那当然不是真的壁炉，里面烧的也不是炭，而是新找到投入应用的新型能源，火焰不是常见的橘，而是纯然的金红色，仿佛流动的液体矿石。

事实上，在可以由光脑系统控制房屋温度的现代社会，壁炉这种古地球时代的东西几乎只在博物馆里能见到，这也不过是一个比起实用价值更偏向装饰的摆设罢了。

银发青年随意坐下，似乎在读一本书。火光跃动摇曳，他的侧脸沉静，轮廓峻丽，银色眼睛微微垂下，专注地注视着手里的书页。

确切地说，他手里的纸质书几乎已经是市价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东西。在数据文化大幅度替代纸质文化又经历了旷日奇久的战争以后，原版的纸质书已经是有价无市千金难求。而小杰却知道奇犽先生有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藏书室。他是得到了进入藏书室的许可的，那里面有浩如烟海的纸质藏书，让小杰怀疑奇犽是不是趁着战争把一个国家的图书馆都搬了进来。

对藏书室的整理和清扫很是耗时，直到现在他也不过完成了五分之一。

他走到奇犽身边把茶点放下，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奇犽究竟在看什么书。

小杰微微歪了歪头：“奇犽先生，你在看什么书？”

他自觉他们已经算是混得很熟了。他的性格设定也不是会因为距离而怯懦踟蹰的类型，在苏醒以来的大半个月里他经常这么问奇犽他不懂的东西，奇犽虽然冷淡，每次却也都有认真地回答。

基本上所有网络现存的知识小杰都可以通过扫描下载得到，但他仍旧对书籍这种脆弱的、稍微一用力就会被弄坏却又散发着奇异幽香的东西抱有强烈的兴趣。

奇犽长长的睫毛抬了抬，银色的眸光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垂落了下去。

“希腊神话。”

他平静地说。

小杰迅速扫描了他的整座数据库：“古地球时代的西方海洋国家的神话故事传说吗？”

奇犽点了一下头。

“有趣吗？”小杰追问道。

奇犽头也不抬：“你不会自己搜索么？”

“不知道扫描来的和这个，”小杰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古旧的书皮，“有没有区别呀。”

奇犽终于再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先前都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小杰终于确认了奇犽的眼珠是一种剔透的银，泛着锋利的蓝，仿佛凝着冰沉着海。现在被火焰流光烘得暖了，睫毛长长，投下一缕被柔化的参差阴影，又显得似乎温和了些。小杰总是觉得他银色的眼珠很漂亮，虽然作为人工智能来说对主人产生这种类似评价的想法是不礼貌的，但这不妨碍他每次看到的时候都在心里……唔，芯片里悄悄赞美。

“没有。”

他听见奇犽这么回答。回答得很笃定。

“但我认为它们是不同的。”

小杰没有弄懂他的意思。既然内容是一样的，又怎么会不同呢？

但人类是很复杂的，他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了。

即使他能在半秒以内搜索扫描下载完半个猎人联盟的云图书馆数据藏书，他可能永远弄不懂人类这种生物。

人类真复杂。小杰再次想。

他们的瞬时计算能力比之智能系统差远了，可又正是他们创造了智能系统的存在。智能系统能瞬间扫描记忆五百本猎人百科，人类花半年也未必能记忆到其中一半。可智能总有储存用完的一天，人类的大脑却像是永无止境似的，记忆着年年岁岁的事情，似乎从来没有过内存储不够用的情况。

他们有时高兴有时悲伤，情绪不稳定得比古地球时代的天气预报还要夸张。

他们很脆弱，可有时又很强。

人类太复杂了，他搞不懂。

但他能感受到像山一般深重地覆在眼前这个人类肩上的难过。人类的情绪对人工智能而言无非微妙的电波，这么久以来奇犽的情绪波动一直非常稳定，平静如同毫无波澜的海面。这是小杰第一次看到他出现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说是剧烈好像又不大对，毕竟这段波动本身非常平和。如果具象化的话，大约就是一直、一直往下沉。

像是负着重物落入海洋，一直坠入深渊，永无止境。

可这波动又如此平和，并没有伴随着激烈的起落或者挣扎，如果不是小杰确认它确实一直在下落的话，光看那平滑的曲线，没准还会以为奇犽心情不错，至少不坏。

这种难过很深很重，却又很轻盈。

很矛盾，可小杰又莫名觉得合理。

奇犽垂着眼睛，像是注视着地毯上一块秃掉的花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他呼吸很平缓，仿佛梦境深处。银色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没有泻出半分流光。他看起来非常安静，没有任何要嚎啕大哭或者声嘶力竭的迹象，像一尊缄默而轮廓完美的雕塑。即使在小杰的数据处理系统里看起来，他的情绪已经下滑到常人瞬间崩溃也不为过的地步。

作为一个人工智能，难过这种情绪基本是与小杰绝缘的，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性格设定很快乐的机器人。即使有负面情绪，也很快会被情绪处理系统像处理垃圾一样处理掉。

因此，小杰自己并没有该如何调适情绪的经验。

但让主人过得开心舒适是一个家居型人工智能的基本要务，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主人这个样子却什么也不做？

他想了很久，最终他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我很笨，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您愿意说给我听吗？”

隔了一会儿他才听见奇犽开口。他声音是种磁性的凉，似乎是因为情绪不好，收着微微发紧的哑。有些像一枝缺水干枯的花。

“只是有人欠债不还而已。”

小杰愣了一下：“欠了什么？”

“一个拥抱。”

他慢慢地说。

火焰跳跃像是流动的金，仿佛把亘古的恒星光芒都撷采下来，熔淬在一缕小小的流火之中，燃烧成永久不灭的火炬。映在奇犽直视它们的眼睛里，像是把那冷然的银蓝色都染成了火焰一般的浅金，很漂亮，却又给了小杰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些晶莹的流光就要流出他的眼眶。

但小杰却仍不知道怎么继续安慰。

欠债原来还能欠拥抱的么？他疑惑地想。被欠了一个拥抱还能这么难过。

不过知道财产争议标的物就好办了，总比空头支票来得好办。

“那个，这样可以吗？”他试探地说，“我代替那个人，还给您一个拥抱。所以……”

所以您就不要这么难过了。

奇犽的目光移向了他，这一次没有再移开，而是长久地注视着他。小杰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声很轻的笑。

小杰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苏醒以后还没见过这个虽然长得好看却几乎没有情绪波动的人类笑过呢；可他抬起头去，却又确实见到了一个微微笑着的奇犽。他笑得很浅，可他身上那些湿漉漉的云雾般散不去的难过却像是骤然淡了一些，虽然仍然徘徊着没有彻底晴朗起来，不过他眼睛里却有些笑的意思，浮在银海之上的冰层仿佛融化些许，露出一点暖融的宽容来。

仿佛大人看见了不懂事的孩子出于天真说出了无知荒谬的言论，无可奈何却又忍不住笑。

小杰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小杰不知道为什么看得愣了，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下一秒他的脑袋上放上了一只手。温凉纤长，无名指上有金属的冰冷。

那只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心，依稀是个安抚的意思。

奇犽带着一点点笑意的眼睛认真地凝视着他，银色的眼珠里仿佛藏着深渊银海或是万千繁星。

“谢谢你。”

他温和地说。

“不过，你做不到的。”

·

奇犽再次出门的时候，正赶上暖春。

小杰站在庭院中央冲他奋力挥手，紫阳花在他脚边开得绚烂自我，蓝色紫色白色的花朵锦簇成团，每一朵细小的花蕊都像在吸引一只蝴蝶翩然的停憩。

“奇犽先生再见——我会好好看家的——”

又不是小狗。

奇犽这么想着，却还是勾了一下嘴角。

“藏书室的书你可以看。”他说。

小杰琥珀色的眼珠一下子像通了电的灯泡似的亮起来：“早点回来——”

奇犽挥了挥手，转身进了空间压缩传送站。

小杰还站在紫阳花丛中间，他身后紫藤覆满整座房屋，从屋顶到墙壁全开成繁丽煌煌的瀑布，其间隐着唱歌的蜂鸟。一嘟噜一嘟噜的紫白色花串簇拥如流川，每一朵花都是一只紫色的蛱蝶，剪了一半的翅膀将自己从天空坠落到花梢，挤在一块像场寂然无声的大合唱。风拂过的时候掀起紫色的层层花浪，飘然起落，每朵蛱蝶都像是要乘风飞去。

奇犽很少对什么东西这么上心，这一房子的紫藤大约算是其中之一。紫藤本来不能上墙，当初种的时候搭了老高的铁网，它们慢吞吞爬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爬满了整座房子。

在此之前奇犽没种过花。别说种花了，他的手是用来端枪端炮开机甲杀人杀虫子的，什么时候侍弄过花朵这样精细又娇贵的生物。

他又不肯买专用的花木型智能或者请人来照顾，总要亲自上阵，又生怕被自己弄坏了，一时间竟然连浇水都有些不敢。紫藤爱湿润，却又不能把根泡在水中。他接手的第一年间每一株紫藤开花都稀疏无比，病恹恹的，直到练得熟手了第二年间才开得热情起来。

人总是习惯成自然。当一件事总是重复地做重复地做，总会变得熟稔。

那时他就想，天生能把这种娇气的东西治得服服帖帖的，真的是一个人的本事。

空间压缩站猛地合拢，切断空间，剧烈的眩晕和窒息感侵蚀大脑。再睁开眼睛，那栋开满紫藤的房子，就再也看不见了。

奇犽在漫长的星际列车上，做了一个梦。

窗外恒星系幽然璀璨，仿佛流动的烟云冰晶，每一颗都凝然淬丽，散发出或柔和或锋利的光芒。它们自顾自缓慢旋转着，不被外界任何事物干扰，如此执着恒久，仿佛一直要将宇宙尽头的黑暗都照亮。

奇犽睡着的时候，眼前似乎还一直旋转着漫漫星海，瑰丽绚烂却荒芜岑寂。其中一颗如此粲然，白金色的光华像是自燃一般绮丽。

奇犽望着它们睡去，然后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

梦里有他所爱之人每一个模样。

他们一起买下那颗荒僻星球上那座不起眼的房子的时候，青年脱了军装，干劲满满地撸起袖子，沿着房子一圈一圈地种了紫藤。

他得意地道：“奇犽奇犽，我厉不厉害？”

厉害。

“那种速成的一晚上就开花的不要买，很容易死掉。这种虽然长得慢，但是很容易活。”

还有这种门道啊。

“我们以后要经常浇水。它们喜欢湿湿的土。”

你偷懒偷太多了。还不都是我在浇。

“我和你说，这个花到时候长满整座房子，会很漂亮哦！”

嗯，看到了。是很漂亮。

他们第一次开到自己的机甲的时候，不小心撞进了一个虫眼，正撞上一批虫族往里面迁徙。数量很多，四百五十三个，这个数据奇犽到现在还记得。最后两个十七岁的少年硬生生靠自己把那一批虫族给磨死了，一个都不剩。

奇犽喘匀了气去叫他，半天没得到回应，吓得爬上他的机甲去敲驾驶舱的门。过了会儿舱门总算打开了，奇犽心放下一半，突然被一把拉了进去。对方用力抱住他往他怀里钻，他条件反射把人给抱住才意识到他在发抖，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怕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拍拍他的背安抚一下，正犹豫的时候，埋在怀里的家伙忽然抬起头来，以一种豹扑食一般凶猛的气势冲过来撞上了他的嘴唇。

痛死了！笨蛋！

“吓死我啦……我还以为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呢。”

乱讲，你的声音明明兴奋得要命。

“奇犽真厉害呀，如果只有我的话可能都不知道要利用地形呢。”

……嗯。

怀里的家伙安静了一会儿。

“奇犽，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

好是好……但你不要这么突然。

他蹭了一下，声音变得懒洋洋的。

“嘿嘿，奇犽的抱抱感觉好舒服。”

你的身体比较暖吧。

“以后每次胜利我们能不能都这样呀？”

……

可以。

可你怎么都不来兑现呢。

“诶，原来奇犽家里是做暗杀行业的啊。全家都是？”

“……你都不觉得奇怪的吗？这样的我居然跑来军校。”

“奇怪？为什么？”

“你……你真奇怪。”

“笑什么啊？？”

他们彼此都还是个孩子，还不知道怎么开机甲怎么打虫族也不知道以后彼此对彼此的意义的时候，在军校灼烫的恒星光下黑发男孩冲他伸出手，晒成莹麦色的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一滴汗从他的额角一路滑到脸颊，汗湿的睫毛扑闪扑闪，琥珀色的眼珠里像是凝了最明亮的恒星日光。

“你好啊，我叫小杰。杰·富力士！”

画面闪啊闪。像是有个人摇动着古旧的放映机，画面上的光一帧一帧地摇过去。

星星也一闪一闪。不管看了多少片星海，猎人军校上空的那一片永远是最好看的。

干净如洗，银河倒流，风声浩然之间，每颗星辰都在呼吸。

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大喇喇地越过护网坐在天台上，摇晃着小腿，他们脚下灯光亮起又熄灭。

奇犽慢慢睁开眼睛。

他凝视着舷窗外。星海仍旧瑰然迤逦，漫漫无期，烟云冰晶，每一颗都散发出或柔和或锋利的光芒。它们自顾自缓慢旋转着，不被外界任何事物干扰，如此执着恒久，仿佛一直要将宇宙尽头的黑暗都照亮。

没有猎人军校上空的那一片好看。

他笑了一下。指尖漫不经心地点在透明的舷窗之上，像是要伸出去握住谁的手，又像是想把那个人一把抱住。冰凉的环状金属轻轻磕撞在上面，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细微的“叮”。

·

奇犽来到了一座荒芜的星球。

这里说是星球，不如说是一块逐渐崩裂的星球碎片。它只有一半球型，崩裂开的一半星球核心敞在真空之中，露出崎岖丑陋的巨大伤痕。

这是一颗彻底死去的行星。

奇犽在萧索的土壤之上行走，静默的风扬起他的风衣，穿梭过远处迤逦起伏的山陵。这颗星球安静得只剩风声，没有树也没有生命；砂砾夹在滚动的气流之中腾空飞起，旋转着扑向天穹上高高在上的高热恒星，又被熔成支离破碎的岩浆。

这里曾是一处战场，地面上残留着虫族和机甲的破碎残骸，在高温的风里缓慢地一点点风化成细小的砂砾。

这里无人居住，要抵达目的地除了步行外没有别的办法。奇犽一直往前走，他步履匆匆，却又闲散得仿佛是要去约会。像是漫无目的的旅人，又像是终点明确的冲刺者。他穿过贫瘠焦枯的地带，脚下的焦土变成了平滑剔透的明镜。在一颗宏原子核聚变的高温压制下砂砾迅速熔化，压成了平滑无痕的巨大镜面。

他在镜面上行走，天是种空寂的蓝，流云滚动过他的头顶和脚边，像是流过了一条湍急的白色的河。

不知道走了多久，最终他停了下来。

他单膝跪下来。

他伸出手，轻柔地拂掉了墓碑上的几颗沙尘。

风不知从何处的远方吹来数朵蓝色的花蕊，落在墓碑上，又被吹走。

正式晋升为少将拥有调配军团的独立权以后，他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总是在一起行动。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有时候是声东击西，有时候暗度陈仓，有时候一个突围一个救援。

最后一场战役的时候也是如此。

荒芜的星球。蜂拥而来潮水般不可计数的虫族。一个接一个阵亡的士兵。在行星之间炸开盛世光火一般的镭射炮。

画面上有人站在贫瘠的土壤上，脊梁笔直，军姿肃然，肩上少将军章辉然生光，像是一棵勃然生长的橡树，永远向上，仰首迎接泼天而降的恒星日光。

他身后虫族张牙舞爪而来，虫后摇动头颅发出愤怒的声波尖啸。

一颗燃烧的裹着蓝白色电光的球状闪电从天穹降落，落在他身后，炸起一大片蓝白色的火光，以海啸般的姿态朝四周推散。

然后是第二颗。

他仍旧站着，以一个军人最后的骄傲，把敌人全部埋葬。

这是少将机甲的黑匣子所记录下的最后画面。

最后一帧，是绝然瑰丽的，破碎的万千星海。

奇犽看完这段影像的时候，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提心吊胆的目光望着他。

有时候奇犽会想人的意志和体力总是会被战争榨得不留分毫，再年轻朝气的年轻人也会变得彷如耄耋。而老人的心绪大约总是不如年轻人波动得厉害。至少奇犽在看最后的那段影像的时候，并不如他自己曾经想象过的那般痛苦。

他扫了一眼周围人紧巴巴的表情，甚至还有心情勾一勾嘴角。

“看着我干什么？”

他说。

“他做得很好。我为他骄傲。”

奇犽垂首，在墓碑的名字上印了一个轻柔而缓慢的吻。

墓碑前放着一个丝绒的小盒子。盒子里有一只稀有金属做的指环。

铂金色。像奇犽的眼睛。

他的耳机里传来了平静的女声，和在呼啸的风声之中，没有波澜，来自机械文明。

“少将，经查，该名人工智能的制作者，确为杰·富力士少将无误。”

·

奇犽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杰正在清理藏书室。他的工作进度似乎很不错，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书籍被整理、清洁过了。

“啊！奇犽先生。”人工智能从书梯上爬下来，欣喜地叫着他的名字：“您回来啦！您饿不饿？我看了您的那本希腊神话，这里——”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奇犽说。

小杰眨了眨眼睛，转过身来。

“您想知道什么？”

奇犽站在层层书架之间飞舞飘散的浅薄日光里，细小的灰霭像是天地间渺小卑微而自由自在的蜉蝣。他没有看人工智能，而是把目光聚焦在那一排排的书上，仿佛正准备从里面找出一本合适午后阅读的小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制造者是谁？”

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小杰愣了一下：“您是说制造者吗？”

“嗯。”

“您为什么突然……”人工智能显得有些犹豫：“这一点我们不被允许向使用者透露的——”

“杰·富力士。”奇犽说。

小杰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他明白过来。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是的。杰·富力士先生是我的制造者。”

奇犽终于面向了他，虚光浅浅地涂抹着他的轮廓，把俊美逼人的容颜染得朦胧而模糊，像一尊安静而完美的雕塑。他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小杰道：“您是指？”

“有加密密码么？”

小杰默认。

奇犽沉默了一会儿，道：“紫藤。”

仿佛接收到了一个约定好的暗号似的，小杰琥珀色的眼珠突然变成了耀眼的金色。

他的声音变成了纯机械的毫无波动的人工声线：“现在播放制造者最后留言录音。”

然后人工智能再次变化，流淌出来的是奇犽最熟悉的那道声音。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

“嗯，奇犽？”

奇犽的食指稍微抽动了一下。

“不知道你会不会听到这段话。如果你不查的话，大概是不会听到的。”

“我个人还是希望你不要查啦。他比我能干啊，至少应该不像我做饭只会做蛋浇饭。”

“当然，如果我们赢了……”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措辞。

他考虑了一会儿，似乎仍旧没能想出最恰当的说法。最后录音者轻松地道：“算啦，就这样吧。他能替我爱你。”

这段话说得很随意。是小杰一如既往的风格——奇犽所熟悉的那个人类的小杰，和他一起长大，参军作战，最终阵亡在了那个荒芜的星球的、他的爱人。

银发青年勾了勾唇角。

人工智能金色的瞳孔恢复成了平常的琥珀色，他眨了眨眼睛：“嗯，就是这样啦。我的制作者告诉我尽我所能要照顾好你。所以奇犽先生，以后……”

他没能说完，一只白皙的手摸到了他的后颈，然后，重重地敲了下去。

手指温凉纤长，无名指上有金属的冰凉。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奇犽……先生？”

切断了他的电源的奇犽接住了倒下的人工智能，他听到细微的嗡鸣，他知道那是人工智能体内散热扇运转的声音。嘈嘈切切，越来越细越来越慢，最终，彻底归于沉寂。

他在布满尘埃与阳光的图书室里站了一会儿，光影在他身后撕扯成交缠模糊的边界。

他在那一段不知长短的时间里想了一会儿。脑子里有时候晃出窗明几净的房间里人工智能闪闪发亮望着他的眼睛，有时候变成猎人军校上空最漂亮的那一片星空。刚看见这个与他死去的挚爱之人一模一样的人工智能时心里腾然勃发的怒火，和被这个纯粹懵懂没有一点恶意的人工智能用笨拙的方式安慰的时候心里那一点点的柔软。

确认他是由人类的小杰做出来的那一刻心里的无可奈何和好笑。

他总是拿他的爱人没有办法。

可有些东西永远是不一样的。

笨蛋。

他往远处看过去。庭院里紫阳花怒放成锦簇的花团，紫藤从窗棂垂落而下，在风中掀起层层花浪。罅隙里融进丝线般柔软的恒星光芒，蜂鸟清脆的啼鸣一声一声，像是在咏唱一首短促的弥撒。

奇犽发了会儿呆，然后回过神来，唇角挨了挨人工智能的额头，像大人亲昵而宽容地亲吻一个不懂事而做错了事的孩子。

“晚安。”他说。

“但我说过了。你做不到的，替他爱我。”

END.

后记：

希腊神话里，伊卡洛斯为了逃离克里特岛，用蜡和羽毛制作了一双翅膀。但他追求阳光，飞得过于高，最后被太阳烤化了翅膀，摔了下来。

这篇文里的三个角色，每个人都是伊卡洛斯。

声明一下，奇犽自始至终没有喜欢过人工的小杰。他爱的一直是人类的小杰。

人工杰对奇犽的情感是依赖和崇拜。原……原则上是不存在NTR的！（

紫阳花的花语：背叛。

紫藤：执着而长久的爱。

呃……

我做好被掐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