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红线不牵

 

 

CP:饼渣

明天七夕,写好就提前发了。七夕快乐!

 

 

敖丙在等人。

三界之中,胆敢让这位龙君久等的人可不多。他一袭白衣,负着手,背影清孑,安安静静站在天河边,铺烁着亿万星辰的天河水幽幽影出静如修竹的身影,仿佛一只优雅收敛起翅羽的白鹤,也像一株蔓蔓水生、亭亭净植的君子草。九重星天带着水意的风漫然拂过他露草般的长发,点碎星芒顺着那风缀入发梢,晶莹闪烁,又漫迷而去。

仙子们路过,嬉笑着同他见礼,他便侧身过来一颔首,浅浅还一个礼。礼罢继续回身,伫立星河边,宽袍广袖簌簌猎猎,飘逸遄飞,继续等他的人。

一个仙娥与同伴咬耳朵:“也不知龙君等的是谁?”

同伴便小声道:“许是心上人呢。”

仙娥失望道:“怎么会?”

同伴笑她道:“你若是不甘心,你向龙君表白去啊。”

仙娥面染红霞地要掐她,同伴嬉笑躲开:“大不了你去求求月老呀!”

仙娥跺脚道:“月老怎会因为一点请求就替我把红线牵上?那月老庙成什么地方了?”

她们边说着话边踩上朵朵青莲花瓣组成的天桥,忽然听得前方天河不远处悍然掀起一阵滔天水幕,带来轰天彻地一声巨响,余波像要震碎山河,铺天盖地迎面卷来,天河像个绣绷似的猛烈一摇,星辰水雾打在了脸上。她们花容失色,“啊”地齐齐尖叫,一个不稳,从天桥上摔了下来。

远远的还听见一声忽高忽低的崩溃尖呼:“三太子——!!!”

眨眼间足下忽然出现一道冰桥,她们稳稳落在上面,免了掉进天河之苦。与此同时一道霜色身影踏上浩渺天河,仿佛一道翩然惊鸿,分明姿态优雅、眉目如画,还有闲心冲惊魂未定的仙娥们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可下一秒他足尖一点,仙娥们眼前一花,他便如同一道流光,原地溅起一阵凌厉冰雾,闪逝在了面前。

那自亘古洪荒便静静流淌、浩淼无垠的天河中央,竟随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一路凝结,成了一条缥缈银绦。

仙娥们怔怔望着龙君远去的背影,半晌,其中一个喃喃道:“月老庙怎么走?”

 

 

 

敖丙一路疾驰。越靠近,越能看见滔天火光,将九重天的软稠浓雾全烧成了铁水流金一般的火烧云,几片躺在地上的净白琉璃瓦上跳着火,还能听见火尖枪乒里乓啷揍人的声音。

还有个声音哆哆嗦嗦、飘飘摇摇地叫道:“殿下……天河快翻了……”

火光熏天里听得一个声音凶神恶煞地“嗤”了一声,紧接着就是火尖枪呯一声插进坚硬地面的声音,哪吒吩咐道:“你把它拖去天牢,然后告诉给我爹知道。”

亲兵纳闷道:“啊?那殿下你呢?”

哪吒匆匆地道:“我有事。”说着滚滚火光里便飞出个明亮的少年身影,敖丙忙喊了一声:“哪吒。”

这一声仿佛一个极有力的刹车,哪吒唰地扭过头来:“你怎么来了?等了很久?”

敖丙道:“没有。倒是你这边,怎么打起来了?”

哪吒下巴指了指另一个方向,敖丙目光移过去,便见个小亲兵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龙君殿下。”手里还提溜了一个长相不怎么赏心悦目的妖兽,身上打着天牢锁链,已经被哪吒打残了半条命,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血泡泡。

敖丙猜测道:“他这是逃狱,恰好被你抓住了?”

哪吒一点头,对亲兵道:“我爹知道怎么办,你别跟着我了!烦人。”

他明显是要借此机会将这亲兵甩开。敖丙略略有些纳罕,哪吒统率数十万天兵天将,往日却并没有随身带亲兵的习惯。

亲兵苦着脸道:“元帅,真不是我想烦您,夫人她——”

哪吒一把扯住敖丙:“我娘那边我回去了自己说!我走了!”

敖丙心领神会,反握住他的手,也没等那小亲兵转过来要他劝劝,在哪吒催风火轮加速的一瞬间,两人仿佛天河边两道迅疾无声的江风,一同消失了。

留下亲兵原地跺脚:“夫人说了一定要您去看看的,您让小的怎么和夫人交代啊!”

 

 

一路踩着天河水跑出八百余里,哪吒才停了下来。

敖丙道:“殷夫人添了亲兵给你?”

哪吒显然有点烦这事,又不想说他娘坏话,悬空踩在剔透如冰的天河水之上,赤裸足尖有些烦躁地将一旁组成天桥的青莲花瓣给踢散了。这莲花天桥原是给修为不足的散仙们使用的,像他们这般灵力足够的神仙,徒步足以横越天河,这两岸相牵的莲桥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牵不牵的,也没什么要紧。

他闷声闷气道:“相亲。”

敖丙微微一愣。

哪吒蹲坐在天河水上,索性去扯那莲花花瓣,半点没有与它们同出一族的怜惜之情:“我娘最近不知被谁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总觉得我单身几千年了还是个小孩这样不行,该找个对象,非要我去月老庙选个看得上的把红线牵了。”

月老的红线一般来说只连凡人,神仙自成仙那刻起身上便断了因果,是没有红线的。不过天帝很宽容,并不怎么阻拦神仙之间谈恋爱,毕竟成仙了不老不死,强求所有人都大道朝天不食烟火不大现实。因此天规戒律拦的只有脑子发抽忘记了仙凡殊途的那一小部分神仙。

因此天上的神仙若是生了什么情丝,两情相悦的,理论上是可以去月老庙,请月老在不那么忙的时候连上那么一连。

数千年与李家人相处下来,敖丙也算摸透了殷夫人的秉性:她自己多数时候算个豪爽好说话的脾气,向来开明,对哪吒不说千依百顺也有百依百顺了。不顾他感受,非要他去月老庙相看……相亲,别的母亲或许做得出,放在殷夫人身上却有些奇怪。

横竖神仙又不需要绵延香火,他们自己就千秋万代了,对伴侣一事何须强求?

是以,敖丙道:“许是逗你玩的。”

哪吒崩溃地“啊”了一声,伸手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不是真的不是,我娘的脾性我还不知道吗?她开玩笑的时候才不是那个表情!”

敖丙有些迟疑:“殷夫人心中已有人选?”

哪吒面无表情道:“没有,她让我去月老庙自己看。”

敖丙:“月老庙只有姻缘簿与姻缘名牌,牌上亦只有姓名,并无画像抑或性格生平,这要如何选?”

哪吒呵呵两声道:“是啊,我也想知道。”

敖丙:“……”

他艰难道:“李大人又怎么说?”

哪吒把下巴往膝盖上一放,怏怏道:“他能说什么,自然是我娘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敖丙:“……”

所以哪吒三太子被逼相亲这事已成定局?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那组成天桥的青莲俱是灵力所化,被哪吒扯得纷乱,消散成了鹭草般的浅青色荧光,点滴落在天河里,又坠成俗世眼里一道流星。他随手又撷了一朵青莲,腕子上乾坤圈铃铃啷啷转了转,于是那青莲又被他毫不知怜香惜玉地扯碎了。那垂坠的浅浅光晕覆在哪吒眼睫,竟托得这烈火般的神祇破天荒有了一分不舐情爱的冷漠。

哪吒嗤了一声:“什么姻缘?我不感兴趣,不如喊杨戬师兄来和我打一架。”

敖丙抿了抿唇,垂下眼,轻轻眨了眨。

他想了想,道:“我猜……近期殷夫人可能没法让你去月老庙。”

哪吒仿佛眼睛都放了光似的,唰地抬头:“真的?为什么??”

敖丙道:“月老庙就在不远,刚刚被你打碎了房顶。”

哪吒:“……”

 

 

很可惜敖丙未能一语成谶。

哪吒封神几千年,运用神力驾轻就熟,早不是当初那个下手没轻没重、捉个海夜叉把全陈塘关都拆了的魔丸孩童。这次不慎拆了月老屋顶实属意外——他娘选亲兵也不选个身手好点的,傻愣愣站在那逃狱妖兽附近差点命丧兽口,他一时情急把火尖枪一掷而出,恰好误伤到了旁边无辜的月老庙。

好在月老本人与月老庙里的几个月下小童并没受伤。

只是月老庙的房顶很特殊,是由满月之夜的月光幻化成瓦片而来。这几日不是满月,只有细细一轮上弦月,哪怕天帝想给月老补房顶也没办法,月老庙只能暂时生受几天日晒月淋的露天日子了。尽管哪吒这边也算事出有因,但天帝实在被几个月下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扰得头痛,竟是大手一挥,罚哪吒去月老庙给月老牵十天的红线,牵到满月将月老庙屋顶补齐为止。

这旨意一降,殷夫人喜不自胜,哪吒差点把李府自家的屋顶给掀了。

殷夫人插腰道:“干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瞌睡碰上枕头呢,吒儿,牵红线的时候顺道看看有没有心仪的,若是有,就顺道让月老给你一块牵上了,岂不一举两得?”

哪吒满面生无可恋,仿佛打蔫了似的:“娘,我一个人挺好的。”

“好什么好?多个人照顾你不好么?”

“你和爹都在,我也不需要再找个乱七八糟的来照顾我啊!再不济还有敖丙呢???”

“说的什么浑话,敖丙虽是个不错的朋友,可他的照顾能和伴侣一样么?”殷夫人苦口婆心道:“若不是太乙仙长上次来拜访,顺口说起这事,娘竟也给混忘了。是娘不好,你都这么大了,也不是个小孩了,不讨媳妇怎么行?”

哪吒心里给他家不知是喝了多少酒才能稀里糊涂说出这种话把他坑惨了的师父记上了与九重星天一样高的仇,皮笑肉不笑道:“我觉得行。”

殷夫人拧他脸蛋,将那张俊美得几乎带了些邪气的少年容颜硬是揪出了几分孩子气:“总之,这事你得听娘的。”看他满脸不悦,又因说这话的是自己而强压着不虞的模样,心里又是一软,哄道:“乖,就去看看,没有也不强求。”

哪吒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本来有才会是怪事,眼缘这事谁又说得准,以他爹娘的脾性,绝不可能自己跑去月老庙替他包办婚姻,到头来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遂终于松了口:“知道了。”

李靖在一旁旁观妻儿这一场来往,先前一直未出声,此时方道:“天帝让你这几日都不必领兵出战,校场便也不必去了,卯时已至,你这便去月老庙吧。”

哪吒点一点头,便驭起风火轮,刚转身要走,忽然又转过身:“那你得把派给我的亲兵都喊回去,跟着我烦死人了!”

待他火光彻底消失在云端,李靖才道:“你为何突然要吒儿寻找仙侣?”

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他们一家人相互照应就过得挺好,就像哪吒说的,一个虚无缥缈的仙侣于他而言并非特别必要之物。

殷夫人单手掐腰,睨了他一眼:“就知道你没看出来,唉,男人啊。”她道:“交给我吧,我自有用意,横竖我还能害吒儿不成?”

 

 

虽然哪吒是要害月老庙风吹日晒半个月的罪魁祸首,但月下老人本人似乎并不见什么怨怼。哪吒刚降下风火轮,便见个瘦巴小老头拄着榕杖,站在屋顶烂了个洞的月老庙殿宇前,喜滋滋地张望,满头白发被天风吹得好似河边摇曳的荻花。

他落下去,打了个招呼:“月老。”

月老惊了一下,迷茫地转过来,仔细睁大眼瞧了一会,才高兴地笑道:“三太子?来帮忙啦?好啊,好啊。”

哪吒未料到月老会是这个反应,微一愣神的功夫,就被月老拉着手往里走:“太好了,来人帮忙了啊!三太子真是心好!”

哪吒越听越不对头,再一眼看月老拉着他,竟是直直往殿门口那只鵸鵌兽雕像上撞,心下纳罕,反手拉住了他:“月老,进殿门应该是这边吧?”

月老纳闷极了,睁着眯缝起来的眼努力看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哦,对,对,是这边!三太子眼力真好。”

哪吒看了眼那豁然洞开足有数十尺高的朱红大门,一时默然无语,再一瞅这浑然不觉有何不对的月下老人,疑心若是不搀着,或许这老头下一秒能把自己掉进天河里去,遂反手搀了他一边胳膊:“我扶你进去吧。”

月老吃了一吓:“哎哟,哎哟,这如何使得?”

哪吒懒怠听那些仙家间的客套废话,月下老人生得瘦小,他一只手便半提溜半搀扶地把月老给拎进了殿里。月老也不觉得有何不对,边同他道谢,边美滋滋地拉着他往里去。月老庙四角燃着香,殿顶极高,哪吒粗略估摸竟是比李府宅顶要高个数倍,殿顶云遮雾绕仙气袅然,可惜西北边破了个大洞,几片破烂的净白琉璃瓦可怜巴巴地缀在那破口上,一副要掉不掉的模样。月老唤道:“徒儿们,来,快来,拜见三太子殿下。”

几个月下小童便齐声施了礼,他们身后那屋顶里落下通天的亮光,让哪吒总莫名觉得有些气短。他应了,便问月老:“天帝让我过来帮忙,那便开始吧,姻缘簿呢?”

月下老人笑呵呵地道:“极是,极是,那我们这便开始工作吧!孩儿们!”

月下小童齐声应和,一转身,哒哒哒跑进宫殿偏房里去了。月下老人忽将手中榕杖一抛,那榕杖竟落地生根,就地埋进氤氲云地,无需浇水,竟是眨眼间就长成了一棵茁盛茂密、需数人合抱才合得过来的大榕树,参天树顶一路疯长,撞破云巅,直直顶到了月老庙那几乎看不见的殿顶——哪吒总算知道为什么月老庙殿宇的殿顶比其他仙宫都要高这么多了。

榕树蔚然成碧,冠幅广展,垂下无数胡髯般的树须,在一片软秾云雾、细粉流香之中轻摇慢曳。

哪吒眼力极好,一眼望去便发现这榕树叶子另有端倪:

那纷繁如星的万片苍翠叶片上,竟似乎张张都以红墨写了名字。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还未等求证,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哪吒低眼一看,方才那几个月下小童个个摇摇欲坠,几个抱着山高的竹简,几个抱着大卷大卷的红线,脚下红线绵延千里,又缠又绕,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跑来。忽而一个被脚下红线一绊,吧唧一声摔了个趔趄,跟在他身后的小童因抱着竹简根本看不清路,一下摔在同伴身上,手上抱的竹简堆一下仿佛山河崩塌了似的哗啦啦摔了一地,一卷竹简长长流开,一路滚啊滚啊,便滚到了哪吒脚下。

哪吒:“……”

偌大个月老庙,一时仿佛被妖兽打劫了似的,七零八落,十分凄惨。偏生月下老人还眯缝着眼,很是诧异地瞪着满地的红线团:“哎呀,哎呀,怎么这地上烧起来了啊?三太子,这可使不得啊!”

哪吒:“……”

他朝一个小童低声问道:“月老是不是眼神不太行?”

小童头上脸上卷着红线,活像个毛线织出来的小人,闻言,愁眉苦脸点头道:“师父的眼睛都是捡红线捡坏啦,上次还对着青鸟叫西王母,对着白蛇叫龙君呢!”他欢快道:“三太子,您不必管我师父说了什么,月老庙的工作顶简单的,在大榕树上找到叶子,拿红线一连,也就是啦!”

哪吒:“……”

他看了眼将偌大月老庙都铺得仿佛山洪爆发的竹简……姻缘簿,那一团团把几个月下小童都缠成线团的红线,那高得几乎有乾元山那么高的大榕树,浩如烟海的叶片,还有眯缝着眼睛盯着一个小仙童喊“三太子”的月老。

他岌岌可危的理智让他想起了月老庙破烂的屋顶。

哪吒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了一本竹简:“就按这上面的名字找是不是?”

 

 

刚开始哪吒还耐着性子一片片叶子找,找了三天,然后他发现——

这根本就不现实!

无论是按着叶子找姻缘簿还是按着姻缘簿找叶子,效率都太低了。哪怕他把混天绫放出去化作个红绸小人帮他一块连,一天下来他也找不满一正本的竹简,反倒把一双眼睛给累得发花,心想哪怕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把眼睛熏个烟熏火燎也没有这么难受的。

他算知道为什么月老能对着白蛇叫龙王了,他要是在这月老庙待个两三月的,别说白蛇,要是来了个襟飘带舞穿白衣的什么仙子玄女的,他能对着人家叫敖丙!

他拿这事去问月老,小老头诧异道:“哦!那三太子就撇了姻缘簿,随便把两个叶子用红线一连不就好了嘛。”

哪吒:“???”他难以置信道:“这样可以吗?”

月老捻着胡须,十分儿戏道:“可以,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

哪吒火冒三丈:“那你不早说?!!还把那破烂姻缘簿拿出来做甚?!”还一拿就是一座山!

月老喊冤枉:“是三太子自己要看姻缘簿的呀!”

哪吒:“……”

他一个魔丸投胎生来就拆房子的混世魔王,这几天八成是走了水逆,竟然接连吃瘪,憋得他心中一个走岔,生出一个危险的念头:横竖拆房顶他也不是第一次拆,在陈塘关的时候他拆的房子还少了?凭什么这会儿要在这受这鸟罪?

好在一个温润声音及时将他摇摇欲堕的理智给拉了回来:“哪吒?”

他一下精神起来:“敖丙!”

月老迷蒙着眼睛:“谁来了啊?”

敖丙给月老见礼,月老乐得见牙不见眼:“好,龙君难得来一趟,小老儿就不打扰你们小情儿谈天叙旧啦!”

敖丙动作一顿,哪吒早已习惯了无视这小老头,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屁话。在这里捉叶子绑红线他整个人都要无聊得干掉了,一听唯一的朋友来了,兴奋地拨开层层纷迭的叶子探出身去:“敖丙!”

敖丙又对月老略一颔首,这才拂袖走到了榕树下,仰脸望他:“哪吒?你在树上做什么?”

他宽袍广袖,立在树下,仰脸极专注地看来,仿佛一块打磨细致的琉璃白玉,竹月色的长发散在身后,榕树间云雾盈盈,苍碧树影闲闲散散落在他眉目之间,愈发显得他如月如雪,如琢如磨。

哪吒坐在榕树枝上,臂弯上还兜着大把大把的红线,那线极长,拢在一道,绕他臂弯与手腕上,顺着榕树的千丝根垂坠而下,仿佛一道赤色流瀑,一路松散散坠到敖丙面前。他腾出一只空手,拍了拍自己身侧:“上来!”

敖丙回头望了一眼月老,后者正弓着腰驼着背,在那儿用榕树根打红线,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们俩在做什么。

他回过头,足尖一点,身形如飞鹤一纵,也无需借力,轻飘飘落在了哪吒身旁那根树枝:“你在做什么?”

哪吒一肚子怨气地道:“牵红线啊。”

敖丙瞧他这般神色,忍不住勾起唇角一笑,自然而然将他手中红线取了一些:“怎么做?我来帮帮你。”

哪吒怏怏道:“哦,你看哪两个叶子舒服,就把它们用红线缠一缠就行。”

敖丙微微一愣:“……不用姻缘簿?”

一提姻缘簿哪吒就火大,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不用!”

他随手点了点身周的叶子:“凡人是朱墨,神仙是金墨,妖兽鬼魂也有情的,就是黑墨。别把金的和红的黑的缠一块就行。”

敖丙若有所思,一边随手开始缠红线,一边道:“所以,你可找到了心仪的……仙侣?”

哪吒一愣,才发现自己完全把这事给抛到了脑后。他没好气道:“你看看这成百上万的叶子,能从这里面找到什么仙侣?我在这呆了三四天,连个熟人的名字都没看见。”

敖丙笑了:“也是。”他低眉敛目,红线绕在皓白手腕上,在白衣上曲折流泻,愈发衬得红的愈红、白的愈白。哪吒边给红线打结,边抱怨道:“别说什么仙侣,我眼睛都快累瞎了。”

敖丙动作一顿,倏而伸手过来,贴在了哪吒眼眉前,蕴起淡淡灵光。他天生属冰,敷在眼睛上的手指软凉,哪吒这两天眼睛又干又涩,此时便仿佛干涸池塘忽然得了雨,感觉很是舒服。忽地隐隐嗅到他袖口仿佛有一股淡淡的水汽:“你布雨去了?”

敖丙放下手,颔首:“西北有旱情,布了一些。”

哪吒挑唇一笑:“没旨?”

敖丙看他一眼,也抿嘴笑了一下。

别看敖丙一副端方君子、温温如玉的模样,实际上他骨子里是一个颇我行我素的家伙。因他所受的教育与所处的环境极矛盾复杂,他千年前或许还会略有些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但放在现在,他就是一个哪怕天帝默示要旱着人间,也会装着不懂,去人间时不时布些雨的龙君。

哪吒笑着推了推他肩膀:“行啊你,我……”

他忽然发现了什么,极惊喜地叫起来:“哎,敖丙,你后面那片叶子,恰巧是你的!”

敖丙微微一愣,回首看去,果见不远处的叶子上以金墨写了“敖丙”二字。

哪吒边说,边支起身来去够敖丙的叶子,脸上露出个小童时经常露出的狡黠笑容:“说说,你可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家伙?小爷这就做一回月老,帮你把心愿圆满了!”

敖丙担心他摔下去,一手虚虚地扶在他腰侧,却始终没有碰到他皮肤,闻言只是淡淡一垂眼,风轻云淡道:“我哪来什么心仪之人?”

哪吒心想我猜也是如此,不过这不妨碍他嘴上继续歪缠:“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真没有什么爱别离贪嗔痴求不得?”

敖丙抬眼看他,不知是不是错觉,清凌凌双眸里似乎微微有一道涟漪:“我……”

话说了一半,谁知坐着的那根榕树枝竟是突然消失,哪吒正探身向前,一个不稳,失去平衡,整个人往下摔去。敖丙一惊,本能地双臂一收,将他抱在怀里,可哪吒手尚放在他肩上,他双手揽着哪吒,无处着力,两个人重心一乱,竟是又仰面掉了下去。好在大榕树枝繁叶茂,树枝层层喈喋摩挲,足够网成一张不那么疏离的网,往下挂了几层,总算减了下坠趋势,将他俩兜住了。

哪吒趴在敖丙怀里晕头转向地骂道:“怎么回事啊!”

一个月下小童远远地喊道:“是不是树枝消失了?是树枝上剩下的人全死了,许是天灾人祸,被鬼差一道索了命去了!”

这原是预料不到的事,哪吒剩下的骂不出来了,抬头去看敖丙:“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敖丙双手还握在他腰上,体温很是软凉,不知为何自方才起便一直垂着眼,闻言才略一抬睫,摇了摇头。

哪吒微微一愣。

树影婆娑间仿佛万片船舟,悠悠荡荡驶过身周漫迷惆云软雾。那红线原是绕在他们俩手臂上的,刚才一时忙乱,红线摇摇曳曳散了满树,连缠在他们肩膀手肘,又挂在头顶树梢,凌乱地落了他们一头一脸,就地萦了个赤丽缠绵的盘丝洞。一根红线软软搭落在了哪吒眼睫毛上,染得他眼前一片红雾般的虚影,他眨了眨眼,面前的敖丙仿佛也拢在了一片秾丽的红影之中。敖丙几乎是拦腰躺在榕树枝上的,白衣宽袖流水似的在树枝上垂坠,头顶玉冠不知被挂落去了哪儿,霜雪长发中夹着漫天红线散了一肩一树梢,蜘蛛网似的覆在身上,有几根红线甚至绕在了他脖颈间。他抬眼,清澜双眸之中便影出一个同样红线绕身的哪吒。

哪吒甚至极清楚地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水汽,方才还极淡,许是距离近了,一下清晰起来。与敖丙自个儿身上味道混在一块,仿佛修竹揽月、碎星谷雨。他眉目如画,眼睫微垂,仿佛一株不沾人间烟火的君子草,被红线牵绕几圈,忽又缠出一丝温柔的艳色来。

哪吒整个人趴在他怀里,他自己几乎没有半点碰到树枝的地方,手肘、手指、腰身、腿,全部重心都靠在敖丙身上,担心敖丙支撑不住,便挣扎着起来,敖丙恐他摔下去:“等等,哪——”

敖丙眼神一晃,忽然仿佛被定住了似的,目光抬高钉在他身后树枝上,嘴唇张合,努力了几次,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哪吒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

哪吒也僵住了。

眼见得红线漫天,斑驳树影为天界渺渺仙云所依,树枝间闲闲游过几缕软稠云朵,好一片白茫茫之中,只见两片叶子被四下散落的红线缠在一块,打了好一个荡气回肠的死结。

两片叶子上金墨一闪:

哪吒。

敖丙。

一个哒哒哒跑来看情况的月下小童双手捂了脸,面上徐徐扭曲成一个即将呐喊、又因为过于惊恐而喊不出来的惊悚表情,良久,才惊天动地地将那难产的一声尖叫劈出了嗓子:“师——父——哎——”

 

 

 

敖丙匆忙帮哪吒收拾了那卷得满树都是的红线,月老倒是很和乐:“这法子倒是不错,省了挺大工夫。”他只来得及垂着眼对哪吒说了句“我先走了”,听得哪吒“嗯”了一声便落荒而逃。

之后他并没再去过月老庙,只知道过后不久,满天庭上下都传起了他们俩红线牵在一块了的事。仙子们一片愁云惨淡,而据说其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仙已经开始买码坐庄,赌他们俩谁上谁下了。

敖丙不好直接出面澄清,只得索性沉迷公事,一时满天上下谁也逮不到龙君的人。这日他布雨回来,殷夫人忽派了亲兵请他过去,说要叙一叙旧。来请他的亲兵正巧是上回殷夫人点给哪吒的那一个,大约是成仙日子短还藏不住心事,一路上根本掩不住好奇,自以为隐蔽地盯着敖丙打量,敖丙都能猜到他八成是在思索面前这位龙君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三太子不仅松口去了月老庙,还主动把红线给缠上了。

殷夫人对他很客气,客气得让敖丙有那么一点点的毛骨悚然。千八百年相处下来,殷夫人也就开始那几年对他这样,后来大家都熟了,自然无需如此,殷夫人还经常留他吃饭。现在殷夫人久违地把那套客气给搬了出来,虽说语气未变,可眼里上上下下全是和那小亲兵如出一辙的打量,还多了那么两分刀锋似的审视,敖丙只觉得脑仁痛。

他只得单刀直入,再三向殷夫人保证,那只是一个意外,他绝不会因此打扰哪吒什么。若是哪吒日后出现了心仪之人,他也绝对不会……再有什么纠缠。

殷夫人问道:“月老的红线不能弄断?”

敖丙一顿,道:“……不可以。”

若是缠在了凡人身上,进轮回时那红线自然也就断了。可神仙脱出轮回,再没有下一世,那红线缠上,自然也就解不开了。

他有些愧疚,“抱歉,殷夫人。”

殷夫人摆摆手:“你道的哪门子歉?”

敖丙抿了抿唇,勉强牵起一丝笑。殷夫人道:“我也只是同你了解一下情况,吒儿还不能离开月老庙,满天宫又传得风言风语的,我难免要喊你来问上一问。”她略略有些遗憾道:“还以为总算有个人能让那混小子收收心,不料又是空欢喜一场。”

敖丙犹豫了一下,慢慢道:“殷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我觉得哪吒现在这样或许也……未尝不好,仙侣一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即可。”

他正说着,一抬头,忽见殷夫人以一种很是专注的眼神幽幽盯着他看,见他说完了,一勾唇,露出个很赞同的笑,缓缓道:“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许是我不该逼吒儿太紧。”

她继续道:“想也是,这种事急求不来。又不是凡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吒儿的仙侣,自是要他喜欢为好。”

说罢,她笑着问敖丙:“对不对?”

敖丙莫名有种她看破了一切的错觉,一向的镇定自若便仿佛被打翻了的墨水砚台,心池乱七八糟地染开数层接迭起伏的深深浅浅,上下斑驳不定。

他笑笑,极礼貌地应道:“您说的是。”

 

 

其实平心而论,敖丙倒是没觉出红线目前为止有什么功效。

他自李府出来,回到龙宫。一路上他再三审视己身,确认自己未曾因为那红线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多余幻想,哪怕微起涟漪,也仍能够一如平常地很快按捺下去,这才放下心来。但他略略觉得有些奇怪,迎面而来的龙女侍卫全都喜盈盈的,行礼的声音里都透着雀跃。换了衣服,听龙女说父王找他,便先去见父王。

老龙王正在打盹。盘龙柱上待得久了,虽说现在不必再镇住妖邪,但这位还是连睡觉都养成了要卷在柱子上睡的习惯,他神力显赫,被他长年累月盘过的镇龙柱便有了灵气,有的甚至化作了定海神针——以前被斗战胜佛孙悟空拔过一根去,老龙王痛彻心扉,那可是他最喜欢的一根柱子。

现下他照常化作龙身,盘在盘龙柱上,睡得龙吻边飘起大串大串水晶泡泡,龙须也随波拂动。敖丙道:“父王,我回来了。”

老龙王醒转过来:“儿啊,今天回来得早。”

敖丙:“听说您找我。”

老龙王许是还没睡醒,打了个哈欠,引得深海之中也蹿起一阵水波,它醒完这个惊天动地的盹,将灿金金的眼珠凑到敖丙身侧,上下端详。

敖丙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他父王扫视着能不能用来塞下牙缝的一条小虾,又觉得他今天好像总是被各种目光打量,不由道:“父王?”

老龙王盘回柱子上,道:“哦,也无甚要事,就是想问问你,哪吒什么时候过门?”

敖丙险些以为父王是不是没睡醒:“父王???”

老龙王疑惑道:“你表哥他们各个都来龙宫贺喜啊,拉来一车又一车的贺礼。我还以为是我睡觉睡得过了时间,你已经发了喜帖叫他们知道了,还把贺礼全都收下了呢?”

敖丙:“……”

自封神之战以来,敖丙身处龙君之位已有千年。他父王春秋已高,先前又伙同他族里水淹陈塘关,虽说后来封神战里龙族襄助武王将功抵过,从名为龙宫实为天牢的海底放了出来,选了个风水宝地重建了龙宫,却还是只有敖丙一人得封了龙君,老龙王便顺势将族长之位也交给了他。海下妖兽大部分都被哪吒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龙族没什么事可干,连镇妖柱都换成了轮班制的。又被敖丙约束着不能兴风作浪——上回一条年轻小龙不知天高地厚在钟山南海戏水引得发了洪,被敖丙亲自提溜到观音那里,后来给金蝉子做了脚力。老一辈的龙看着敖丙长大的,自是不会让他难做,小一辈的龙听着族长的传说长大的,又经过白龙马这事儿,更加不会添乱。最后的结果便是龙族穷极无聊,索性一个个学老龙王盘在柱子上睡觉,跟盘玉似的比赛看谁能盘出下一根定海神针。有的连去给天庭神仙摆场子赚外快都做出来了,一个要气派一个要消遣,倒是一拍即合。出场费一次万两灵玉,赚倒是赚了个盆满钵盈,但也显见得是骨子里都无聊疯了。

这下子他们小族长的绯闻可是把他们乐坏了——唔,也不能叫绯闻了,连红线都牵上了准是板上钉钉的事。虽说对象是那个魔丸有些差强人意,不过想想人家还帮他们烧了海底妖兽呢,遂对这个对象也没什么不满了。好歹也是千年来头一桩大喜事嘛!

老龙王道:“他们现在个个都回去搜罗家当了,说龙族万年底蕴,怎么也不会让聘礼寒碜了去。”

敖丙满腹无奈,少不得将事情从头跟老龙王解释了一遍:“父王,那只是个意外……我并未被红线影响,哪吒也是,这真的只是个意外,不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太大影响的。”

老龙王听罢,沉默。

敖丙略有不安:“父王?”

老龙王将双眼睁大,混沌困意全消,一双狞亮金眸如生璨璨龙火,移到敖丙面前,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半晌,老龙王道:“你说,你未受红线影响?魔丸也不曾?”

敖丙忽然心生了一点微妙的心虚:“……正是。”

龙王道:“一点不曾?”

敖丙把心一横:“我已再三审视,确认己心古井无波,决不曾为之动摇。”

老龙王问:“那魔丸呢?”

“他这几日照常在月老庙帮月老牵就姻缘红线,我……后来询问了那几个月下小童,说他一如往常,并无殊异之处。想也并未受什么影响。而且……而且他生性喜好自由,灼如烈火,素来不喜人间情爱,于他而言仙侣只会是枷锁,所以……”

敖丙吸了口气,坚定道:

“我与哪吒之间,并无什么姻缘。”

 

 

 

一轮银盘皓月高挂,隐约可见月宫中嫦娥飘飘仙帛,药香隐然清幽。九重天浸沐在琉璃夜色之中,天河自亘古而来,仿佛一道荧亮长绦,漫漫然挽过半个天界,朦胧之中仿佛将万物都渲成了凉生生的银色水墨。无根青莲端生水面,延开迢迢千里,碧如朝露,牵往天河两端。

水静无澜,亿万星子沉在水底,晶莹闪烁,皎灿冷辉,也不知压了红尘多少人的清梦。

敖丙推开了月老庙的门。

殿中不曾点灯,云倾雾扰,满殿澹澹清辉。一座老榕撑开通天伞冠,垂下千丝万缕,在月影云雾里伫着,仿佛入定。绺绺红线在苍碧水银之中勾连垂坠,若隐若现。今夜无风,万千写了名字的叶片于苍茫云海之中静止不动,载着黎氓众生络绎情意、喜怒悲欢,仿佛无数茫然无助、不知下一秒何时才会相遇的孤独小舟。

敖丙略一犹豫,缓缓走到树下。

哪吒不在树上。

他心里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静静在树影之间立了会儿,一转身正准备走,忽然听见乾坤圈细微的响声,哪吒倒挂着从天而降,敖丙略略一惊,不由道:“哪吒?”

哪吒双脚勾着榕树枝,黑发倾泻,像一朵寒夜里逆流而上的燧火,在一片清寂银色之中,他明亮的红色似乎也染了一分静意。他看了敖丙一会,倏忽起身,坐回树梢,轻轻拍了拍身侧:“上来。”

敖丙心中微微一跳。他低声问道:“月下老人呢?”

哪吒道:“和老君下棋去了。”

敖丙在他身侧坐定。

月老庙殿顶破开,漏下滔滔月色清辉,参差夹在婆娑树影,似被剪碎,斑斑驳驳,浸在哪吒眼睫。今夜是轮满月,满眼琉璃,以敖丙目力,能看见月老庙那已经破了半个月的殿顶正自己吸纳月华,缓慢修补。他道:“月老庙今夜当能修好,你明日就可以离开了。”

哪吒点了点头。

许是这数日牵红线牵成了习惯,他还是缠了些红线在手腕上,慢吞吞地给叶子们连着红线。

敖丙静静看着。

月色溶溶,飘渺如烟,湍湍云雾绕着树周缓缓流淌,翻覆绸缪,将月老殿内一切兜头淹没在皑皑白云之中,巨大的榕树在他们头顶撑开广阔树影,静寂无声,仿佛海中一盏与世隔绝的岑寂孤岛。

沉默良久,哪吒忽道:“我娘说龙族上我家提亲了。”

敖丙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树去。他的安之若素镇定自若也不知是不是被吹成泡泡后被一道海啸卷飞了,猛地看向了哪吒。后者望了他一眼,道:“干嘛?难道不是你的意思?”

还真的不是……

敖丙心中仿佛吃了黄连,嘴张了数次也没法把这话说出来,努力了一会儿,只小小声问出一句:“那你?”

哪吒手上红线牵完,索性在他身侧潇潇洒洒躺了下来,双腿交叠,松散裤腿下露出一双细巧的脚踝。他后脑枕着双手,碎发蹭在敖丙袖摆,睫毛懒洋洋遮了一半眼皮,道:“什么我?我本来就猜不是你要这么干。更何况我娘拒绝了。”

敖丙心中巨石落下一半,又倏地提了起来。他莫名有些紧张,放在膝上的双手略略一紧,又松了。他问道:“为什么?”

哪吒“哈”地笑了一声:“她说聘礼应该是我家出!”

敖丙:“……”

夜更已深,苍劲叶脉上栖息着晶莹夜露,中央存一点霜色月亮,恍惚像是无数草萤坠入迤逦云端,在他们身周随着呼吸一闪一烁。哪吒随手捉了一绺已经牵好的红线在指间绕了绕,卷出细细一弯起伏。他道:“你呢?你怎么觉得?”

“我……”敖丙略一迟疑,垂了眼,轻声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哪吒喉咙里哼出一声“嗯”,睁开眼望着他。

哪吒躺在树枝上,敖丙微微垂了眼看他,似霜似雪的长发散落在肩,随着他低头的动作稍稍滑落,几乎要扫到哪吒的脸。

月老庙殿顶吞吐月华,那被哪吒打碎的净白琉璃瓦一片片如鳞片般重新覆上房顶,殿内如水月光渐次暗去,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流云渐缓,静静浮在枝叶间,被细微霜色描出忽明忽暗的浅细银边,仿佛无数流浪的梦。

“那红线牵与不牵,于你……”

敖丙定定地望着哪吒,几乎屏住了呼吸,不错过他一点细微的神色。

“可有影响?”

哪吒睁着眼望了他一会,并没马上回答,忽而道:“我听月童说那之后你有悄悄打听我的反应。”

敖丙措手不及,红晕染上脸颊,但并未否认,低声道:“是。”

哪吒低低笑了一声:“那……这个问题,你是希望我回答有,还是没有呢?”

他仰面躺着,敖丙清清楚楚看见他赤红眼瞳清澈见底,浸沐霜华月色,他生来便仿佛一道凌厉赤焰,此刻却似乎被亘古而来的一笔浅银给温柔了轮廓,连锋利的眼角都成了红莲花瓣轻而慢的一道弧影。

他们头顶红线交错缠绕,自串串叶片之中逡巡而过,在葳蕤枝叶间缱绻差互,垂坠成温柔圆满的曲弧。软雾浓稠,浮生倥偬,那万千叶子纷繁犹如恒河沙数,上面也不知究竟写了多少人的名姓、连了多少人的嗔痴,在渺茫仙云之中簌簌翻摇,拨弄成琴弦一般粼粼流光。

生死相许,万丈红尘,全都轻不过一片蝉翼般的叶片。

敖丙俯身,两人相隔不过咫尺。他凝视哪吒赤红眼瞳与睫上月华,轻轻道:“我猜……没有。”

哪吒勾起唇角,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子,也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要惊醒夜色:

“答对了。”

 

天河迢迢,星汉寥落,淌进殿来,仿佛东海海底水波浅浅吟过,低回宛转。

——“儿啊,你许是不知。月下老人那红线一连,哪怕是两个素昧平生之人相遇,不拘时日长短,心中也必生爱意,最终成就姻缘。若以咱们最相熟的水来做比,便仿佛一片涸地中骤生了泉眼,终会越积越多,惊涛骇浪,方是正常。”

敖丙心中一动,慢慢眨了眨眼,这位千年来掌管神州大地所有风云变幻、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龙君,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可若是在大海里生一泉眼……又待如何?”

老龙王灿金双瞳里似乎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所以你可知,要两个什么样的人被牵了红线,才会‘没有影响’、‘古井无波’……‘一切如常’?”

 

 

唇齿生涩交缠间,敖丙听见哪吒低低抱怨道:“你来得可真够慢的,我不能出去,你就不能早点来找我吗?白让他们把咱们当饭后消遣这么久。”

敖丙有些愧疚又有些羞赧:“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哪吒眼一睁,杀气凛然地瞪着他:“你在说什么?我三岁起到现在,哪一天不想见你?”

敖丙耳根发烫,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只得笨拙又害羞地又啄了啄哪吒的下唇:“抱歉。”

哪吒显然被他这个啄吻安抚了,眼神略略往旁边一撇:“算了,我也有错,之前说我对姻缘不感兴趣……骗你的。”声音渐弱。

敖丙看着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哪吒被盯得有些发毛,忍不住补充道:“但是红线真的是个意外。”他强调道:“真的!”

敖丙轻轻一笑,低声坦白道:“我也有事……骗了你。”

哪吒一抬眉:“嗯?”

敖丙微微垂眸,吻在他修长眼睫,郑重道:“我那时在这榕树上同你说,我没有心仪之人……”

“是说谎的。”

 

 

千里姻缘一线牵。

可若你我本就两情相悦——月老那红线牵与不牵,就像天河那座可有可无的莲桥,就像大海里生了泉眼……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要紧?

 

 

 

END.

 

 

花絮:

 

殷夫人: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还是我有办法吧?要是我不找个名头把他们俩逼上一逼,现在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李靖:夫人早知他们会把红线缠到一块?

殷夫人: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吒儿要相亲敖丙还能坐得住?哎那边那条龙给我等等,说了一万次了,聘礼我们家出!

 

太上老君:你眼神不好,怎么今夜跑我这下棋来了?

月下老人:小老儿目盲心不盲,要是今晚待殿里,说不得小老儿要发光的。哎,赢了。

 

龙: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找出来,输人不输阵,定海神针都盘好没有!!!!!!!

 

 

 

后记:

 

……为什么……我又没有写到太乙????????这是为哈子???

很沙雕的一篇文hhh不知道写清楚没。简单说是一个双向暗恋的小甜饼,私设月老红线效果类爱情灵药,在本就两情相悦的人之间连红线是不会产生效果的。

故意搞了一个和隔壁《深渊落日》对称的开头,强迫症有点爽。

七夕快乐!

 


2019-08-06 评论-212 热度-4249 饼渣丙吒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敖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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