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黄河九曲(二)

 



夜色沉沉覆着世间,营帐间腾起高高篝火,像要接天而上,舔舐星辰。巡逻队伍神色肃穆,摩肩接踵,一列列绕着篝火前行。

帅帐内,姜子牙正与姬发商议战略,忽听帐外人报道:“杨戬将军求见。”

杨戬跨帐而入,哪怕眉间倦意未消亦难掩其丰神俊朗,抱拳行礼:“殿下,元帅。”

“师侄怎不好好休息?”

杨戬皱眉道:“二郎想到些要事,想与殿下、元帅商议。”

姬发道:“你说来便是。”

“云霄那阵法,我曾一晃耳听到她提起,想是叫‘九曲黄河阵’。以滔天黄河为阵底,曲折百回,辅以三霄灵力,人身在其中,不知日月,且会遇见心中最恐惧、最执念之事,待幡然醒转过来,仙根灵魄早已无声化尽。二郎惭愧……”

他咬紧牙关,想是在黄河阵中遇见了一生心病,虽然此刻面色平静、侃侃而谈,实际上却仍未释怀。

姜子牙点头:“反击不可,不反击也不可。”

若是反击,则如广成子,性命堪忧。若是不反击,则如杨戬、太乙,泥丸被塞,仙途尽毁。

杨戬道:“二郎听闻,哪吒曾在那阵中遇见昔年故友,助他脱难。”

姜子牙:“正是,只哪吒听从那敖丙所言,亦不曾反击,不知为何,他与你们不同,自黄河阵中走了一遭,却仍仙魂固好,不曾损失修为。”

姬发道:“哪吒是莲花化身,或许与这有关?”

杨戬摇头:“先前哪吒在,二郎不好提起。还有一事,要向殿下元帅禀明:二郎不才,曾与家师玉鼎真人学过数日阵法,虽然未能破那黄河阵,却也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沉声道:“那阵以水为基,以回为法,以幻为相,以虚为实,以攻为守,以魂魄为骨架,以五行为血肉,以法宝为眼,以龙为心。是为‘黄河九曲’!”

姜子牙惊道:“以龙为阵心?你的意思,是那敖丙已投了商,助纣为虐,助三霄布下这九曲黄河阵?”

杨戬道:“敖丙身负灵珠,闭关多年,若非主动出关相助,想必云霄那边并不会找到他头上。”

忽听得帐外有个少年声音愤怒喊道:“不可能!”

哪吒闯了进来。

他脸上妖纹怒炽,眉心印记红得仿佛滴血,紧紧盯着杨戬三人,一字一句道:“敖丙绝不可能投商!”

姜子牙道:“冷静些。”

哪吒像个快要被点燃的炮仗:“你们都怀疑到敖丙头上去了,鬼才能冷静得下来!”

姜子牙皱眉道:“哪吒!”

哪吒道:“敖丙在那破地方救了我,又怎么可能投商?”

杨戬道:“我知道你与敖丙曾有交情,他也确实救了你,但大敌当前,容不得儿女私情作祟!你可知阵心与阵眼不同,若非己愿,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敖丙做那九曲阵的阵心!”

哪吒冷笑一声,直直盯着他:“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证据?敖丙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杨戬怒道:“胡搅蛮缠!那九曲黄河阵已伤了我周军数员大将、昆仑数位上仙,在你眼里,一个可能已经投敌的朋友竟比伐纣大业还重要不成?!你将阐教、黎民百姓与你师父都置于何地!”

哪吒眼中火光几乎要烧成实质:“这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杨戬毫不留情道:“太乙师叔与诸位师叔师伯、还有我师父都是因那九曲阵失了道果断了仙途,敖丙是为黄河阵心,你若一味包庇,岂非与帮凶无异?!”

眼看哪吒混天绫都快飞起来了,姬发怒道:“闹够了没有?都给孤坐下!!!”

周武王脾气好,礼贤下士,素来没什么架子,但到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杨戬哪吒都闭了嘴,却仍瞪着对方。

姬发揉揉眉心,疲倦道:“都别吵了。杨戬,敖丙于哪吒是知己兄弟,又有救命之恩,尚无确切证据证明他投商,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哪吒,知道敖丙于你重要,你维护他无可厚非,但杨戬亦无恶意,你还想与你师兄动手不成?!也是统领数万将士的将军了,当有些担当责任,以后把这冲动火爆脾气哪怕不改也给孤收敛些!”

阐教是个祖传的护短宗门,他二人本为师兄弟,哪吒很是敬重杨戬,因哪吒年纪小,杨戬素来也很护着他,本来关系不错,今天闹成这样,姜子牙实在始料未及。他太阳穴隐隐作痛,心想未曾料到那敖丙于哪吒而言竟如此重要,竟仿佛龙之逆鳞,触之就要暴怒。他道:“罢了,原只是在此猜测,为的是找出破阵攻商之法,引得你们师兄弟阋墙倒是不美。”

哪吒冲姬发姜子牙抱拳,眼眶微微发红,掷地有声道:“殿下,元帅,我愿发心誓,敖丙绝对不会投商助纣。否则,我心脉尽断,七魄分离,粉身碎骨,形神俱灭!”

杨戬怒道:“哪吒!心誓也是能随便发的么?!”

哪吒赌气道:“要你管!”

姜子牙看了看这师兄弟二人谁也不服气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今晚就先到这里,你们——”

他话尚未说完,地面忽然剧烈震动起来。

狂风骤起,走石飞沙汹涌扑入营帐中,将一豆昏黄灯火扑灭。几人奔出帐外,将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难免有些惶惑骚动。姜子牙喝道:“不许忙乱!结三才阵。乱军心者斩!”

狂沙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篝火不敌那啸风狂沙,几乎被拦腰斩断,苟延残喘摇曳一阵,眼看就要熄灭。哪吒眼疾手快,丢进一团三昧火,那奄奄一息的凡火仿佛找着了主心骨,腾的一下高高复燃起来,熊熊不熄,舐亮昏天暗地的夜空。

照出远处一头长影。

在这落土飞烟的苍莽夜空,这道影子几乎遮天蔽日,巍峨如山岭,勾通天地,头颅仿佛要没入云端。

一个士兵惊恐地脱口而出:“龙——”

那条龙静立不动,少顷,自万里渺茫云翳之中,传来一声震天彻地的铿然龙吟,遽然割断黄河轰隆隆的咆哮。

随着那声龙吟长啸,地面再次剧烈震动起来,在哪吒鲜红的眼瞳之中,峰峦聚散,河谷轰然裂开,那滔滔汹涌的浑浊河水分流为九,曲折蜿蜒,暗合八卦之意。那条银龙身周寒光明灭,倏然撞破天际滚滚浮云,低下头来,像一座将倾玉山,缓缓沉入了那九曲黄河之中。

一阵悍然灵力,如冰折霜摧、山崩海啸,伴着荒沙满天,一路钱塘江涨大潮一般推到了面前。

哪吒猛地往前站了一步,眉心鲜红灵印一亮,乾坤圈应声而起,遁做数道金电流光,将姬发、姜子牙、杨戬、众士兵牢牢挡在身后。姜子牙以袖挡住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喝道:“众将士听令!结守元阵,抱元归一!”

那阵灵力潮水至清至纯,渐渐的竟裹了两分昏煞杀气,仿佛冰刃尖刀,针锋相对、寸寸不让地剌着乾坤圈固若金汤的结界,发出锋利刮耳的金石之声。

天地间远远的卷起一道通天漩涡,黄河水虹吸而上,天边被银龙撞破的万里云翳与那劣酒般浑浊的河水两厢裹了,就地坐成连绵黑色气脉,悍然挡在周营前方八百里,盘卷不息。

空中传来鸿鹄鸟拍打翅羽的声音,听得碧霄高声笑道:“我九曲黄河阵已圆满大成,能惑仙丹、闭仙诀,失仙之神、消仙之魄、陷仙之形、损仙之气、丧神仙之原本、损神仙之肢体。姜子牙,不知你周军可有命来试!”

杨戬喝问道:“黄河阵已成?那之前我们所经历的,又是什么东西?”

碧霄嗤笑道:“那不过残阵罢了,威力未及现今之十一!”

话音未落,姜子牙惊道:“哪吒——”

厉焰一闪,浮云被长枪破开,碧霄及时引鸿鹄鸟一个腾飞,险之又险避过朝她刺来的一记杀招。她回首,方见一道烈焰火光冲天而起,在黑黢黢漫城云翳间转瞬焚出一道张扬曲弧,猎猎烧着那惊天魔云,经久不息。

哪吒双瞳之中仿佛焚着烈火,云烬追在他身后,冷声道:“你们把敖丙怎么了?”

碧霄挑眉,倏然一道金光闪逝,哪吒偏首,一条金色蛟龙大张着嘴自他肩颈穿过,险险咬空。

“敖丙?哦,你说那条东海小龙?”

她伸出葱白指尖,轻佻勾了勾少年下巴轮廓。

“问他做什么?莫非是你相好么?”

哪吒一枪将她手指打开。碧霄及时避过,笑了:“哟,好凶。”

鸿鹄鸟展翅飞去,落下碧霄嚣张大笑:“他现今为我黄河阵心,以灵珠灵力护持我黄河阵周流运转,还能怎么?自是投了我商,助我平周!”

她张狂肆意,声音里满是恶意与喜悦,自九天之上高高落下,压得地面周营一片哗然。

“助商?!”

“九曲黄河阵是什么东西?”

“敖丙是谁?”

“不是哪吒将军的朋友吗?救了他的那个……”

姜子牙喝道:“敌情未退,休得肆意议论!”

举天上下,非黑即白。世间仿佛破了无数个大洞,四处尽是凛冽呜咽的咆哮呼号,一时连震耳欲聋的黄河涛声都掩尽了。浮云翳了星月,滚滚狂烟携着血雨腥风,直直贴在地上,仿佛一只压得四方万里都喘不过气的砚台,将偌大天地氤氲染成一缸浓墨。那挡在周营前翻腾不休的黑色气脉冷色丰沛,鬼泣阵阵,吊诡到了极处,便活像一只半空中睁开了俯瞰世间的妖异眼珠。

哪吒立在空中,狂风袭他衣摆,将那红绫乱卷,猎猎扬开去,风火轮旋出凝亮火光,身后云烬未散,拖开一刀长长伤疤。他身形劲瘦纤细,虽然绝不羸弱,可被那滔天狂风裹着,这生来注定桀骜不驯、所向披靡的魔丸的背影,竟还是无端生出了一分孤寂。

在这寂静若死的铁灰色天地间,他仿若最后一点还活着的颜色。

他回头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同袍。

他飞得太高了,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色。

杨戬心生不妙预感,顶着狂风疾呼:“哪吒!”

哪吒并没答话。

地面上远远传来太乙的一声喊:“哪吒——!”

哪吒顿了一顿,但还是焰光一闪,三昧火烧入云层,仿佛一道烧得滚烫的炽红彗星,一头栽入了那被魔云鬼气团团裹住的黄河阵中。

那余下的火明明灭灭,在云中洩为一痕铁红灰烬,被妖风吹狠了,渐渐熄灭。

姜子牙叹了口气,对一旁杨戬道:“护送殿下回营。”

杨戬道:“元帅,哪吒——”

太乙真人站在原地望了会那被烧得滚烫猩红的云痕,待要说什么,临到头还是没说出口,叹了口气,朝姜子牙稽首道:“这个娃娃从小就横冲直闯,冲动又爱闯祸,给师弟添麻烦唠。”

姜子牙连道不敢:“哪吒至情至性,突然得知挚友如此,想要赶去一探究竟原也无可厚非。”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带了一丝忧虑,道:“那碧霄说黄河阵现下才是大成,先前不过残阵罢了。听她说得凶险,也不知哪吒……”

他太乙真人的拂尘焦躁地在臂弯里动了动:“是啊,这个混账娃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就往里头冲。唉,我现在又……还好先前把纳元戒给他了,不然回头怎么和李大人殷夫人交代哟。”

他叹气道:“遇上敖丙的事他脑壳就昏,也不是头一回了。上回敖丙要把他家活埋了,他到头来连片鳞都没动人家的。”

姜子牙道:“师兄,依你之见,敖丙可会真的投了商,做了黄河阵的阵心?”

太乙想了想,道:“我们阐教来帮武王伐纣那是天底下都晓得的事情,哪吒成日杀在前头,百姓间少有不晓得的。敖丙那小娃娃,灵珠转世,说来与我家哪吒倒是冤家路窄……当初虽说要活埋陈塘关,但后脚就去助我幺儿抵抗天劫了。这娃娃命有点苦,不过人还不错,碰上哪吒的事就跟眼珠子似的,要是他知道哪吒在周,倒不大可能去给商纣王跑腿。”

姜子牙沉思道:“既如此,想必这其中另有隐情。”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哪吒曾说,在商营之中,是哮天犬发现并攻击了他,这才引来三霄。哮天犬对杨戬师侄素来忠心耿耿……”

杨戬一愣:“这……原来竟有此事,我还以为哮天犬已经……”

太乙道:“那说不得就是三霄手中有什么法宝,可以迷惑心智了呗?”

姜子牙道:“或许敖丙也如此。”

太乙回忆一下,站起身来,道:“我好像记得……通天教主有个法宝名为……万绝灯。”

 

 

那鬼云在外面看起来黑压压沉甸甸,待进去了,便是灰色的囫囵一团,混沌得伸手不见五指。哪吒不知敖丙在哪,只能凭着之前龙影所在,加上自己的直觉,往那方位摸索过去。

外头吹得妖风阵阵,阵里却半点气流也没有,雾气又黏又稠,水汽森森,仿佛空气都成了凝结的灰色琥珀,与哪吒先前在这里遇到的那万里黄沙、滚滚热浪截然相反。

这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吸收掉了,没有颜色,没有风,没有声音,四周静得吓人。

他看了一眼自己掌心,敖丙先前画下的图纹在灰雾之中冥然发亮,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些。但那光忽明忽暗,比起先前他第一次入阵,光芒晦淡许多。他隐隐觉得这可能与敖丙情况有关,眼看雾太浓又没个方向,想了想,索性掏出海螺,鼓足一口长气,绵绵吹了起来。

小时候不懂,后来大了才发觉敖丙送他的这个海螺花纹很是特殊,吹出的音色温润如玉,不似笙不似埙,空寂杳然,拨开幽幽浓雾传开去,仿佛群山合唱。

也不知是不是敖丙听见了海螺声,眼前雾气渐渐散了,甚至漏出一眼星辰,半盏明月。哪吒边继续吹,边沿雾气散去的方向飞去。此处已远离了黄河的主流,即便是奔腾若怒马的河水,也浅浅静了下来,淀了泥沙,显出清澈沧澜。支流徐徐宛转,环饶成蛇,伏在地上,仿佛一大条蜿蜒铺展的银带。

雾色流离,水纹静止,一个人影茕茕孑立,静静站在曲折河泾之中。他足底没有任何涟漪,仿佛踩了一面光可鉴人的明镜。纷繁星辰净若水洗,压在水中,辗转闪烁,他背影笔直,脚下踏一轮皎洁皓月。盈盈一水间,仿佛一支冰肌玉骨、苍杳劲直的水竹。

他看起来像在等什么人。

哪吒放下海螺:“敖丙——”

那人竹月般的背影微微一顿,缓缓侧过头来。

哪吒心底一松:“你——”

话音未落,星河陡转,刺骨寒意骤起,眼前腾升滔天冰蛇,哪吒一惊,本能后退。他身形刚刚一动,一眨眼的瞬间手腕一凉一疼,再一眨眼的瞬间,敖丙身如鬼魅,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冰绡般的雪蓝长发携着丝丝水意,若有若无抚在了哪吒脸上。

敖丙单手擒着他拿着海螺的手腕,他手劲极大,又正掐在麻穴,掐得哪吒手一松,那海螺落出手心,往下跌去。

海螺砸在透明河面,将星辰都砸得连绵碎开,滚出小小半圈。

敖丙垂眼看了那海螺一会,似是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他擒着哪吒手腕的手力气一重,另一掌携着滔天冰风卷来,重重击在哪吒心口,将他打得倒飞出去。混天绫护主,如一条赤红蝮蛇猛地蹿了出去,风火轮飞快跟上,将他身形堪堪稳在半空。

未等哪吒立稳,但见平滑水面几点轻漪一荡,冰纹横生,敖丙伸手一点,将混天绫轻描淡写点成冰屑,一抬眼,已经追了过来,手上蓝光盈盈,近在咫尺。他身姿灵动矫健,渊停岳峙,一身白衣欺霜胜雪,宽袍大袖中藏一线月光,被劲风掠得猎猎,整个人仿佛一只轻盈孤鹤,眨眼间闪逝面前。眉心勾一双淡蓝龙纹,轮廓隽秀若远山雪岭,是哪吒极熟悉的一张脸。

可他手上气劲如刀锋利,直直攻向哪吒周身死穴要害,昔日犹如绀琉璃般清澈的眼珠失了瞳仁,留一双狰狞眼白。

碎成冰屑的混天绫自动复原,卷上哪吒臂弯,哪吒无暇去管——他对这幅模样再熟悉不过了。以前他压不住魔丸魔性暴走之时,和敖丙现在如出一辙!

他仿佛数九隆冬咽了口冰,直通肺腑,凉得他张了张嘴,连个名字都叫不分明。

 

敖丙,明明是灵珠转世,却入魔了。




TBC.


本文时间背景是封神演义中三霄怒摆黄河阵,三霄是通天教主的徒弟。我这里添了很多私设,不够严谨,见笑了。

2019-08-14 评论-37 热度-656 饼渣丙吒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敖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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