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黄河九曲(三)




申公豹站在半山腰,俯瞰以黄河为界的商周两营。

周军拉开一片军帐,无风无烟,被死气沉沉的暮雾压着,活似一大群被身上重负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渺小蝼蚁,又像一大片荒凉孤寂的坟茔。绵延万里的黑色气脉截在周营前方,掩住其中九曲黄河阵的真容,也将周营伐纣的气数一并斩断了。

他背影瘦长,仿佛一杆戳在山腰的瘦高竹竿。云霄飘飘然走到他身边,曼声道:“国师。”

申公豹冲她稽首施礼:“云、云霄娘娘。”

云霄乃三霄之首,亦是鸿鹄鸟与金蛟剪的主人。她比碧霄琼霄更有一分雍容冷静,此刻站在申公豹身侧,漫不经心望一眼底下弥漫着惶惑之气的周营,道:“此番还要多亏国师,万绝灯果然很好用,怪不得师尊器重你呢。”

申公豹:“娘娘客、客气了。”

云霄美目静静凝视他瘦高背影,轻轻笑道:“国师这是要去哪?”

申公豹微微一顿,道:“去阵中看看。”

“哦?”云霄秀眉微微一挑:“怎么,国师对我黄河阵尚有指教?”

申公豹道:“不、不敢,听闻那哪吒闯进阵中,去……去看看他的尸体化、化没化成骨头。”

“听我家小妹说,你的弟子敖丙与那哪吒曾是旧相识,可有此事?”

申公豹冷笑道:“旧、旧相识?好教娘娘知道,我倾、倾囊相授三年的好徒弟,灵珠转世,龙族千年机遇……一见那个魔丸,短短十、十数天,便被他勾了魂去。忤逆师、师长,背叛亲族,把我教他的东西全扔到脑后,甘愿陪他去、去死。龙族千年等待、我多年辛苦尽皆毁于一旦,还、还害得天尊责罚于我。娘娘倒是来评、评评这个理!”

云霄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样多牵扯。呵,那条小龙对那魔丸如此倾心以待,说是旧相识倒还埋没了,许是旧相好吧?”

“他二人倒是有趣,不过眼下尽在我黄河阵中,也掀不起太大风浪。等哪吒身死魂消,便将魔丸收了,倒也不错。”她笑道:“如何?我通天碧游宫门下,可比那元始天尊的玉霄宫门下,待得更舒服?”

申公豹道:“自、自然!教主不因、因我身份而有甚成见,授我灵宝,派我襄、襄助商纣,让我得封国师,教主恩、恩同再造,申公豹不敢或、或忘。”

云霄微微一笑,扶了扶被风吹乱的发髻,仙帛一飘,徐徐离开:“九曲黄河阵已成,那条小龙身陷阵心不得脱身,周军必败,国师也不必过于小心了。”

申公豹微微一顿,应道:“娘娘说的是。”

 

 

 

哪吒咬牙,勉力躲过数道钉准他周身大穴的冰棱,一枪把敖丙甩开。趁他跌进水里的档口,一脚勾住海螺踮起扔进怀里,风火轮急闪,飞快拨开云雾拉开了距离。

他抬手看了一眼掌心,之前敖丙画的血纹已经彻底晦暗下来,不再发碧荧荧的光。

他心乱如麻。

敖丙显然是被人下了毒手,已经失去神识入魔了。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那三个道姑干的。

先前对三霄,哪吒还只是将她们当不长眼睛帮那混蛋纣王的傻子,现在知道她们对敖丙心狠手辣,他心中腾升一股滔天杀意,一时间几乎克制不住,想提枪杀出阵外,将那三个道姑杀一个算一个钉在火尖枪上。

心口传来冰冷锋锐的疼痛,先前敖丙打了他一掌,他毫无防备,生生受了,心脉有些受损。哪吒深吐了口气,调动灵气,把那疼痛强行压了下去。

敖丙暂时无法沟通,刚才他试着将乾坤圈困住敖丙,但似乎并无作用,看来敖丙入魔原因与他并不相同——他是因为魔丸元神天生魔气肆虐,杀伐魔性极强,以前单靠自己控制不住,一旦失去乾坤圈,就会失去意识,沦为杀人工具。敖丙虽然看起来也没什么神智,也追着他要杀,倒不像是因为杀欲,只是因为……

好像是因为海螺。

仔细想想,敖丙好像是看到海螺以后才开始要杀他的。

哪吒心里有些憋气,与心口压不下去的钝痛一道磨着他的神经,憋得他整个人都有些火冒三丈。如果敖丙在他眼前,他现在必定要先用混天绫把他绑了,再恨恨揉他脑袋,给他扎个见不得人的辫子。

搞什么?那海螺不是你送的吗?到头来怎么还因为海螺要杀我?

他不敢飞太远,怕迷了方向又将敖丙弄丢。这破阵里四面八方都长一个模样,一旦失去引路血纹又不能吹海螺,哪怕哪吒再认路也有些抓瞎。他正准备随便寻个方向找回去,忽见一个人影,瘦瘦长长,慢慢吞吞,往这边走来了。

比敖丙要高。不是敖丙。

他将火尖枪对准那人:“谁?”

那人影拨开云雾,徐徐笑道:“好、好久不见啊,魔丸。”

哪吒一愣。

瘦长孑孓,是申公豹。

他狐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申公豹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残忍笑容:“看看你死了没有,好、好叫我那师兄给你收、收尸。”

哪吒不动声色,混天绫徐徐攀上他手腕,蓄势待发:“你投商助纣?”

“可笑!”申公豹一鞭子在地上甩出一道银白电光:“我乃殷商国、国师!”

哪吒微微一愣:“你不是我师父的师弟吗?”阐教站在周武王这边才对。

申公豹嗤道:“我早改换门庭,辞玉虚入、入碧游!那废物胖子,到了如今,如何能做我的师兄?”他笑道:“如、如何?那死胖子失了道果,不、不能再成仙,现在……可、可是不是准备出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哪吒微微挑眉,冷笑一声:“不劳申公公费心,我自会为我师父找到痊愈办法。”

申公豹大笑道:“就……就凭你?你孤、孤身一人入九曲黄河阵……阵,本就是找死,怕是到时自己的尸、尸骨都没人收殓!”

哪吒眼睛一眯,燃火枪尖陡然刺出,申公豹身形一闪,一时雷光火光接连飘忽不定,两人在浓雾之中动起手来。

申公豹以雷鞭引来万钧电光:“可有、有没有见到我那好徒儿?”

电光火石在哪吒脑中一闪,抓着火尖枪的五指一狠,用力得指节翻出青白:“是你!”

他的海螺自始至终都在身上,片刻不曾离,周营的人想借来看看都被他打回去了。商营唯一对敖丙与他知根知底、又知道他们之间以海螺相互联络的人,只有申公豹!

他咬牙道:“是你骗了他?”

他眉眼凌厉,瞳孔鲜红,面颊妖纹怒炽,仿佛烧起来的通天业火,这下彻底动了杀意。

申公豹招架住他朝心口刺来的火尖枪,又一闪身拉开距离,甩出雷鞭将混天绫击开,痛快承认道:“不、不错!正是我伪造了海、海螺,将敖丙骗出。他对你倒是情、情深义重,伤还没好,就破关而出来见、见你,正好被我生擒!”

他眉眼一厉,金瞳炯炯,竟显出嚼穿龈血的淋漓恨意:

“他那废、废物,仅仅因为一个你……你!龙族千年等待、我多年培育都付诸东流,九曲黄河阵以水为基,需要大量灵力,龙族掌水之命、命脉,正与黄河阵相合。他此番自投罗网成为阵、阵心,以灵珠、龙、龙气为黄河阵滋养运转,岂非应该!”

哪吒挥开长长一道火光,将漫天浓雾都烧得近乎沸腾,咬牙切齿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申公豹道:“你不是已经见、见过他了?”

哪吒心中一闪,隐隐有了猜测:“……你们剥夺了他的神智……和哮天犬一样?”

申公豹啧啧两声,勾起笑来,残忍地摇了摇头:“岂止如此?”

哪吒心口一冷。

申公豹缓了神色,轻声道:“我原为元始天尊门下,因是妖、妖族,受尽歧视欺、欺辱。后来入了通天教主碧游宫门下,教主派我襄助纣、纣王平周,授了我一、一样宝物,你可知是什么?”

他桀然道:“此宝名为‘万绝灯’,剥夺所有意志,损七情、灭六欲……断、断三魂、伤五感,无论是谁,都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成为一具听、听话的傀儡!”

哪吒几乎要压不住心口冰冷寒意,适才心脉间那锋利的疼痛化作了无数细毛小针,游进血液,周身流转,疼得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哦,对了,”申公豹睁着一双金灿灿的狞亮竖瞳,带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为逼他就范,三霄特意将黄河阵变成了万里沙、沙漠。龙族亲水,在那等没有半滴水的地方,竟然还能在万绝灯下坚……坚持了一段时间,倒是让我意、意外,不愧我当年悉心栽培。”

“不过……他终于还是被万绝灯撷去神魂记忆,灭了七情六欲,成了黄河阵最完、完美的阵心。”

他慢慢俯身,像一条吐信毒蛇,声音带着十足恶意,又低又冷:

“你知道他是怎么抵挡不住……最后被万绝灯夺取神智的吗?”

“因为他生怕他心尖上的人被黄河阵拖累,伤及性命、夺取仙魄,就不顾己身……以心头血为媒,分出去了一、一缕……元魂。”

哪吒心头巨震,一时间几乎忘了如何呼吸。那雾太稠太浓,犹如实质,将他冻成万年琥珀里一只不得动弹的虫蚁,剥夺他鼻下所有可供呼吸的空气。又似有巨石在体内轰隆崩落,来回倾轧,五脏六腑都被碾做细碎的冰渣子,把剧痛心脉一寸寸钝为齑粉,一时连动一动手指似乎都能擦出一阵牙酸的磨骨吱呀声。

原来肝胆俱裂,不过如此。

仿佛当年险些被天劫雷光撑破了肉身,也不过就是这么痛。

他唇齿间仿佛又尝到了一丝带着水汽的血腥味。

那冰烧水凝般的长发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垂在他锁骨,流水般绕出小小一个弯。

“既是灵珠的元魄……自然能护着那、那个人,平安无恙,出、出了阵。”

“如此一来……他自、自身便难保了。”

申公豹阴森森地笑了。

“可惜,世上就是有些傻、傻子,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眼巴巴地,追着他又、又进来了。”

“你说……”

哪吒浑浑噩噩地抬起手臂,莲花枪头几经变幻,刚要喷出三昧真火,忽然眼前一晃。

 

“你最害怕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小哥哥。”

哪吒一愣,低头,看见一个扎着双环的小丫头舞着双手,手里拿一只鸡毛毽子,很高兴地撞在了他腿上。

带着体温,柔软的,是活人。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申公豹呢?

夕阳如血,坠在海平线上,像一颗腌过了头的咸蛋黄,把周遭海水与天云都泡出了咸得发苦发腥的盐味,在广垠海面上斜斜拉开一道摇曳的血红光影。霞水于是全都赤得发了紫,肿胀地塞满世间,挤得连风都没了地方,散出一股不甘不愿的咸腥铁锈味。

小姑娘高兴地喊他:“踢毽子!”

哪吒本能地蹲下,刚要接过她手中的毽子,忽然什么东西砸在了他后脑上。

不痛,但是感觉得出来人非常用力。如果他不是魔丸投胎,这一下可能会把他打得脑浆迸裂。

哪吒缓缓回头,发现那是一根铁锄头。

妇人手持凶器,目眦尽裂,披头散发,一字字几乎咬出血来:

“妖怪!你偿我小妹的命来!!!”

哪吒一低头,发现那小姑娘满身是血,冷得像一块冰,了无生气地躺在他怀里。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被海吞进肚子里去了。剩下被海水泡得膨胀发烂的云翳一半浸在水里一半暴露天涯,像一具因洑水而死又被冲刷上岸的肿尸。

周遭一静,忽又有各种各样的农器、木棍,兜头盖脸打在了他身上。

“妖怪!害死李大人,殷夫人也自刎而亡,滚出陈塘关!!!”

他眼前再一晃,那分明不是海,是他爹娘深色的衣襟,泡在血水之中,已经看不出颜色。

李靖尸骨无存,只有披风浮在水中,上面燎出大串大串的焦黑孔洞,仿佛曾经被雷电重重灼烧。

殷夫人簪子开了,一头青丝漂在水中,仿佛被夕阳染红的水藻。她洁白的脖子边有一道深可见骨的长长剑痕。

他愣愣地看着爹娘的尸骨,一时间像个被剪了线的偶人,四肢全都不听使唤,连抬脚上前确认都不敢。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脚踝。

哪吒本能低头看去,一个面黄肌瘦、鸡皮鹤颜的人趴在地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翻起眼皮,死气沉沉地盯着他:“逆徒……当初……就不应该收你!”

“你不是说你会想出办法来吗?”太乙冷笑道:“骗子。”

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

“哪吒……你冲动误事,暴走入魔……害我周营全军覆没……你……不得好死啊!”

 

一个人站在他身后,轻声说:“魔丸,生来就是魔丸,注定要大开杀戒……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因你而死。”

 

他抓着手心里的毽子,猛地转过去。

敖丙一袭白衣满是血污,雪蓝长发被血黏成一绺一绺,虬结着黏在脸侧,心口破开一个大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双眼合起,白净如玉的脸上流下两道空荡荡的血痕,嘴唇发白,似乎微微有些干裂。他歪了歪头,依稀还是当年海边要给他吹沙子的温柔模样,笑着问他:“你说对吗?”

他身后龙族尸骨成山成海,眼眶朽成白骨。海风呜咽着,从那空洞眼眶之中穿过去,摇成一首断断续续的长歌。

音色温润如玉,不似笙不似埙,在死寂海面浅浅荡开去,仿佛群山的回唱。

敖丙轻声说:“我真后悔和你做朋友啊。”

 

一只海螺滚到了他脚边。

 

这命运你斗得过么?

 


TBC.



2019-08-15 评论-35 热度-605 饼渣丙吒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敖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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