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炼狱无我


2.3W一发完




这世界上显然是没有鬼神的。更严谨地说,是没有传统宗教意义上的“鬼神”。若是这世间真的有神,那祂们大约也不是什么善的、公平的神。这是鬼杀队绝大多数队员未曾明说的共同认知。事实上,鬼杀队乃至产屋敷并没有对队士的宗教信仰有过约束。只是对于已将灭杀恶鬼当做生命全部的鬼杀队剑士而言,日轮刀能砍断恶鬼的脖子,而神不能。

矛盾的是,尽管并不信神,可大多数鬼杀队士又或多或少地相信这世间存在所谓的“黄泉之国”——

尽管鬼的数量,几乎已经足够让人间被称之为炼狱。

但即便如此,相信死后轮回、相信恶有恶报、相信功德业果,总会让已经失去所爱之人的、被留下的,活着的人更好受。

在炼狱杏寿郎死去之前,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在再一次睁开双眼前,炼狱杏寿郎确实或多或少地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黄泉之国”。他生前并不算一个很迷信的人,比起神佛更信手中的刀,也并没有过多考虑过身后事。他之所以相信有“冥府黄泉”,只是希望逝去的母亲与诸多牺牲的同袍能有归宿之地,能够早早投胎,再度拥有阳光之下的生命。不要再有病痛,不要再遇见鬼,有所爱之人陪在身边,平安幸福——

直到他自己莫名其妙地睁开了眼。

在倒在那个黎明之后。

炼狱杏寿郎确认自己记忆完整,作为炎柱的自己确实应当在保护了无限列车的二百余名乘客,与十二鬼月的上弦之三酣战之后,重伤而亡。他低头看看双手,没有斑驳的血迹。曾被开出一个大洞的胸口完好如初。断裂的肋骨与内脏已经不再疼痛。身上穿着的是熟悉的炎柱羽织,服饰干净整洁,堪比千寿郎熨烫齐整之后的效果。日轮刀……日轮刀不在身边。怪不得总觉得空落落的。

啊,对了,他的刀已经断掉了。

如果不是他正站在阳光下的话,或许他会怀疑自己成了需要被斩杀的恶鬼。

他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本已经损坏的左眼视觉运转正常,别说看不见了,他的视力好得有些让人不太适应,连不远处灶门少年手上的饭团是乌梅内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啊,对了,灶门少年。

柱身为前辈,保护与支撑后辈是理所应尽的职责。正如萌芽一定会成长为树。灶门少年、还有黄色少年和野猪少年,未来一定会成长为比他更优秀的剑士、成长为能支撑起一切的柱。这一点,是他毫无保留地相信着的。

可惜的是,三个少年都无法听见他的只言片语。灶门炭治郎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他手中的饭团上,肩膀微微颤抖着,他膝盖上放着一只红金色的刀锷,像一团孤零零的固执的火。另外两个少年沉默地坐在他旁边,一个望着虚空发呆,一个鼓着腮帮,恶狠狠地往嘴里塞饭团,活像要把饭团当成恶鬼的肉来噬咬。

啊……那个刀锷……

原来如此,千寿郎把刀锷交给了灶门少年吗?

他情不自禁地从摇曳的花影下走出,走近了几步,注视着坐在廊檐下的少年。

在灶门炭治郎与灶门祢豆子之前,炼狱杏寿郎从未想过鬼与人还能有不死不休以外的可能。这个少年身上确实有许多特别的东西,让人动容,让人能够放心托付,让人觉得……在这魍魉横行了千年的人间大地,或许他会成为破开阴霾的一道光、终结悲伤的一个奇迹——

嗯!没有什么理由,是直觉!

说起来似乎有些不靠谱,不过,灶门少年会成为优秀的剑士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天分、努力、聪慧、坚韧、共情能力、由内而外的温柔与慈悲……这些素质能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是非常难得的事!而且那双日轮花札的耳饰,虽然没有确切的记忆,不过好像确实听父亲提起过。他是特殊的那一个。这一点一定没有错。

所以灶门少年啊——

“不要再哭了,”他注视着炭红色头发的垂泪的少年,轻声说,“再哭下去,宝贵的乌梅饭团不是很浪费吗?”

灶门炭治郎似有所觉,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纷乱起舞的花枝。现在正是初春,阳光尚且带着冬日的懒意,风远比命运温柔,蝶屋之中最大的那几棵樱树开得荼靡,粉色如云如雾,在春风之中静默摇出一院斑驳迟碎的光,树下空空的,只有花的影子。

善逸注意到他的愣神,偏过头问:“怎么了?”

“嗯……没什么。”炭治郎眨了眨眼,用手背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只是好像闻到了很好闻、很怀念的味道。”

“啊,”善逸也看向了庭院里盛放的花树,“是樱花吧?”

“嗯……”

炭治郎看了一会樱花,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饭团,默默咬了一口,咀嚼了一下,忽然说:“好吃。”

善逸和伊之助都看向了他。

炼狱杏寿郎也看着他。

炭治郎又吃了一口,说:“好吃。”

“……”伊之助说:“什么啊!才不是你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听好了!”

他用力咬了一口手中的饭团,大喊道:“好吃!!!”

炭治郎吸了一口气,响亮地喊道:“好吃!!!”

他们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了起来,似乎莫名其妙地比起了赛,少年人总是不服输的。

善逸默默拿了一个饭团,在两个同伴此起彼伏、吵吵闹闹的声音中,像要把所有的眼泪、不甘和脆弱都咬碎一起吞进肚子里,努力地、大口地吃了起来。

没有人能看到的炼狱杏寿郎站在三个少年面前,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啊呀,这可真是……”

他想了想,挑了一个形容词:“想不到啊!”



炼狱杏寿郎成了灶门炭治郎的背后灵。

说是背后灵可能并不准确。经过试验,他最多可以离开灶门少年五十米左右。再远的话,就会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牢牢牵住,不管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好在这五十米并不受障碍物所限制,他可以像所有鬼怪志谈中提到的一样,自由穿墙而过。这多少让这个距离限制不至于太过尴尬。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都应当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尽管并非出于本意,炼狱杏寿郎依旧不希望在这种情况下窥探炭治郎的隐私。尽管炭治郎本人并不知道这些。

按炼狱杏寿郎原本的想法,他在看过诸位同僚和挂心的后辈的情况之后,是想要回到炼狱家去看看父亲和千寿郎的。很可惜的是从客观角度来看,他暂时无法实现这个想法。不过,这样或许也好。父亲……不知道,但千寿郎一定会很伤心。等漫长的时间将千寿郎治愈以后,说不定他刚好也找到了自由活动的办法。嗯,虽然这么说有些不负责任,但果然还是更想看到弟弟的笑容啊。

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稍微爱惜一些身体呢?如果能戒酒的话,那就最好了。

怀抱着略微有些遗憾的心情,炼狱杏寿郎专职当起了灶门炭治郎的背后灵——

少年们进行体能训练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打气,在炭治郎做俯卧撑的时候,干脆哈哈大笑地坐在少年背上给他增加负重——尽管他此时从理论上说应当是没有重量的。手合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大声指出破绽,尽管他的声音也一如既往地不被听见。如果少年们自己能注意到自己的问题并及时调整,他会非常高兴地发出大声称赞。反正现在他的声音是不被听见的,说得再大声也无妨。吃饭的时候偶尔他会尝试从几个少年的碗里偷一口尝尝,然后往往遗憾地发现他依然碰不到任何东西,即使是他最喜欢的烤甘薯也一样。

啊呀,真是多少让人有些失落!

好在他很快发现,炭治郎和千寿郎似乎成为了笔友,时常会有信件往来——尽管少之又少,但偶尔会有炼狱槙寿郎的信件夹在其中,这令炼狱杏寿郎不禁有些惊奇。

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啊,灶门少年!

借此机会,炼狱杏寿郎也了解到了家人的近况:父亲不再酗酒,振作了起来,最近开始教授千寿郎历史。千寿郎学得很快。炼狱杏寿郎的墓被安置在母亲旁边,千寿郎时常会去打扫。千寿郎在信笺上邀请炭治郎,下次一起去拜祭兄长。

炭治郎提笔,在回信上郑重地写了“一定”。

就在他身后旁观这一切的炼狱杏寿郎:……

怎么说呢,感觉有些复杂。有点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啊……


事实上,炼狱杏寿郎和灶门炭治郎认识的时间很短,满打满算真正算得上相处的也就在列车的一个晚上。其中还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掺杂,很大一部分都被用来打打杀杀,并没有什么好好说话的机会。当时他对炭治郎的认知还停留在“带着作为鬼的妹妹”、“很有勇气”、“能最快从梦境中醒来、意志坚定”、“性格和身手都不错”、“头槌很硬”几点上,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值得培养的后辈,并没有看出他是这样一个会过分把他人的意志与利益摆在自己之前、过分逼迫与催促自己的人。

说起来,他生前听炭治郎说过最长的话,还是后者面对逃离太阳的上弦之三渺小的背影掷出长刀,破喉怒吼出的:

“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不要逃啊!”

“炼狱先生没有输!他保护了在场的所有人!!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是你!是你输了!!!”

少年站在即将到来的黎明之下,沐浴着满天璀璨,用尽全身力气,喊得嗓子几乎裂开,每个字似乎都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刀。

“是炼狱先生赢了!!!”

当时的炼狱全身上下没一块好骨头,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眼因为失血过多,视野忽明忽暗,并不能太看清楚少年被阳光笼罩的背影。他早年因为杀鬼震破过鼓膜,听力受损,自那之后都不自觉地大声说话,以至于明明少年的音量足够振聋发聩,他还是有些愣住了。

炼狱杏寿郎习惯了照顾别人,习惯了指点别人,习惯了背负与付出。自从当上炎柱,耳边更不乏爱戴景仰之声。他是炎柱,是炼狱家的长子,是永远燃烧的火焰和不会迷茫的指路标,时隔不知多久,大约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认认真真地判断:“是炼狱先生赢了。”

明明赢是理所应当的、是他的义务才对。

太少听到这样的话了,以至于他甚至有些新奇。

是吗?他忽然心想。

是我赢了啊。

于是他发自内心地微微笑了,说:“过来。”

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望着少年在熹微阳光下的炭红色头发,和那一颗颗落在地面上、手背上的晶莹眼泪。地面上似乎已经渗透了他自己的血液,褪变成黯淡的赭红。

再热烈的太阳,总是要落幕的。

好在日复一日,这片大地之上,总会有第二个太阳升起。即便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无数的星辰,可总会有人亮着灯光。自千年以来,那些微不足道的萤火之辉,总是不自量力地一颗接一颗地努力亮着,传递着,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接力守着摇摇欲坠、却又固若金汤的光明。

他这盏灯,确实到了熄灭的时候。

他出神地望着炭治郎流满泪珠的脸,那还是一张略微带着稚气的面容。鬼杀队刚入队的队员一般年纪都不太大。看起来,灶门少年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吧?

和千寿郎一个年纪啊。

灶门少年,旁边的野猪少年,还有黄色少年。

一定都会成为很亮的灯吧。


话是这么说——

炼狱杏寿郎站在炭治郎的床榻边,叉着腰大声叹息:“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到这种程度!”

正在发烧的少年当然是听不见他说什么的。尽管他发烧是事出有因:大约是火之神神乐的特点,每次当他升高体温的时候,在神乐的应用与练习上似乎会愈发得心应手。也正因如此,炭治郎拜托了小菜穗,将他发烧的事向蝴蝶忍保密,在发烧的状态下不断练习着。

而作为结果,炭治郎维持着长时间的高热,练完今天份的火之神神乐之后,现在退不下烧了。

他自己睡着了没有感觉,但炼狱杏寿郎不需要睡觉,自然发现他睡着睡着,呼吸逐渐紊乱,脸颊烧得通红,额头上全是冷汗,眉头也紧皱着,身体不自觉蜷缩起来——

……发烧了吧,一定是。

真是乱来啊!

“看起来明明是一个很省心的孩子才对……”

真伤脑筋啊。该怎么才能通知蝶屋的人,这里有一个因为太过努力而发高烧的病患?

明知徒劳无功,炼狱杏寿郎还是伸出手去,放在少年残留着疤痕的额头上,想要试出他的体温:“灶门少年,你真是——”

他的碎碎念顿了一下。

正发着热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注视着他的方向。那双眼睛很清澈,是像冬日炭火一般温暖透亮的颜色,兴许是发烧的缘故,炭治郎的眼神有些失焦,像是不敢置信似的,眼瞳之中氤氲着不明显的雾气,里面映出一个正站在他床边伸手探向他额头的、炼狱杏寿郎的倒影。

金红色的头发,金红色的瞳孔,是明亮得让人觉得不属于夜间的颜色。

炭治郎吃力地喊道:“炼狱……炼狱先生……”

炼狱杏寿郎愣住了。

炭治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明明已经因为发烧而十分虚弱,可那双眼睛却仍旧一眨不敢眨地望着炼狱的方向——就好像他真的能看到他,好像害怕被再次丢下似的:“炼狱先生……!”

他的声音十分干哑,听不出原本清亮朝气的音色,此刻他明明说话应该都觉得困难,可他还是执着地呼唤着,那嘶哑的声音在空寂寂的夜色之中,突兀得格格不入。

“炼狱先生……我……我在努力了,明明被托付了您的刀锷,可是我……不管怎么追赶,还是不够、不够……!”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少年眼里流出来,飞快地在他柔软的眼睑、脸颊淌过,濡湿睫毛,让那双眼睫看起来近乎像被打湿翅膀的残破的蝴蝶羽翼。少年努力抬起重若千钧的手,够向那只愣在半空的、没有血迹与尘泥的、干净的手掌——

“我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才能——”

来不及……要来不及了!我要怎么把他留住……——

少年哽咽地哭喊道:“您可不可以不要走?”

“炭治郎……你在说梦话吗……炭治郎?你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伊之助!喂!伊之助别睡了!快去叫小葵她们!”

“等等、炼狱先生——”

“什么炼狱先生啊!你已经烧到幻觉,说胡话了!”

蝶屋里好一通兵荒马乱。直到闻风而来的蝴蝶忍给了不断叫着“炼狱先生”的炭治郎一针镇定剂,房间里才算渐渐消停。

“为什么会突然发烧呢?”蝴蝶忍问。

善逸猜测:“是不是他这几天一直在练火之神神乐,太累了的缘故?”

小菜穗不安地动了动脚尖,担忧地看着躺在床上陷入沉睡的炭治郎,还是保守了约定,什么也没有说。

“嗯……或许吧。”蝴蝶忍叹了口气,“灶门君家的神乐确实是没有见过的呼吸,即使想帮他钻研,也无能为力呢。要是……”

她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但大家大概都知道她想说什么,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小葵低声说:“这段时间,我看炭治郎先生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精神,还以为……原来炭治郎先生还是,对炎柱的事……”

善逸和伊之助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炭治郎的呼吸声。

蝴蝶忍微微出了神,注视着手中透明的针剂,像要透过那只药剂,看到什么人的背影。


“哪有那么容易呢?”她回答道。


虫柱给睡着的炭治郎补了一针退烧药,拍拍手,收拾了器具:“好了、好了,快休息去吧!”

在打了镇定剂之后,炭治郎终于安静下来睡着了。即使在梦中,他似乎也睡得并不安稳,紧紧皱着眉,似乎要呓语什么似的小口呼吸着。眼皮微微颤动,眼角旁边尚且还有些湿润,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未干的眼泪。耳边的日轮花札静静垂着,像两片薄薄的太阳碎片。

炼狱杏寿郎也知道蝴蝶忍的未尽之语。

尽管他自己不曾听说过“火之神神乐”,但历史悠久的炎柱传承之中,大约会有相应的记载。而炼狱杏寿郎自己惯于教导、指点他人,即使火之神神乐与现有任何一门呼吸都存在不同之处,可只要是呼吸,其中一些根本的技巧与逻辑是不会改变的。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他会按照约定将灶门少年收为继子,一边锻炼他,一边陪同他找到这门独特呼吸的正确使用方式,直到像培养甘露寺蜜璃一样把这孩子也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柱——原本。

现在他成了个字面意义上的幽灵,灶门少年只能付出成倍的努力,继续自己跌跌撞撞地摸索、试探。灶门炭治郎又是这样一个叫人拿他无可奈何的性格,几乎是呕心沥血地将那句“时间不会陪着你悲伤”缝在心脏里,咬着牙,不断地鞭策着自己往前追赶。

灶门炭治郎哪怕是在恶鬼当中,也声名远扬。炼狱杏寿郎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偶尔能听到恶鬼们的窃窃私语。大多数内容都不堪入耳,少部分集中在对鬼杀队的咒骂,阴毒刻骨之处令人难以想象,其中不少鬼提起过灶门炭治郎:带着鬼的猎鬼人,耳朵上有日轮花札的剑士,黑刀的,额头上有疤痕的少年……

无惨似乎对炭治郎有着特殊的执着。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炼狱杏寿郎有一瞬间的讶异。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也正是对他预感的进一步佐证。

灶门炭治郎和灶门祢豆子,会是特殊的。

其实如果不是他发现自己似乎无法离开那只刀锷太远,炼狱杏寿郎大约会满世界乱窜,借着谁也看不见他这一点,去找鬼舞辻无惨的老巢。不过这只能停留在想一想,即便他找到了无惨,研究透了鬼王和上弦的能力,以他现在这样无法被看见、无法被听见、无法触摸任何事物的状态,也根本无法把情报传递给鬼杀队。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影响世间。而炼狱杏寿郎确实已经死了。


炼狱杏寿郎站在床边。

少年手心朝上,五指微微蜷着,手掌全是粗糙的厚茧,是自幼以来生活所迫,也是他一直以来逼着自己拼命前进的结果。

炭治郎确实很努力,有时炼狱甚至觉得他有些努力过头了。炭治郎从未将刀锷放在贴身心口之处以外的地方——在那个吃饭团的午后过去之后,除了今晚,炼狱没有再见过炭治郎哭泣。他只是偶尔会将刀锷拿在手上,轻轻摩挲着发呆。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他摩挲那只刀锷的时候,炼狱都感觉到了一丝无法形容的微妙。

那只金红色的火焰刀锷正微微从灶门炭治郎睡衣胸口的位置露出一角,像藏在夜晚之中的一角太阳。

尽管碰不到,炼狱还是把手放在少年紧闭的眼前,像要抚平少年纤细的眉头。

“不那么着急、不那么勉强自己也可以的。”

炎柱没有继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炎柱对继子的锻炼实在太过严苛,许多队士受不了这种强度的修行,一个接一个地逃跑了。炎柱嘴上说着可惜,可对下一个继子仍是同样严酷的教育模式——怎么能放松呢?多修行一点、多挥一次刀,这些年轻的后辈就能多一点在战场、在任务中活下来的机会。鬼与人的差距太大了,大到无法弥补、大到堪称天堑之隔。人类的肉体太过脆弱,头颅、咽喉、脊柱、脏器都是要害,每个猎鬼人都是一次性用品,像断了就再也接不回来的刀。

炎柱曾听不死川实弥严厉地批评一批队士:“想要变强的话,起码先认识到你们弱得要死、弱得根本什么也做不到这件事!”

炼狱杏寿郎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只是这话虽然难听,却确实是事实。许多队士不明白这个道理,甚至有人将鬼杀队当成扬名立万的垫脚石——灶门炭治郎显然不在其中,不如说,他简直是风柱这段话的反面代表。

即使炭治郎不说,即使他正常地和同伴笑闹着,炼狱杏寿郎也隐约能感觉到他心中隐隐的焦灼,和沉默地压在少年肩膀上、无论他做什么,都一刻不停催促着他不断前进的庞然大山——那是少年自己逼加给自己的压力。

那座山由许多个字符、许多句话、许多个承诺搭建而成。有与祢豆子的约定、对逝去家人的愧疚与爱、对鬼的同情、对鬼舞辻无惨的憎恶、保护生命的坚定意志、对自身弱小的痛恨、鳞泷左近次与富冈义勇的“切腹自尽”、主公大人的信任、蝴蝶忍的愿望……炼狱猜测,或许那其中还有一句,是“不要为我的死自责”。

明明都说了不需要自责的。

没办法,灶门少年就是这样的人啊。

炼狱杏寿郎确实认识到,这是一个过度为他人着想、过分温柔,背负得太多的孩子。

尽管不被听见,炼狱仍然说,“你已经很优秀了。尽管到柱还有很长的距离,但还是抬起头颅,不要懈怠,质实刚健地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吧?”

“唔姆!放心好了,现在这样的状态,我也走不了。就让我一直看着灶门少年,直到变强为止吧!”

不知是不是在梦中听见了什么,炭治郎的呼吸渐渐绵长,眉头也轻轻松开了。

炼狱杏寿郎笑了,他将食指轻轻在少年额心点了一下,像盖上一个小小的章戳。

“那就约好了啊!灶门少年!”


炭治郎本人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签订的单方面霸王条约姑且不论,或许只是经过蝴蝶忍冒着黑光的微笑教育之后,单纯意识到了水满则溢、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总之,在那之后,他的步调慢了下来,踏踏实实地、沉稳有序地锤炼自身,之前总是若有若无传来的焦虑感渐渐消失,他不再总是胡来,不再以一种不顾自身健康的方式去锻炼了。

我妻善逸等人一起松了口气。炼狱杏寿郎则站在对练的少年们旁边,在飞来飞去的竹刀碰撞声当中大声满意道:“嗯!就是这个势头!”



有说法是,在成为鬼魂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会有牛头马面之类的阴差来引路,带领生魂通往黄泉彼岸。然而炼狱杏寿郎等了很长时间,从日升等到月落,从樱花怒放等到鲜桃新生,也始终没等来所谓引路的鬼差。他只好依旧做一个莫名其妙的、没人能够看见的孤魂野鬼,继续游荡在这恶鬼横行的世间。

不仅活人无法发现炼狱杏寿郎的存在,鬼也一样不行。起码在炭治郎斩鬼的时候,无论是斩的一方、还是被斩的一方,都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

正像每一个鬼杀队剑士所需要做的,炭治郎时常需要出门任务。一般来说,炼狱杏寿郎会跟在他身后几步,陪他往前走、陪他埋伏、陪他一刀割断鬼的喉咙。不过灶门祢豆子从箱子里出来的时候,似乎偶尔会朝他的方向看一眼。这让炼狱杏寿郎有些惊奇——但祢豆子呆在箱子外的时间确实太少了。一般说来,她只有战斗和睡觉的时候会从箱子里出来,正像现在,之前陪炭治郎出完任务、参加战斗时,祢豆子用了血鬼术,或许是消耗有点多,自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房间里睡觉。而当她呆在箱子里的时候,炼狱杏寿郎也不太好意思把头伸进去和她打招呼。这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未免有些太失礼了。

而在那一次夜烧事件之后,炭治郎再也没有表现出能看见他的征兆,大约那一次确实只是烧糊涂了说起了胡话,或者将炼狱与他想象中的炼狱重合了。

说实话,比起没有人能看见、没有人能说话而产生的些许寂寞,只能眼睁睁看着有鬼作恶、自己却不能拔刀斩鬼这一点更让人难以忍耐。

说起来,除了他自己以外,似乎没有再看到其他的亡魂。

灶门少年曾经说过,他在危急关头,有时候会听到逝去的家人的声音,指引他方向。这样说来,在他像现在这样待在灶门少年身边的时候,应该会见到灶门少年的家人才对——唔姆,据灶门少年提到的,那应该是很大的一家子才对。

嗯!完全没看到呢!如果有的话,应该很显眼才对!

是亡灵之间彼此不能看见吗?

稍稍有些失落啊。原先还以为一定能见到母亲呢。明明在死前,似乎有看到她的——母亲还对他说了话。为什么在现在,反而看不到母亲了呢?

是他确实出了点差错,没能去到死后所应当归宿的黄泉之都吗?

还是母亲心愿已了,已经去投胎转世了呢?

是因为我完成了我的职责,所以母亲终于放下了心吗?

……嗯……如果是的话,那稍微有一点高兴啊。


下雨的时候,炼狱杏寿郎偶尔会跑出屋外。

并非是他惧怕阳光,只是无数细密的雨丝被重力牵引,垂直坠落的样子,实在很像千万根无限的银亮的长针,正怀揣着满腔战意,不屈不挠地撞向地面。如果炼狱杏寿郎伸手去接的话——他显然是接不住的,孤而勇的雨丝将穿过他的手掌,穿过他的肩膀、手臂与脚踝,成群结队地从天空之上坠落,带着宛如流星般的气势砸落,前仆后继,义无反顾,摔成淅淅沥沥的些微雨声,和无数转瞬即逝的细小雨漪。

在大地为此动容之前,它们便已经粉身碎骨地死去了。

除了潮湿的梅雨季节,雨通常不会下很久。在太阳出来以后,花不了太长的时间,地面上的水渍便会干涸。这一场以卵击石都称不上的战役,最终不会在这铁灰色的世间留下半点痕迹。太阳将破开阴霾,将万物笼罩。炼狱杏寿郎站在阳光之中,踩了踩地面上一滩一滩大大小小的水洼。

虽说经常有人称赞炎柱犹如太阳一般,不过很少人知道,炎柱本人并不讨厌下雨。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偶尔会和千寿郎在雨中玩这样的游戏,一大一小两个小子在雨中庭院里疯跑,把裙裤踩得脏兮兮,然后一起耷拉着湿哒哒的鬓角挨父亲的唠叨。因为身为哥哥却带坏年幼的弟弟,炼狱杏寿郎往往是被唠叨得更凶的那一个。而母亲往往会坐在榻榻米上,在父亲气汹汹地出门烧水以后,招手让两个儿子过来,用毛巾擦净两个人的手脸,说一句:“去洗澡吧。”

别看炼狱槙寿郎当时是威严的炎柱大人,在家里意外是个爱操心的角色。母亲炼狱瑠火在生下千寿郎后落下病根,需要长时间卧床休息,往往不能事无巨细地照料兄弟俩,前任炎柱放心不下,明明任务繁重,需要举国上下到处乱跑,还是保持着半月回家一次的惊人频率。在家前脚给妻子煲完药,后脚教兄弟俩练刀,紧跟着就进厨房煮红薯饭——有时甚至是披星戴月回到家里,带着一身霜气抚一下妻子的鬓角,给两个睡得乱七八糟的儿子掖掖被子,便又在更深露重之时提着刀悄无声息地出门了。

鬼杀队某位前来报告的队员曾在目睹炼狱槙寿郎穿围裙拿锅铲的尊容之后,在原地呆立了足足十五分钟(顺便一提:这位队员后来被炼狱一家留下吃饭了)。

事实上,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炼狱杏寿郎与千寿郎兄弟俩都懂事得早,其实都不是什么顽劣的孩子。不如说,在雨中玩耍已经算是炼狱家的兄弟俩相对来说比较出格的娱乐了。即便如此,这样的经历拢共也并没有许多回。只是不巧,某次千寿郎因此而感冒,父亲发了很大的火,罚了炼狱杏寿郎三万次挥刀。

炼狱杏寿郎自己其实也被小猫似的蜷缩在被团里、烧得额头滚烫还在为了安慰他而强打笑容的弟弟吓得够呛,不仅毫无怨言地挥完了三万次刀,忙前忙后地照顾弟弟,事后郑重其事地向父母和千寿郎道了歉,还承担起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所有的家务活。

而在炼狱瑠火过世以后,炼狱槙寿郎一蹶不振,辞去剑士,开始终日沉溺酒精。那个会围着围裙站在道场旁,微笑着指点兄弟俩挥刀的父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总是阴沉着脸喝骂孩子的颓废男人。

炼狱杏寿郎并没有因为父亲不再教导他们而放弃剑术。只是,为了照顾好弟弟和总是酗酒的父亲,为了研读透彻那三本炎之呼吸的指南书,他将大量的时间花在了训练上,不再有那么多的时间带着弟弟玩耍。不得不说,千寿郎实在是一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以他当时的年纪,还不能完全弄明白为什么母亲不见了、而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他甚至以为是父亲也生病了,于是他趴在兄长背上,小声地、难过地问:“父亲,会像母亲一样去天国吗?”

炼狱家长子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不要这么说,千寿郎。”

千寿郎始终相信着兄长对他说的话,相信着“父亲会变回以前的父亲”,并没有太过哭闹,为了让兄长更能专注于剑道,甚至早熟地承担起了家中的后勤家务。

他第一次学会做饭的时候才五岁左右,需要踩着小板凳才能够得到灶台。当时炼狱杏寿郎练了一下午的刀,从呼吸法之中猛然惊醒过来之时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做饭的点,匆匆忙忙赶到厨房,正看见千寿郎踩着小板凳摇摇晃晃地装饭。他还很小,无法熟练地使用锅铲,看见兄长来了,忽然有些慌张,手指不慎碰到滚烫的锅灶,烫起一串水泡,疼得眼泪汪汪,把手藏到背后,小声说看兄长一直在练剑,想着试试做饭给父亲和兄长吃,没想到弄砸了。

炼狱杏寿郎低头看着小小的、他唯一的弟弟,蹲下把千寿郎抱起来,带着他去冲洗烫伤的手指,笑着说:“千寿郎太厉害了,不过下一次,记得叫上哥哥帮忙。起码切菜这种事,还是交给哥哥来比较好吧?”

说实话,千寿郎第一次做出的饭菜并不好吃。饭米夹生,而其中的红薯却是烤焦的。炼狱槙寿郎那时耽溺酒精,几乎不怎么进食,也不从房间里出来,千寿郎放在障子门前的饭食直到凉透也不曾被端进去。

在千寿郎的眼睛暗下去之前,炼狱杏寿郎拍拍他的头,抱起那锅煮得乱七八糟的红薯饭,往嘴里塞了一口,咀嚼道:“好吃!”

千寿郎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脸看他。

他还那么小,头发软软的,和兄长如出一辙的分叉眉毛微微耷着,金红色的瞳孔微微睁大了,带着不明显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就像镜子或者干净的湖泊。

炼狱杏寿郎又吃了一口,说:“好吃!”

“好吃!”

“好吃!”

有人愿意为自己准备食物,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吃饭,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炼狱杏寿郎一个人把那锅红薯饭吃完了。


在那之后,他开始习惯赞美食物。


在炼狱杏寿郎十五岁加入鬼杀队时,始终对他的剑术才能冷嘲热讽的父亲大发雷霆,几乎是将他赶出了家门——在那之后,他每次回家,都不曾从父亲那里听到过一句好话。哪怕是他当上了炎柱,回家向父亲报告的时候,也只得到了一句背对着的“无聊”。

房间里拉着一半的窗,午后的阳光足够锋利刺眼,像一把刀,割开房间内一半斜照的阴影。已经许久不曾被披上身的炎柱羽织静悄悄地悬挂在屏架,垂坠成两道无声无息的火焰。那两个字轻飘飘地卷进屋檐下已经朽坏的、不再会发出声音的风铃,又轻飘飘地滚落在炎柱羽织上,化作了永不褪色的火焰纹样上一颗不存在的尘埃。

炼狱杏寿郎起身,说道:“请保重身体。”

回应他的是一本被掷到障子门上的书,和那件炼狱家代代相承的炎柱羽织。

鬼总是杀不完的,特别是在当上了柱之后,炼狱杏寿郎连回家都成了奢望。准备休假的前一天甚至是回家途中碰上鎹鸦传信都不是稀奇的事。家有时甚至成了一年只能回一次的地方——往往是在母亲忌日之时。

而孩子的成长有多快呢?对于千寿郎这样的孩子来说,一年不见,几乎就是立竿见影地高起来、成熟起来。那个会依赖地跟在哥哥身后到处跑,哪怕踩进雨水里淋得透湿也会跟着露出傻傻笑容的小小的孩子,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刀光之中长大了。

哪怕是在雨中玩水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再也没有一起做过。

千寿郎那孩子,虽然在剑术上的天赋有限,但在其他事比他这个大哥要器用太多了。无论是做饭还是读书,千寿郎都做得很好。上次偷偷站在灶门少年身后看他和千寿郎的来信,千寿郎的历史学得很好,似乎正开始准备专门的史官拜师。按千寿郎的想法,似乎打算将鬼杀队千年以来的历史、以及各种呼吸法的渊源集中整理编撰的样子。

真好啊,千寿郎,很好地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呢。历史——听起来似乎也很有趣的样子。

正如他曾对千寿郎所说的,无论选择了怎样的道路,他都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唔姆。”炼狱杏寿郎踩了踩脚下的水洼。他当然是激不起哪怕一颗水纹的,那小小的水面平滑如同镜子的碎片,倒影出雨后初霁的天空与云。很蓝。很白。很平静。

他拍拍手,笑着感叹道:“天气真好啊!”

不知道千寿郎和父亲,现在在做什么呢?


蝶屋附近深山里的桃树成熟的时候,音柱宇髄天元来了。

潜入花街、对战上弦六、祢豆子鬼化险些失控、四个人陷入苦战、以全部重伤为代价换杀上弦六。炼狱杏寿郎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他与猗窝座对战时炭治郎与伊之助的感受,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说实话,这种焦灼感犹如附骨之疽,远比死亡更来得让人痛苦——更让人无法忍耐的是,他甚至连声音都不被听见。

这一战结果堪称惨烈。伊之助与炭治郎陷入长时间昏迷。炼狱杏寿郎蹲在两个少年床边发呆,身边蝶屋的女孩子、蝴蝶忍、其他柱来了又去,甚至主公大人都来过,每个人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是炼狱杏寿郎曾经不经意间在水盆倒影之中见到的、自己露出的表情。

……我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炼狱杏寿郎盯着从炭治郎衣襟之中滑落的那只熟悉的刀锷。

他们拼死战斗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啊?

不能挥刀、不能保护他人、不能出一份力,只能看着同僚和比自己小的后辈身陷险境,拼上性命战斗,自己却无能为力,简直不像话得像个小丑——

“不行、烧退不下来,再拿些冰来!”

“怎么回事啊炭治郎,你可不能出事啊!想想祢豆子酱……!伊之助你也是,振作起来啊!”

难道是我……没有履行好我的职责,而这是阎罗王判令给我的惩罚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死后的世界,未免也太残酷了吧?

尽管已经尝试过千百次、并且都获得了徒劳无功的结果,炼狱杏寿郎还是无法控制地一拳砸在了床边——准确地说,他不小心砸在了那只滚落在床边的刀锷上。

陡然天旋地转,巨大的吸引力从掌心传来。一眨眼的功夫,他眼前就换了个地方。没有光亮,只有空莽莽的黑暗。没有病床,没有奔走的后勤,没有奄奄一息的后辈少年。脚下是一条长长、长长的铁轨,轨枕平平远去,枕枕相错,他抬头望去,看不到铁轨尽头。

……

虽然似乎从未来过这里,但莫名其妙地,他似乎知道路该怎么走。

炼狱杏寿郎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刚迈出一步,他感到有人拉住了自己的羽织。

身后有人颤抖地喊道:“……炼狱……先生……?”

……啊。原来如此。

在炼狱杏寿郎转过身去之前,炭治郎抓着他披风衣角的力气渐渐加大,声音也支离破碎了起来:“炼狱先生……!”

炼狱杏寿郎转过身,微笑道:“嗯!灶门少年!”

在一片漆黑之中,灶门炭治郎怔怔地注视着他的笑容,像是忘记了呼吸,只顾一错不错地看着。眼泪簌簌从少年的眼中落下,他喊道:“炼狱先生……我……炼狱先生!”

“您……看到吗?……我……我有……我有吗?”

他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每个字都被数不尽的眼泪糊住了,以至于每个音节都混沌不清,“谢谢”与“对不起”掺杂交错。他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又生怕不等自己说清楚、这个炼狱先生就会消失,急得紧紧抓着炎柱的羽织,把美丽的火焰袍角赚得全是褶皱,最后终于演变成了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呜哇哇哇……炼狱先生!”

炼狱杏寿郎耐心地拿自己的披风给他擦眼泪,直到灶门炭治郎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陡然意识到自己将炼狱家代代相承的珍贵羽织糊满了眼泪鼻涕,吓得立正大喊:“对不起!炼狱先生!我、我会洗的!”

“不用在意,反正也不是真的。”炼狱杏寿郎问,“比起这个,感觉好一点了吗?”

或许是他的话让少年意识到了什么,少年的眼神忽然有些黯淡,但还是大声回复道:“好多了……抱歉,我还是这么不成器……”

“没有的事。”炼狱杏寿郎摸了摸他的头,“我都看到了。你们都很努力、很优秀、做得非常出色,好好变强了啊,灶门少年!”

炭治郎愣愣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从眼角滚了出来,他努力擦了擦脸:“我……自从那之后,我连在梦中也没有见过炼狱先生,一次也没有……虽然伊之助说,既然被相信了,就不要考虑回应以外的事,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是不是您对我失望了……对不起……”

一根食指忽然戳在了他的额心:“集中。”

炎柱对他笑了一下,说道:“别再道歉了,你没有做需要道歉的事啊。”

“……是!”炭治郎大声说,“谢谢您!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唔姆!就是这样的气势!不过有时候还是要注意,不要太过勉强自己才好!张弛有道,月满盈亏,这些道理在剑术一道都是适用的,记得也要和黄色少年、野猪少年传达这一点——不过,听好了,灶门少年。”

“……炼狱先生?”

炼狱杏寿郎轻轻扶住少年的肩膀,“从这里开始,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灶门炭治郎愣住了。他并不愚笨,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我……”

炼狱杏寿郎微笑地看着他。

炭治郎深吸了口气:“我……”

他并不想说“我”,他更想说“那您呢”,但他的喉咙像被石头堵住,出不了声。

“有许多人在等你呢。”炼狱杏寿郎说,“回去吧。”

黑黢黢的天空像是破裂的蛋壳一般裂开一道长缝,周围的黑暗开始分崩离析,光从外界渗透进来,脚下的铁轨破碎,失重感猛地贯穿全身。在最后一刻,往下坠落的炭治郎听见那个人大声说:“灶门少年!不必怀疑自己!不必迷茫!贯彻意志,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吧!”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他睁开了双眼。


“炭治郎……炭治郎醒了!”

“天啊,你知道你昏迷了两个月吗?忍小姐说你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权八郎,本大爷可是比你早醒了整整七天的男人!怎么样!服气了吗?”

“唔……你们谁……看到我的、不,炼狱先生的刀锷了吗?”

“不就在你手里吗?喏。一直抓得紧紧的,为了让你松开手给你输液,还费了好大的力气……怎么了吗?”

炭治郎用还扎着吊针的手扣住了那团火焰。

“没事,”他摇了摇头,微笑起来,“好像睡着的时候做了个很好的梦……虽然现在记不太清楚了,不过……”

他把刀锷珍惜地捂在了心口。

“嗯,不知怎么的,好像被人很温柔地相信了——现在觉得很安心,并且……非常、非常、非常感激。”



在炭治郎等人恢复齐整归队开始,一切像按了加速键。锻刀村、斑纹、赫刀、祢豆子成为第一个克服阳光恢复神智的鬼、柱级特训……炼狱杏寿郎的预感是正确的,灶门炭治郎与灶门祢豆子是特殊的。这场延续了千年的悲剧,兴许终于要迎来落幕了。

炼狱杏寿郎的刀锷被钢铁塚与那把跨越了三百多年风霜的古刀锻造结合,为炭治郎打造了一把新刀。

唔姆!那把刀看着真是非常帅气。

炼狱杏寿郎有再次尝试触摸那只原本属于他的刀锷,试图借此试验出他自己现在的状态、和改变的契机。未果。他并未再次借着触碰刀锷而进入炭治郎的潜意识。但炼狱并不气馁,也没有陷入焦躁。尽管没有确切证据,但他似乎隐约对自己为什么会呈现这样的状态有了些预感。

那段铁轨之上的对话,似乎不只是对着炭治郎发出的心声,也隐约像是冥冥之中他对自己的告诫。

野猪少年说的那句话反过来,也一样适用:既然选择了相信他们,那就将信任贯彻到底。即使自己无法再次握起日轮刀、无法亲身斩鬼,可是他的同袍、他的后辈,都承载着他未尽的意志。鬼杀队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没有谁的意志是独立在外的,每个人的刀都是来自同样的矿石,都经过同样高温的煅烧,哪怕流转着不同的呼吸,它们也始终朝着同一个愿望、同一个归宿挥舞而去——

他是已死之人。已死之人的归宿是黄泉冥府,无法直接干涉现世是如同日升月落一般理所应当的铁则。但他的热情不会就此磨灭。他以这种形式跟在灶门少年身边这段时间,看着他突飞猛进地成长、突破、独当一面,知道了种种原先二十年不曾学习过、甚至闻所未闻之事,见识到了远在想象境界之上的身手与招式,已经是常人所难以想象到的幸运了。既然他来到这里、那前方就必然有什么等待着他,必然有什么是他能做的事、是他应尽的职责,不要焦灼,与灶门少年他们一起踏实往前追赶吧。

他们的生命,毫无疑问是维系在一起的。

坚定地相信吧!相信主公大人、身为柱的同僚、各位队士、隐部队、锻刀人,相信野猪少年、灶门妹妹、黄色少年,相信炭治郎——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应该做的事。



“炭治郎!”

“炭治郎——”

善逸被打飞出去,他已经没有体力再调整受身,狠狠撞在地面,巨大的冲击让他本就重伤的五脏六腑近乎移位。他勉强抬头,余光看到伊之助也同样被鞭子般的长长骨棘击打,倒飞出去,破破烂烂的野猪头罩溢出滴滴答答的鲜血,一头栽倒在烟尘弥漫的断壁残垣之中。

不远处富冈义勇满脸鲜血,正单手拄着日轮刀竭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已经变回人类的祢豆子死死抱着哥哥,像抱着最重要的宝物,哪怕她自己也已经头破血流,也还是哭喊着哥哥:“哥哥!回来吧,回来吧,我们回家吧——”

鬼化的少年正逐渐克服直射的阳光,日轮刀在他身上砍出的刀痕细微得仿佛指甲在皮肤上划过。长长的骨棘自他脊背衍生飞窜,划破空气带起尖锐刺耳的呼啸。现场重伤濒死的人太多,还残留着意志的剑士流着泪努力撑起身体,可各种拼尽全力的型终究无法割断已经成为鬼王的少年的咽喉。绝望与大家的血液气味融合,鼓荡成震耳欲聋的噪声,与嘈杂烦人的心跳声一起疯狂撞击着善逸脆弱的耳鼓,呕吐感在胃里像一把翻天覆地的长刀不断翻搅,搅得他控制不住呕了一口血。

“炭……炭治郎……”

谁来……谁来救救他……救救炭治郎——让他解脱吧——

“炭治郎……回来吧……祢豆子在哭啊……”

濒死状态的善逸眼前几乎全是飞舞的噪点,一波一波的黑影犹如铺天盖地逼到眼前的洪水,让他几乎连倒在远处的伊之助都看不清。在摇晃的重影之中,他看到一把躺在不远处的、断裂的纯黑色长刀。

那把刀原本一直被死死握在主人手中,哪怕主人被吞进无惨体内、被撕裂了身体、失去了呼吸与心跳,也不曾被放开。可它的主人再次睁开了双眼,眼中蛛丝密布,竖瞳狭长,宛如恶鬼。

不,他确实被变成了恶鬼……

在炭治郎变成鬼、暴起袭人的瞬间,日轮刀被他如弃敝履般用力丢开,在暴乱之中,远远飞到了这个废墟的角落。它躺在血灰之中,刀锋仍然冷寒如夜,刀锷形如一团固执的火焰。

善逸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伸出手,努力去够那把长刀。

眼泪混着血从沾满泥灰的眼睑掉下,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洇开一颗颗圆形水迹。

他努力抬高了声音:“炭治郎……!你这样的话……”

“如果那个人看到了……会有多难过啊……炭治郎!”


“唔姆,你说得对,黄色少年。”

善逸懵懵然抬起头,看到一个人蹲在眼前。

“接下来,我得把睡懒觉的灶门少年叫醒。”

一个熟悉的、被光笼罩的人。一个应该早就已经消失在光里、在光里沉睡的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很亮,似乎都在发光。

他傻傻地顺着看下去,看见那个人正握住了地上那把纯黑色的刀,他握刀的方式很奇怪,并没有握着刀柄,而是将刀锷囫囵握在手中。

金色的刀锷在他手上开出一团火,仿佛一段不屈的生命。

善逸愣愣地说:“啊……祢豆子酱……我要死了……我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那个人笑了,对他说:“你会活得好好的,黄色少年。”

那个人站起身,沉默的长刀刀尖划过地面,发出铿锵有力的一声长鸣。在飞扬的阳光与烟尘之中,那个虚幻的身影消失了。


在无限的黑暗之中,大地呈现令人作呕的血肉形状,斑驳的青筋与血管交错扭曲,瘤肿大若成人头颅,在起伏的肉块之中,有一个正努力伸长了手的、挣扎着不肯放弃的少年。无数双手托在他的身下,与不断吞噬他身躯的血肉之山胶着。

“放弃吧,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他们不会原谅你的……”

无数狰狞的眼球在他手臂上长出,畸形的鬼舞辻无惨发出诅咒的恶毒声音:

“你们这些、该死的亡灵——”

“已经死了的人、就老老实实呆在阴间地府,不要来多管闲事!你们的亲人、这个灶门炭治郎已经不是人类了,他已经被我变成了最强的鬼王,他是这世间独有的、最强的生物——”

无惨咆哮着绵延,几乎掀起肉泥的海啸。托着炭治郎的灶门家人手臂被割得血肉模糊,几乎维持不住灵魂的轮廓,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死死维持住了向上托举的姿势,不肯将炭治郎放下。无惨阴嗖嗖地笑了。

“你们的力气不够的……他终究还是会留下……”

青筋与血管不断蜿蜒,向上吞噬。灶门家的人们在血海洪水之中拼命往上托举,可还是控制不住,无惨的血肉继续往上增生,眼看要重新将少年已经脱离粘连的肩膀重新吞没。

忽然。

呼……——

轻柔的、干脆利落的声音,宛如剪刀剪开棉絮,又像从刀尖挥去血水。大脑还尚未反应过来,接踵而来的是强烈的、被撕裂的感触。然后是灼烧感,铺天盖地的疼痛感随之而生。

“炎之呼吸·一之型——”


“不知火。”


笔直的火光铮然划破,平平切过,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轻轻分开黏连在灶门家人们手臂上、炭治郎身体上的残存血肉。

散成灰霭的血肉之中,寄生在炭治郎头颅与手臂的无惨愤怒地喊道:“是谁!谁——”

在这没有光的黑暗之中,火焰滔天而来。

炭治郎暗红色的、失焦的瞳孔,像镜子一般倒影出了一个持着长刀、从天而降的身影。那个人有着金色的长发、红色的发梢,眼角上扬,瞳孔如滚烫的日光矿铁。他没有笑,嘴唇抿得平直,宛如薄而寒凉的刀锋。长长的白色羽织随着他疾驰的动作起落,羽织尾部是错落起伏的赤金,被无声的风鼓荡,宛如愤怒的、热烈的火。

他迎着他朝天空高举的五指伸手,握住了他。

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泥泞不堪的血肉炼狱,他就是唯一的光。

一股力量从相接的掌心之中拧发,借着长刀割破与血肉山脉相连之处的冲劲,炭治郎感到自己被推向了高空。

无数的紫藤花从无光无亮的半空生长出来,葳蕤茂密,碎碎如浪,宛如一片紫色的圣洁之海。在紫藤花海的中央,伸出一双少女的手。

“哥哥……哥哥!我们回家吧——”

祢豆子的双手抓住了被甩向高空的炭治郎,更多的生者的声音从紫藤花蕊之中重重叠叠,逐渐活跃起来:“走吧……走吧!”

“炭治郎,你不属于这里!”

“和我们回去吧!”

“等等……”灶门炭治郎奋力扭头,怔愣地望向站在地面……或者说那片血肉之海上的身影。那个人用古怪的姿势握着刀,像用掌心包住一团燃烧的赤焰。纯黑色的长刀,刀身上有一个孤独的“滅”。

炭治郎认识那把刀。

——那是他的刀。

无惨怒吼道:“你是……!炎之呼吸?为什么会有炎之呼吸的使用者出现在这里……你是柱吗?!炎柱不是已经被杀了吗!猗窝座那个叛徒!!!”

“我确实已经死了!”那个人响亮地回答,“这一点没有疑问!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来尽我应尽的职责!”

应尽的……职责……?

“低劣的、日之呼吸的仿造品,能做到什么!你们这些无聊的废物,不要阻拦我,不要多管闲事……!”无惨的声音狰狞得扭曲成破碎的音爆,一重一重起伏的血浪掀了起来,托举着惨白的丑陋恶鬼疯狂向高空追逐,“花札耳饰的少年是我创作出来的最完美的生物,他是注定要留在这里继承我的意志的,你们给我滚开——”

“唔姆!那可做不到!”

炼狱杏寿郎俯下身去,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洁白与赤红交错的羽织在他身后垂落,身边肮脏不堪的模糊血肉迫不及待想要将他吞噬,他屹立在地狱中央,如露如电,不动如山。

“等等、炼狱先生——”

“听好了,鬼舞辻无惨!”炼狱杏寿郎大声说,“所有呼吸都来源于日之呼吸,炎之呼吸也不例外。但是!呼吸都是为了灭杀恶鬼、守护他人而存在,并不存在优劣!”

“我是炎柱,炼狱杏寿郎。来自世世代代燃烧心灵、传承炎之呼吸的炼狱一族。我继承了炎之呼吸,生来是为了保护他人而存在。自始至终,让我有能力履行职责、保护弱者、回应母亲期待的炎之呼吸,都是我的荣耀——”

“只能旁观战斗、不能帮忙,眼睁睁看着大家重伤甚至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已经让我难以忍耐……”

“加上此刻你对炎之呼吸的侮辱……”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刃,因为没有握着刀柄、而是握着火焰形状的刀锷,锋利刀刃反伤了他的手掌,滴滴答答的血从他修长的手掌流下,滴落在无惨裹着愤怒呓语的血肉山脉上。

“真的让我,非常、非常不快!”


“炎之呼吸·奥义——”

火自刀刃之上乍然而起。

“第九型·炼狱!”


在血海之上,陡然亮起了一束惊天动地的光。

那光包裹住持刀之人,璀璨耀眼,撕破黑暗,是凝聚到极致、涤荡一切的火。火光随势舞落,眨眼间冲破一切,往前划出大范围的旋弧。滔天的炙热与气浪冲天而起,无法熄灭的心火席卷万物,包裹着尖叫与哀嚎,将千百年罄竹难书的血肉之海吞噬成无边的赤红,焚烧成空无一物的灰烬。

滚滚业火之中,这里看起来如同审判罪孽、永恒燃烧的炼狱。


披着羽织的男人站在火海中央,指骨皲裂,滴滴血液自手背、手掌滑落。气浪掀他长发,身后羽织飘摇,被高高火舌舔舐,露出队服背面一个凌厉的“滅”字。


目睹了这一切、正被拉入紫藤花海的炭治郎高喊道:“等一下、炼狱先生!!”

“灶门少年。”炼狱杏寿郎抬眼,注视着那无数的生者的手将少年拉回紫藤花海之中。他举起手中长刀看了看,忽然在那只多次辗转的火焰刀锷上落下了轻轻、轻轻的一个吻。

他抬起手,像要掷出一颗星辰,也像要托付什么秉持、传承了一辈子的东西,将长刀朝少年掷了出去。

纯黑色的刀刃裹着赤红的刀锷,宛如日轮的碎片,带起一大片支离破碎的紫藤花碎。

炭治郎紧紧抓住那奔驰而来的日轮刀:“炼狱先生,您、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炼狱杏寿郎自来到此处,就不曾笑过,此刻四周火海炽烈,他却似乎终于放松,露出了令人熟悉的、温和的神色。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他温声说:“上面是生者的世界,而这里已是彼岸。”

灶门炭治郎的喉咙哽得像被浇了石膏。

“唔姆,有件事要和你交代一下,”炼狱杏寿郎说,“说来很不好意思,我当了你很长一段时间的背后灵,不是玩笑话——嗯,只是大家都看不到我,哈哈哈。”

“我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那只刀锷是我生前之物。它被我的血亲转赠给你,被锻造成为你的刀刃,沾染了你的气息,所以它能成为亡者与生者沟通的桥梁——就像现在这样。”

“所以,“你一直以来的努力,我都有看到。”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纯粹的笑容。

“真是令人感慨啊,灶门少年,说好要收你为继子,本来以为会成为遗憾,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好好见证了你的成长。你做到了许多常人不能做到的事,真的非常厉害。即使没有柱的头衔,现在的你也毫无疑问是鬼杀队最重要的核心之一——值得尊敬。”

炭治郎短促地呼吸了半声,运转过度的虚弱的脑子一片空白。紫藤花的香味过分浓郁,与焚烧后的血灰灰烬掺杂在一起,他赖以生存的灵敏嗅觉被强烈的气味扰乱,连带着鼻咽喉都疼痛得无法呼吸。即便如此,他也仍然从这茫茫彼岸,嗅到那温柔深邃的、含着信任、欣慰与由衷感激的好闻气味。

像是晒过太阳一般,柔软温暖的香味。

对于他而言,炼狱杏寿郎总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即使那一次死亡,也是在黎明笼罩之中顶天立地地死去,炭治郎总是在追逐、在仰望记忆中那个发光的背影,而这一次,或许是唯一一次,他所尊敬的、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在仰望着他。

“我履行了我最后的职责。”炎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像要睡着了似的,显得有些低沉。几乎像一个道别了。“能在阳间、在你身边见证最后的一切,我很满足。”

“……回去吧,灶门少年。”

他温柔地注视着他,金红色的眼瞳像是某种珍贵的、液态的矿石。满地燎原流淌成凝练的熔岩,明亮刺眼,将他环绕,像一条渡不过的三途河。

“还有很多爱你的人,在那边等你啊。”

炭治郎紧紧攥着那把被亡灵吻过的日轮刀,被无数双象征着生的手越拉越高,他的双眼逐渐被繁茂含光的紫藤花枝所遮蔽,意识坠入深海的最后一刻,他看见纷飞陨落的紫藤花瓣。花海之中是无边的火,无边的炼狱。以及苦海之中唯一一个,获得解脱的神明。




“呜哇——今天天气真好。前段时间一直下雨,今天终于放晴了。喂!伊之助!不要到处摸!”

“炭治郎先生,来这边坐吧,这里晒得到阳光。”

“啊、谢谢,千寿郎君。”

吵吵嚷嚷的年轻人们在廊檐边坐下,炼狱家的次子告罪一声,起身去准备茶点。

“炭治郎,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完全不会,晒着太阳感觉非常好。而且已经养了这么久,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鬼杀队都已经解散这么久了……大家的伤也都养得七七八八了吧。”

“嗯。是啊。”

“说起来炼狱先生的父亲和弟弟真的和他都长得好像啊……该说是好强的遗传基因吗……”

“嗯。是啊。”

“说起来炭治郎,不做剑士之后,有打算做的事吗?还打算做卖炭人吗?”

“嗯。是啊。”

“……炭治郎?1+1等于几?”

“嗯。是啊。”

伊之助大声嘲笑:“才不是等于这个,1+1等于2!笨蛋炭治郎!”

炭治郎猛地回神:“嗯?什么?”

善逸非常无语:“炭治郎!你在发什么呆啊?”

炭治郎:“啊……没有,只是在想……”

他顿了顿,看着冬日略显荒凉的庭院。炼狱家曾是道场,庭院很大,足以用来进行剑道修行。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那个人曾经是在这座庭院的哪里挥过刀呢?

“善逸,伊之助,你们说,人死后会去到哪里呢?”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善逸奇怪道,“无非就是地府、黄泉、地狱一类的地方吧……我没死过,我不知道,不过我濒死状态下会见到幻觉什么的……啊,话说回来,你自己不是更清楚吗?我们三个唯一一个曾经呼吸心跳都停止过的就是你了!喂喂,你当时到底还有印象吗?死、呸呸呸,暂时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

“嗯……见到了很想见的人。”炭治郎轻声说,“听到了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听到的话。”

伊之助敏锐地反问:“你是在说咕噜咕噜大眼珠子吗?”

“伊之助!注意你的叫法!万一被炼狱先生的父亲听见了——”

“被我听见什么?”

炼狱槙寿郎大步从走廊尽头走来。善逸立马噤声,只有伊之助嚷嚷道:“咕噜咕噜大眼珠子的老爸眼珠子又没有那么大,怕他干什么!”

咚!

一个响亮的板栗敲在野猪少年的头顶。

前任炎柱:“我眼睛没我儿子大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善逸:“……”

炭治郎:“……”

伊之助:“……”

伊之助:“…………………………?”

三秒后,伊之助爆发了:“哈?!不过是个区区大眼珠子的老爸,居然敢敲本嘴平伊之助大爷的头!喂!刚好你不是前任炎柱吗!来和我打一场啊——”

炼狱槙寿郎撸袖子:“哈?好啊!刚好我骨头都被酒泡生锈了,来啊——”

善逸用力把伊之助锁住,尬笑道:“哈哈哈哈,不好意思炼、槙寿郎先生,这只野猪是胡说的!!!胡说的!!!”

炭治郎和炼狱槙寿郎搭话:“许久不见,槙寿郎先生,您身体还好吗?”

炼狱槙寿郎道:“很好。多谢惦念了,灶门君。也多谢你们这次特地抽出时间来拜祭。”

“哪里的话。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要一起做的。您不嫌我们叨扰才好。”

“当然不会。”炼狱槙寿郎露出一个不太熟练的笑,“那家伙……杏寿郎知道你们过来,也会很高兴的。‘看到大家都很精神我就放心了’,会这么说吧。”

几个人都安静下来,原本吵闹着要与炼狱槙寿郎手合的伊之助也不吭声了。

“久等了……啊,父亲,您出来了。”千寿郎端着茶点跪坐下来。

“谢谢,辛苦了,千寿郎君。”炭治郎帮他将茶杯分好,一一倒茶。茶叶很香,温烫的茶杯握在手心,像握住了冬日里一颗小小的太阳。善逸舒服地赞叹:“好暖和。”

炼狱槙寿郎把两盘和果子的位置互换了一下:“话说回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什么黄泉?”

炭治郎注意到他将千寿郎喜欢吃的点心换在了千寿郎面前。

善逸尴尬道:“啊?什么什么?什么黄泉?”

伊之助哼道:“在说人死后会去的世界,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记不得吗?瞌睡丸?”

善逸:“……”

他恨不得把茶杯摁进伊之助嘴里:“你——闭——嘴——吧——”

炭治郎解围道:“嗯,抱歉,这个问题是我随口问的……”

“是吗?……啊,其实我以前也经常会想这个问题。”炼狱槙寿郎说,“从我妻子去世的时候开始,经常会无意识地思考。”

千寿郎倒茶的手略略地停顿了一下。

“我妻子去世以后,我总是控制不住想她去了哪里,死后的世界是否孤独,是否已经投胎,转世成为我不认识的人。无论怎样想,都只是在加倍提醒自己她已经死了、永远离开了,而我永远都是这幅不成器的平庸之人这个事实,只好喝酒来麻痹自己。”

“后来杏寿郎也去世了,我反而就不再想这个问题。”炼狱槙寿郎喝了一口茶,反而笑了笑,“那孩子很会照顾人,是优秀的儿子。反正他们母子俩肯定呆在一个地方。‘不用担心’——肯定会这么对我们说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千寿郎的叉子无意识将羊羹叉得粉碎。

炼狱槙寿郎看了小儿子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把自己的那一份羊羹放在了他面前,继续道:“认识的住持和尚看不惯我这么颓废,每天都会上门拜访,但那时的我实在不像话,总是将他拒之门外。不仅如此,还对我的两个儿子做得非常过分。”

“可惜的是,我直到失去了一个儿子,才可恨地懂得了这个道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像我这样的人渣……”

“请不要那么说。”千寿郎突兀地说。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炼狱槙寿郎也怔怔地看着他。

炼狱千寿郎诞生之后,炼狱瑠火就缠绵病榻,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他大受打击,耽溺酒精,几乎成为废人,别说教育培养两个孩子,甚至多有恶语相向。更何况在那之后,哪怕是在杏寿郎的葬礼之后……

他的儿子原本对他有再多怨言也不为过。

但是——

还没抽条、身形还有些瘦弱的少年并不习惯成为目光的焦点,他的家庭环境与成长经历,无可避免地让他养成了一个并不张扬、并不凌厉的柔软性格。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怯,双手指尖郑重地扶着地面,直视着他的父亲,郑重地说:“请您不要这么说——兄长会伤心的。”

“即使您常年是那样的状态,兄长也不曾对您失去过信心,始终尊重、敬仰着您。您这样说自己,又将兄长的敬慕、放在何处呢?”

炼狱家次子清亮的双眼直视着父亲,眼珠是明亮的、充满希望的金红,唇角抿着,严肃的神态,看起来很像他的母亲。

他没有剑术上的天赋,无法成为兄长的继子,漫长的炎之呼吸的传承在这一代出现了裂痕。但即便如此,他也仍秉承兄长的意志,回应了兄长的期待,成为了一个出色的、独当一面的人。

啊啊,瑠火……

你真的没说错。我真的……是无与伦比的笨蛋啊——

“你说得对。”炼狱槙寿郎轻声说,“是父亲的错。对不起,千寿郎。”

千寿郎反而愣住了,手足无措起来:“不、我的意思不是……”

“千寿郎,”前任炎柱注视着他引以为傲的孩子,“你和杏寿郎,都是我出色的、值得夸耀的,最珍贵的宝物。”

千寿郎的脸渐渐涨红了,他低下头,把羊羹塞进嘴里,借着咀嚼的动作掩饰眼中的泪意。

啊啊……他突兀地心想。

如果兄长听到了这些,一定会很高兴吧?


炼狱槙寿郎朝一直安静着的几个客人道歉:“让几位看到我不像话的一面,实在不好意思。”

炭治郎笑着回应:“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喂炭治郎!!说这话真的好吗!!!读读空气啊!很尴尬啊!”)

炼狱槙寿郎反而笑了,笑得很爽朗,眉眼中多年的郁气与阴霾都一扫而空。自从炭治郎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原柱笑得如此开怀——这种笑起来的方式,实在太熟悉、太令人怀念了。

伊之助说:“你笑起来好像咕噜咕噜大眼珠子。”

炼狱槙寿郎不生气:“那也是他像我。”

“说回原本的那个问题吧。黄泉之国,对吧?”

炼狱槙寿郎看向了庭院。前几天阴雨连绵,今天终于放晴,但经天的积水尚未干涸,在石板路上积出大大小小的浅浅水洼,像一些破碎的镜子碎片。

“有说法是,黄泉之国其实并不存在于地下,它与现世是重叠的、两不干涉的空间,死去的人们,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我们身边。他们不被看见,不被感知,也无法触摸活着的人们。即便如此,他们也依然存在着。”

“这个理论,是从我认识的那个和尚住持那里听来的。”

善逸和伊之助都沉默地听着。

“在杏寿郎死去之后,住持这么对我说了——‘生前有强烈牵挂之事、强烈执念之人,哪怕已经身处幽冥,他们与生者的羁绊也不会就此消失。他们会一直注视着牵挂之人,在生者陷入僵局、生死攸关之时,他们会竭尽全力向生者发出声音。’”

“‘家中有人得了失魂癔症,后来痊愈的,其中大部分患者都说过,在黑暗之中迷了路,有死去的亲人找到了自己,牵着自己回家。’”

“‘所以,不必悲伤过甚。请积极、认真地继续生活下去。时刻谨记,他们始终注视着你。而生者的悲伤,只会让死者更悲伤。’”

“所以爷爷……”善逸喃喃道,“……也始终注视着我吗?”

“一直一直……”

“我有好好的、让他觉得骄傲吗……”

伊之助什么也没有说,埋下头,大口大口吃起了和果子。

炭治郎轻轻拍了拍善逸的肩膀:“一定有的,善逸。”

善逸低下头,继续喃喃:“一直……一直……”

“……虽然……很感动啦!但是一直看着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这不是完全一点隐私也没有了吗!那我【哔】【哔】【哔】的时候难道爷爷也一直看着吗!别看玩笑了啊老头!以后我可是要迎娶祢豆子酱的啊!如果祢豆子酱也被看到的话我岂不是——”

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陡然收紧,炭治郎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传来:“你……在……说……什么……祢豆子……啊?”

善逸一个激灵。

“没、没有的事!不!等等!我要娶祢豆子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啊炭治郎你不知道吗——”

“我也说过了要看祢豆子自己的意愿啊!!少在这里蒙混过关啊!!!而且我还有事情想问槙寿郎先生所以你能不能别拽着我了!!”

“什么事啊!什么事在你心里能比祢豆子还重要啊!从刚才开始从你那里传来的声音就好快好慌张啊!到底是什么事啊不能和我们商量吗!祢豆子不重要了吗你这混蛋大哥!”

炭治郎竭力把善逸尖叫的脸往外推,额角青筋毕露,一边喊着“不要趁机叫我大哥来占祢豆子的便宜”一边忙里抽空朝炼狱槙寿郎奋力举手提问:“那个……槙寿郎先生!我想知道!如果……如果死者‘竭尽全力朝生者发出声音’的话……死者,会怎么样呢?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

炼狱槙寿郎愣了一下:“这……和尚没说……”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在梦中见到过那个人、也不曾听到过他的声音,会是出事了吗?!”

炼狱槙寿郎无法招架:“这……”

“别再逼问槙寿郎先生了啊炭治郎!没看到人家很困扰吗?已经露出了‘我也没死过’的表情啊!”

一阵鸡飞狗跳之中,伊之助把所有的和果子吃完了,腮帮子鼓得满满的,说:“回归大地了吧。”

炭治郎和善逸都下意识看向了他。

伊之助说:“他们不是因为心有牵挂,有着执念,才会一直跟着活着的人吗?”

“你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不就说明他们对你放心了,没有牵挂和执念了吗。只是离开你身边,去了应该去的地方吧。”

他扭头,看着远处起伏的黛青色群山。


“死人不过是回归大地而已。”


炭治郎低声道:“回归、天国了吗……”

“都说了是大地,权八郎你耳朵不好使吗?”

“开什么玩笑,我的家人、还有那个人,一定会去美好的天国!才不会下地狱呢!”

“所以到最后,所谓黄泉到底是哪种也没个定论啊……”善逸扶额道,“话题走向不是回复到最传统的角度了吗?”

“可能吧,毕竟我们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死后的世界嘛。”千寿郎端着托盘起身,“保持对死后世界的想象不也很好吗?至少,我始终相信兄长还在注视着我。”

炭治郎无意识握着怀中之物的手顿了一下,轻轻收紧了。

“先行失礼,我去添些茶点和果子。”

“等等、我来帮你,千寿郎君。说起来,刚才开始就闻到好熟悉的、甜甜的味道。”

“是烤甘薯。现在应当已经烤好了,这就为大家拿来。”

“伊之助大爷要吃十二个!”

“你客气一点啊!!!”

千寿郎端着托盘,一脚踩进庭院四下里大大小小的水洼之中,听见父亲在身后叮嘱:“千寿郎,晚上就吃红薯饭好了。”

他远远回应:“知道了,父亲——”

炭治郎帮他拿着托盘,让他整理裤脚:“被水溅湿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千寿郎笑着说,“我喜欢这样。小时候经常会和哥哥在雨中玩耍。”

“诶——炼狱先生还有这样的一面……”

“啊,晚上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做的红薯饭很好吃哦。兄长第一次吃的时候,吃了整整一锅呢。”

“真的吗?请务必让我尝尝!”


两个人抱着装满烤甘薯的托盘往回走的时候,炭治郎忽然指着庭院一角,问道:“那棵树是樱树吗,千寿郎君?”

“是哦。春天开花的时候会很漂亮,兄长很喜欢在花下练刀。”

“啊,怪不得除了烤甘薯香甜的味道,还一直闻到一股熟悉的好闻的香味。温柔又深邃,光是闻着就让人觉得好怀念、好温暖……一定是樱花要开了吧。”

千寿郎朝那棵远远看去还全是枯枝的树看了一眼:“是吗?”

“我的鼻子很灵。一定是的,是春天要来了。”

“那就太好了。”千寿郎笑着说,“这个冬天很长呢!”


他们说着话,在他们身后,一粒不知何处而来的粉色樱瓣乘风而舞,落在一淌倒影着碧天白云的水洼,激起一圈极轻极轻的涟漪,像一个微不足道的脚印,也像一个浅浅的笑容。




END



后记:第一次写鬼灭相关,私设太多,不好之处,万请见谅……

2022-02-14 评论-44 热度-1307 鬼灭之刃炼狱杏寿郎灶门炭治郎炭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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