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生生流转




无论是谁,只要认识富冈义勇,几乎都会说他是一个像蚌一样少语沉默的人。富冈义勇并不常说话,他自己也习惯了安静。在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缄默地、安静地注视着正在说话笑闹的人们。他习惯于此,因此大多数时候并不觉得难挨。

他并不知道自己拙于口舌,不知道自己常常因为表达而引发他人的不满。只是他确实感觉到了有时如果自己插话,原本热烈的气氛便会像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陡然降温。如果不好惹的风柱或者蛇柱在场,可能会出言讽刺。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两位同僚会生气,于是便回归不开口的状态。在他持续的沉默之中,气氛会渐渐回暖。

富冈义勇并不觉得自己因此被排挤,也不介意自己无法融入。在他看来,在繁重的斩鬼任务间隙,同僚们能像这样偶尔地聚在一起是很难得的、能令大家都感到愉快的事。他只要在旁边看着就已经足够感到放松了。

只是,如果能……

“唔姆!富冈呢?怎么样?”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看了看转过脸大声向他搭话的炎柱。后者即使是在温暖的室内也披着羽织,洁白的、尾部赤橙相接的羽织布料垂在地面,偶尔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抖动,像一只羽毛鲜艳的、跳跃的鸟。

“什么?”他问。

对方并不因为需要重复问话而不满,声音仍然很响亮:“是在问有没有喜欢的人!”

……义勇有些困惑:“没有。”

“哦!那喜欢吃的东西呢!”

啊。那个的话……

“我……”

“炼狱!声音太大了!”

“啊!抱歉!”

“道歉的声音也太大了啦!”

水柱的“我喜欢吃萝卜炖鳜鱼”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一片嘈杂吵闹之中。

富冈义勇不在意自己的话有没有被听见,他伸出筷子,夹了一根炸虾天妇罗,送进嘴中。

柱合会议半年一次,在没有成员变动的时候,柱们会像现在这样,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这是最开始的时候主公大人给出的建议,现在已经成了未经约定的惯例。

柱是很忙的。每个柱都有需要巡视的地域,除此之外,紧急疑难的任务、来自主公大人的特殊指派、对继子的锻炼和指导,都属于柱的工作范畴。因此,柱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只在半年一轮的柱合会议见面并不是稀奇的事。以前柱的折损率很高,夏天时打过招呼的人,或许冬天时已经不在。现有的柱的阵容形成之后,成员便固定了,开完会后的开小灶习惯也一直保持了下来,良好地运行着。

只是,为了不给普通人带去麻烦、减少他们被鬼盯上的可能性,柱们往往是随机挑选店铺。因此,食物的美味程度往往得不到保证。这家居酒屋的老板大约并不擅长炸物,天妇罗面衣裹得太厚,完全掩盖了食材本身的鲜甜,因为天气太冷,炸虾也已经失去了出锅时的温度与酥脆口感。

并不好吃。但富冈义勇还是把它吃完了。

居酒屋面积狭窄,菜品都是小碗小碗,他们人数众多,彼此都坐得拥挤,伸长筷子或者更换菜肴都并不方便。为了这种原因贸然打断别人并不礼貌,而且大家正说得兴起,因此富冈义勇并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吃着。

柱们聚餐的时候并不会饮酒。尽管除了时透无一郎,其他男士都已经是可以喝酒的年纪,但饮酒误事,酒精也会影响到手的稳定,进而影响到挥刀时的精准,因此,柱们几乎都不饮酒。即使如此,场面也还算热烈。甘露寺蜜璃一直在吃,伊黑小芭内在给她夹菜,宇髄天元坐得难受,不得不委屈地把长腿缩着,正在抱怨这家店的座位设计不合理。悲鸣屿行冥很难得没有流泪,正与不死川实弥和时透无一郎聊天,蝴蝶忍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时不时插两句嘴,似乎是在聊最近的年轻队士中有哪些值得锻炼和培养。炼狱——

一个小碗忽然被轻轻推到他面前。

正准备放下筷子的水柱愣了一下。小碗里盛着正徐徐冒着热气的萝卜炖鳜鱼,切成大块的萝卜被炖煮得近乎透明,浸满汤汁,暖烘烘的白色热气争先恐后地从裸露的鱼肉纤维之中冒出来,看起来便让人口舌生津。

富冈义勇抬起头,看到炎柱正冲他眯眼微笑。后者什么也没有说,像保守一个秘密似的冲他眨眨眼,又转回头,扬声加入不死川等人的话题:“不!我觉得还是送紫藤花纹的围巾比较合适!”

听起来,话题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向了该送主公大人什么生日礼物。

柱合会议在每年的一月与七月举行,一月下旬便是产屋敷耀哉的生日,因此每年冬天聚在一起讨论礼物也算是定番了。

富冈义勇举起筷子,轻轻夹了一块萝卜。

白萝卜炖煮的火候恰到好处,牙齿轻轻一合,便水汪汪地带着鳜鱼的鲜味在口腔里涌出鲜甜的汤汁。滚烫的热度渗透牙齿,让富冈义勇不自觉地张开嘴,小声地在冬天的室内叹出一口蓬松温暖的白雾。

很好吃。好吃得忍不住让他有些想要微笑了。

原来这家居酒屋的老板,虽然不擅长炸物,但很擅长炖物啊。

对面的虫柱朝他看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他面前那碗吃了一半的萝卜炖鳜鱼,掩着嘴笑了,说:“炼狱先生很会照顾人,对吧,富冈先生?”

他朝身边看去,炎柱正在和恋柱掰手腕,蛇柱的视线左右飘移,似乎正在游移不定该给谁加油。风柱抱着手臂旁观,音柱看热闹不嫌事大,站起来做裁判。霞柱眼神放空,似乎在思考居酒屋天花板那盏灯的名字。岩柱摇着头,叹口气,但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而是纵容了他的同僚们难得一见与年龄相符的不靠谱行为。

寒冬的凛冽被隔绝在居酒屋厚重的门帘外,在狭窄的长桌下,人们的膝盖彼此亲昵地挨在一块。在一片嘈杂笑闹之中,暖洋洋的灯光居游不定地飘落,胖乎乎地滞留在他们身上。鎹鸦们整整齐齐躲在角落,时不时由蝴蝶忍喂些东西。没有人知道在这小小的居酒屋之中坐着的、笑闹着的是这世间最强的九名剑士,他们深受敬仰,身负重托,拥有强大的能力与坚定的意志,每个人都是可靠的柱。只是这一刻,他们放下了刀,围坐在一起,为庆祝彼此的平安而举杯,就像这世间随处可见的、最普通的一群年轻友人。




富冈义勇知道自己不算人缘很好的人,从心底里,他也不觉得没有通过最终选拔、完全是因为被友人藏起保护才侥幸活到现在的自己有资格真正地和其他柱站在一起。他们都是优秀的、顶天立地的人,将自己这样的人与他们相提并论,绝对是不合适的。他是发自内心地这么想,只是每次他说“不要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的时候,总是会惹不死川实弥和伊黑小芭内生气,即使是总是在微笑着的蝴蝶忍,她的笑容也会蒙上一层阴霾,并说:“啊呀啊呀,这就是富冈先生会被讨厌的原因呀。”

富冈义勇不太懂,于是这一次他也沉默地转过身,刚准备走,听见背后传来响亮的声音:

“嗯!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加磨炼,但被富冈直接这样讲出来、还是有点受伤啊。如果地上有个洞的话,真想钻进去呢!”

“炼狱,你不用理会那种家伙说的话。”蛇柱嘶嘶地道。

“不!这是来自富冈的警示,提醒我时刻不能懈怠,要如磨刀一般锻炼自己吧!嗯!确实感受到了!富冈,谢谢!”

富冈义勇觉得炎柱的话怪怪的,回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被众人簇拥着的炼狱杏寿郎闻言转过脸,明亮的金红色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大声回应:“哦!那富冈是什么意思呢?”

随着他们的对话,除了还在神游的霞柱,其余原本被弄得有些不高兴的柱也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

富冈义勇:“……”

他有些社恐,艰难地把目光投到了炎柱总是飞翘着的两簇赤红额发上,努力将之想象为两只竖得高高的兔耳,重申道:“我是说,不要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其他人:“……”

炼狱没有生气:“这不就是在提醒我不要懈怠修行吗?是说我还不够强!”

“炼狱、都说了你不需要和那种家伙——”

富冈义勇:“不是。”

富冈义勇把视线移回了炎柱脸上。炼狱杏寿郎总是神采奕奕,目光如炬,被那样清澈直率的目光注视,总会让不擅长与人交际的水柱感到一点局促,但他没有闪躲,认真道:“你已经很强很厉害了。”

旁观的蝴蝶忍被闹得一头雾水,完全失去耐心,强忍着额头的青筋,微笑道:“富冈先生的意思总不能是富冈先生自己太弱了,不能和我们相比较吧?”

她这话显然是用委婉的语气说的嘲讽之语,风柱发出一声嗤笑,正要说话,忽然瞥见富冈义勇点了点头。

众人:“……?”

水柱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觉得他们终于理解了自己的意思,自己可以走了,便松了口气,不再开口,转过身准备离开。

蝴蝶忍:“不对,富冈先生,你真的是这个意思?”

“不可能的啦,那个眼高于顶的富冈怎么可能这么想?他可是连说话都懒得搭理我们的人啊——”

半空中有鎹鸦在飞。富冈义勇抬头看了一眼,意识到那是他的鎹鸦。他的鎹鸦年纪已经很大,有些辨别不清楚人和方向,现在大约是因为人太多了,正在找他。他侧过身走了几步,正要喊“宽三郎”,忽然听得后方传来炎柱的一声大喊:“那可不行!”

紧接着是一道炽热的炎涡,眨眼间,炼狱杏寿郎便拉近了与富冈义勇的距离,一掌拍在后者的肩膀上:“富冈!”

富冈义勇没被他吓到,但原本正在低空盘旋的年老鎹鸦被吓到了,“嘎”的一声,垂直落在炎柱金红的发顶。后者不以为意,顶着好大一坨油光水滑的黑色乌鸦,径直响亮道:“不要妄自菲薄,富冈!再说这种丧气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老糊涂了的鎹鸦宽三郎半点没察觉到它蹲错了头顶,事情原委也没搞清楚,慢腾腾地发出长鸣:“义勇——义勇——”

炎柱说话总是气沉丹田,声音洪亮,与乌鸦不明就里的叫声混在一起,格外混乱。

好吵。富冈义勇困惑地想。

“我没有说丧气话。”他辩解。他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唔姆!那就更让人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富冈义勇更困惑了。

炎柱的人缘和脾气向来都是出名的好,除了斩鬼,很少露出愤怒的表情,他为人热情,对于同僚更是宽和友善,基本上在非任务时期,要见到他爽朗的笑容是很容易的事情。不如说,富冈义勇从认识炼狱杏寿郎以来,除了某次一起任务时那只下弦太过分,偶然见到了对方凛然的表情,他还没见过对方发怒。

“富冈。”炎柱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然后用力再拍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动作制止了想离开的义勇。

“你有想过底下队士的感受吗?”

富冈义勇迷茫:这和底下队士有什么关系?

“底下的队士们,都将柱作为榜样,拼死地修行、磨炼着自身。即便如此,他们之中,能成为柱的也寥寥无几。”炎柱说,“人不应当自满于现有的成就,但也不应否认自身的强大。否则,这就是对其他拼命努力了、却仍然追赶不上你的人的不尊重。”

“富冈,大量的剑士尊敬、向往着作为水柱的你,如果你觉得自己很弱、无法与其他的柱相提并论,而放弃成为他们的榜样,那将大幅打击队士的自信与士气。”

“柱的职责,不光是要身先士卒,斩杀普通队士无法斩杀的鬼。除了这些,柱还必须要有身为柱的骄傲和自尊,必须保持强于他人千百倍的锻炼强度,成为其他队士追逐的目标。柱之所以能成为柱,绝不是因为运气,而是实力的结果。既然成为了柱,就必须背负他人的向往与崇敬,激励和鼓舞队士奋进努力。这些不是对我们的褒奖,而是我们需要与斩鬼之心一同背负的使命与责任。”

炎柱的双眸犹如赤红与柑色相环,坦率地、不动摇地投注目光之时,便犹如烧得滚烫的淬刀之矿铁。

“这就是鬼杀队将九名最强的剑士赋予‘柱’之名的意义。是‘柱’的话,就是支撑起鬼杀队这间屋子的九根栋梁。”

他们身后鸦雀无声。其他柱都没有说话,包括发呆的时透无一郎,每个人都看着他们的方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觉得自己很弱的想法,在我看来,富冈,你很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接过鳞泷左近次先生的水柱之位,创出水之呼吸的第十一型,斩杀了六位下弦。在与你一起任务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了你灭杀恶鬼、守护弱小的决意与悲愿。毫无疑问你是当之无愧的……”


炎柱大声说:

“能配得上水柱之位的强者!”


炎柱落在水柱肩膀上的手缩紧,与他洪亮坚定的声音相反,他的动作很轻柔。

“尽管不是我的本意,但突然对你说教了一顿,希望你没有被冒犯!”

炎柱的声音忽然小了下来,他说话时总是中气十足,忽然放低了音量,显得不像烈火,反而像日落下的湖水一般低柔起来,炼狱杏寿郎将头顶归于沉默的年老鎹鸦抱了下来,捧在怀中,轻轻抚摸。他眯起眼睛笑了。

“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结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喂!炼狱!”

风柱把手搭上了炎柱的肩膀:“你这家伙,说得很好嘛!”

“阿弥陀佛,确实如此。”

“很华丽的一番话啊,都让我热血沸腾起来了啊!”

看得出来,炎柱的一番话确实很好地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如果不是主公大人在这时到来,大家齐齐停下、蹲身行礼的话,想必场面会更加热烈得无法控制。

富冈义勇单膝跪着,听主公大人温和如玉的嗓音轻轻念过每个人的名字。他站在最边,是最后一个被念到的,念到他的时候他微微低头以示尊敬,余光忽然瞥到一抹赤色,他下意识偏过头,向日葵发色的炎柱坐在他身边,正冲他微笑着。赤焰一般的羽织自肩上垂落,障子门内昏暗摇晃的灯火在他侧脸与发梢上跳跃,让那双眼睛近乎浮光跃金一般闪耀。

在主公大人说完话之后,富冈义勇看见炼狱杏寿郎在温暖昏黄得仿佛日落瑰霞的灯光之中,用气声做了几个口型。

“可以找我说说看。”

富冈义勇微微一顿。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找我说说看。



跟随水柱的队士们发现,水柱富冈义勇最近有了奇怪的改变。

这不明显。水柱总是那副缺乏表情的平淡模样,即使和他出声搭话,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得到“嗯”这样简短的答复。相比其他柱而言,水柱更加特立独行,并不经常和他们一起行动,往往是让他们自行去处理较为轻松的任务。但近期,队士们发现水柱减少了独自行动的频率,在他们任务与修炼时,也会冷不丁出言指正。尽管他的话语实在过于言简意赅,时常仅有诸如“肩膀”、“手肘”、“往下一寸”、“左”这种词团,让人乍一听有些反应不过来。如果有人反应太慢的,水柱甚至会走上前去,亲自将那个人的动作矫正。有人大着胆子向水柱询问水之呼吸的要领,后者也没有不耐烦,默默取出刀,默默将他询问的那一型演示了三遍。末了,还问了一句:“懂了吗?”

柱是很忙的,一般来说,不会专程训练继子以外的人。与以前独来独往的水柱相比,现在的水柱简直已经可以称得上“亲切了”

队士们受宠若惊。暗地里窃窃私语:

“水柱大人是怎么了?”

“受……受刺激了吗?”

“别乱说,听说是炎柱大人对水柱大人说了什么?”

“啊、原来如此……”

“不过你们有没有觉得水柱大人这几天好像老是发呆啊?”

“有吗?好像一直都是那个表情……”

“有啊笨蛋!那天水柱大人的鎹鸦可是对着他叫‘宽三郎’他也没有反驳啊!直接带着他往炎柱宅走他也下意识跟着去了!走了一段才又默默掉头回来啊!”

“你这么一说,好像已经不是发呆能形容的状态了……”



富冈义勇其实是个很慢热的人,与他凌厉的、不拖泥带水的刀比起来,他的节奏往往比平常人要更慢一点。

最近这段时间,他老是想起炼狱杏寿郎对他说的那段话。比起从前,他现在有更加注意去履行柱在精神方面应尽的义务。不过像这样似是而非的领域,他并没有太多经验,只好比照着以前所见到的炎柱的做法去做,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随后他便开始犹豫是否要将姐姐与锖兔之事告诉他。他倒不是觉得说出去很丢脸,毕竟他始终不太能够原谅被姐姐与锖兔掩护了的自己,即使被别人嘲笑也是情理之中——虽然他不太觉得自己会被嘲笑,毕竟他知道炎柱并非落井下石之人。但诚然,他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些,无从猜测别人听了以后究竟会作何感想。知道这一切的,现在只有远在狭雾山的鳞泷左近次一个人而已。

那个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在那天听了炼狱的话之后,他便总觉得,尽管在炎柱眼中,自己是一个还算得上配与他说话的强者,但如果他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连最终选拔也没有通过、只靠着别人的保护苟活至今的人,会不会露出失望的表情呢?

那张总是爽朗微笑的脸上,如果因为他而眉毛皱起,出现失望与鄙夷的表情的话……

趴在头顶的鎹鸦宽三郎忽然拍打翅膀,飞了起来,喊道:“任务——任务——支援——支援——”

正沉浸在思考之中的富冈义勇松了口气,侧耳听过鎹鸦所说的地点后,便加快步伐,一路朝任务地点疾驰而去。



义勇到达任务地点所在的山脉之时,下起了小雪。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意识到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很快又是该进行柱合会议的时候了。

虽然对主公大人有些不敬,但不知道这次会议后会去吃些什么呢?

如果能去上次那家做萝卜炖鳜鱼做得很好的店就好了。

富冈义勇收敛心神,顶着越下越大的雪沫,在山中四下搜寻鬼的位置。这座山里似乎有一只鬼似乎有着非常奇怪的血鬼术,义勇一路找来,斩杀了几只小鬼的同时,看到不少乱喊乱叫的队士,有的胡乱挥舞着刀,有的原地站着流泪,甚至有人朝同伴的脖颈挥刀的,被义勇一个手刀劈昏了过去。

他猜测那只罪魁祸首的鬼应当是拥有让人陷入混乱、或者是看到幻觉一类的能力。这种攻心的鬼往往比其他的鬼更难以让人应对,他默默提高了警惕。

在黑黢黢的雪夜,没有光亮,脚下湿滑,丛生的灌木与峻拔的高树在风雪之中摇晃着阴森森的影子,仿佛幢幢鬼影。跑着跑着,义勇远远看到一个白色背影,正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他知道这应当是另一个受到血鬼术影响的队士,便加快脚步,准备将他打晕后留给隐部队处理。谁知甫一接近,他的手才刚抬起来,眼前便遽然滚过一道火光。

炽烈的、明艳的火寄宿在刀刃之上,悍然划破长夜,在风雪之中凭空惊起一道赤红火线,只是眨眼的功夫,对方已经逼到眼前。义勇挥刀格挡,水之呼吸与炎之呼吸相撞,剧烈震荡的火光映亮了对面那张紧蹙着眉、紧闭着眼的容颜,他意识到了什么:“炼狱?”

对方的动作滞了短短一瞬,然后毫不迟疑地发动下一型:“炎之呼吸·二之型·升天赤炎!”

“炼狱!”

“我无法分辨你是真的富冈还是鬼扮成的。”炎柱没有笑,动作也丝毫没有停滞,大开大合,刀风凌厉,险些割断几丝富冈义勇的长发。义勇不确定炼狱是否还身在幻觉之中,亦或者是因为血鬼术吃了亏,刀刃相撞,发出铮铮清脆响声。他急中生智,喊道:“我喜欢吃萝卜炖鳜鱼!”

炎柱原本直朝他面门而去的刀锋微微一顿。恰在此时,水柱敏锐地感知到鬼的气息,浓烈的、悄无声息的,自身后飘然而来。

义勇顺势拧身,炎柱便大致懂了他的意思,他猛然回刀,瑰丽璀璨的火焰径直滚起一片遮盖视线的火海。茫茫黑夜陡然亮如白昼,正打算偷袭的鬼被光刺得动作停滞一瞬,下一秒,它便意识到自己被识破了,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扭身逃跑。

然后它看见水。

浮世绘一般流丽的水波宛如自画家的笔下滔滔流出,截断风雪,眨眼间在它眼前穿淌而过,那水的流势是如此温柔、如此势不可挡,以至于它扭过头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往下坠落。

脖颈处后知后觉地传来疼痛感,强烈的预感告诉它,它正在逐渐化成灰烬。

鬼向来自诩自己的强大,认为自己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十二鬼月之一。可最终,这杀死它的一击,甚至不是型,只是朴素的、平静如水的一刀而已。

可恶……

都是太贪心了……刚开始都以为要被杀了、没想到术能成功,贪念一起,想着多吃一个人……明明刚开始那家伙,都已经中术了……不对,为什么他还能动?还能用呼吸?还能为水之呼吸的剑士制造机会,用火掩护?

它的头颅落到了地上,在倒悬的视角中,他看到那名后来的、穿着古怪两色羽织的黑发剑士,沉默地振刀,甩去幽蓝色刀刃上残存的鬼血,收刀入鞘。他侧脸沉静,俊秀的眉宇微低,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兴许是注意到了鬼濒死的注视,他垂眸瞥来了冷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一眼。那双眼睛是幽丽深邃的蓝色,在漫天风雪之中,竟一时分不清是不是比雪更冷。

富冈义勇穿过那束正被风雪扬撒飘飞的灰烬,走到炼狱杏寿郎旁边。后者的刀尖垂向地面,听到动静,将脸转了过来,分叉的眉毛歉意地微微向下勾着:“刚刚抱歉了,富冈。你没受伤吧?”

富冈义勇摇了摇头才意识到他还闭着眼睛看不见,便开口道:“没事。”他顿了顿,“你?”

“哈哈哈,真是不像话,在清理最后一只鬼的时候不小心中了血鬼术,似乎会让人看到幻觉,将鬼误认为同伴,或者将同伴误认为敌人,让人无法分辨幻境与现实。在我来之前,有几位队士,正是将鬼误认为了同伴,被杀掉了。有的人……不小心在幻觉的作用下险些杀死同伴。虽然被我制止,但被攻击的剑士仍然重伤,攻击同伴的人也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与绝望之中,我之前交代他们马上下山,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平安了。”

富冈义勇想起之前原地站着流泪、不动不回应的剑士,一时沉默:“那你现在?”

炼狱杏寿郎试着微微睁开眼睛,在看到富冈义勇的一瞬间,便又迅速合上了:“啊,不行,果然还是会看到很多鬼!差点又要举刀了。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还是顺便一问,你是真的富冈没错吧?”

富冈义勇:“……我是。”

“你的鎹鸦叫什么名字?”

“……宽三郎。”

“哈哈哈哈,果然是真的富冈啊。抱歉!不是故意要怀疑你,之前也有鬼也试图装成我认识的人,不过它装得太烂了,在骗到我之前便被斩杀了。”

富冈义勇微微皱眉:“没受伤吗?”

“唔姆,这个没有!”炎柱回应,“只是术的效果还没有散去。我身为柱真是不像话,谢谢你专程前来,富冈。”

“没事。”富冈义勇不熟练地回答,“你现在看不见的话,能走吗?”

“这里的鬼已经清除,保险起见,还是尽快下山带受伤和中术的队士前去接受治疗比较好。”说着,炼狱杏寿郎便迈开脚步。

两个人走出去没多远,炼狱杏寿郎便脚下一滑,“唔”了一声,富冈义勇一把拽住他的手臂:“……雪太大了,还是等天亮再走吧。你看不到,不方便。隐的人是跟着我一同进来的,我来的路上已经安排他们处理了很多负伤者。不用太担心。”

炼狱愣了一下:“好像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成为拖累了,抱歉。”

义勇认真道:“不要这么说。”

说这话时他心里一动,有什么朦胧的东西从心头滚过,但没能抓住。

经过半夜的鏖战,雪已经越下越大,从最开始的雪粒子,逐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鹅毛。两个人找了个避风的山洞,找了些干燥的树枝与草叶,勉强打着了火。炼狱的头发上挂了几片毛茸茸的雪花,鬓发也有些湿了,义勇替他将粘在头发与羽织上的雪拍走,又拉着他的手腕将他引到火堆旁坐下。他模糊地想,这是能挥出燎原之火的一双手,与它的威力相比,这双手的腕骨几乎显得有些细巧了。

前者闭着眼睛,笑着说:“富冈很会照顾人呢。”

没有人这么表扬过他,水柱不知说些什么,便只好继续沉默,用刀鞘轻轻翻拨火堆,好让它烧得更旺。他的余光看见炎柱的侧脸,后者合着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呈现出难得一见的安静姿态。他没有笑,唇峰平静地抿着,低垂的睫毛上挂着一片薄薄的倔强的雪,或许是天气太冷,即使靠着火,这片雪也没有融化,正随着炎柱的呼吸,微微打着颤。

在义勇意识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捻了一下那片孤独的雪。

炼狱被他的动作惊动,疑惑地动了一下,指腹下的睫毛不安地闪了闪,似乎是想抬起来的,但大约是考虑到尚没有消退的术的效果,那睫毛最终又安静地合了回去:“富冈?”

义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傻,他抿了抿嘴,松开手,那片雪毫无意外地化作了他指尖上和炎柱睫毛尖上薄薄的水渍。他低声道:“没什么。”

炼狱不再追究,火光沉默地裹住两名柱。或许是中了血鬼术的缘故,失去视觉大约也让人、尤其是处在应激状态的柱本能地感到不安,炎柱有些精力不济。这个晚上他显出少见的缄默。

义勇能听见山洞外呼号的北风,想了想,轻轻挪了挪位置,坐在了更靠向上风口的地方。

他望着被风吹得轻轻起伏的火心发了一会呆,忽然意识到,坐在旁边的是炼狱。

说来很奇怪,人有时候会突然打一个激灵,注意到一些早就已经知道的东西,然后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过义勇的紧张来源于,他意识到如果要向炼狱说出姐姐和锖兔的事情,现在就已经是最好的时机了。

怎么办。要说吗?

明明是隆冬,明明洞外正飘着大雪,义勇的后背却莫名出了一点汗,汗毛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他侧脸看了一眼炎柱,后者闭着眼,呼吸均匀,无法判断是不是睡着了。他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一点点失落,便垂下眼睑,安静地盯着自己的刀发呆。看着看着,他便开始看自己的羽织袖口。

半边赤赭色,半边龟甲。从他第一天穿上这件拼接花色的羽织开始,就时常会有人发出询问,“为什么要穿花色这么奇怪的羽织”,直到他当上了柱,这样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火光涂抹着羽织的边沿,像数颗凝滚的烛泪。

这件羽织就像他迄今为止的、不成器又半吊子的人生。

“富冈。”

义勇回过神,看向了突然出声的炼狱。后者仍然闭着眼,蓬松澄金的火光在他紧闭的眼睑上跳跃着:“你在休息吗?”

“没有。”

“这样啊,那不介意的话,陪我聊聊天吧。”

炎柱的口吻很随意,但义勇立刻重新想到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后背又缓缓爬出一点汗来。但他并没有要隐瞒过去的想法,借此机会说出来也好。至少,能让炎柱这样的人知道……

他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忽然听到炼狱说:“我见到我母亲了。”

义勇卡壳了一下,准备好的词汇哆哆嗦嗦地在喉咙里急刹车,他有些迷茫地“嗯?”了一声。

炼狱轻声说:“虽然知道是术的效果,不过突然见到已经太久没见到的人的容颜,在看到的第一眼,还是会有些微的恍惚。”

义勇意识到了什么:“你母亲……”

“嗯,已经不在了。因为疾病。”

义勇不知说些什么:“……抱歉。”

“没关系,我已经过了最难过的时候,现在只剩下对她的怀念而已。”炼狱说,“我母亲是一个比较冷淡的人,很少大声说话,她的目光总是像水一样平静……不过她看到我和千寿郎为了修行而努力的时候,总是会露出笑容。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笑容。”

义勇侧过脸,看着炎柱的侧脸,后者的神色也很平静,是带着孺慕眷恋的、微微带笑的脸庞。

“她曾对我说,‘生来比他人更强的人,是注定要保护别人的,这是应尽的使命和职责’。每当想要懈怠、想要垂头丧气的时候,面前似乎就会出现母亲平静的目光……不是很严厉的表情,但在那一刻,似乎又会获得莫名的勇气,重新振作起来。”

义勇默默听着,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预感:正在诉说着的炎柱,或许也不曾对别人说过这些。

“我以前也做过与家人相关的梦,只是每次都梦到父亲对我说‘成为了柱又怎么样、平庸之辈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母亲则一次都没有梦见过——”

义勇忍不住道:“……‘成为了柱又怎么样’?”

“……你在生气吗?”炼狱的声音有些惊奇,他摸索着伸出手,朝义勇的方向探了一下。

义勇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生气,远比自己被侮辱更感到愤怒,他抿了抿嘴唇,把炎柱快要伸进火堆里去的手握住:“你很强,很厉害,而且一直都很坚定。能成为柱,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你的父亲说的……完全是错的。”

炎柱笑了:“谢谢你。”

他虽然经常笑,但往往是大声发出“哈哈哈”的爽朗笑声,这个静而轻的微笑依旧不是水柱所熟悉的炼狱杏寿郎的笑容,可它确实让他心口莫名有些发烫,忽然发现自己还将炎柱的手抓在掌心里,连忙放开了。

“刚才中术的一瞬间,我转过头,忽然看到母亲正站在不远处,默默地凝视着我。还是那样平静的表情,炽红如同胭脂一般的瞳孔,长发结成辫子,身上的和服是去世时穿的那一件。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母亲,不过在看到那个虚假影子用熟悉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有一瞬间,想着‘啊,真正的母亲会不会也一直看着我呢’。”

义勇心中一动。

……看着……

他忍不住抬起头。

姐姐和锖兔,也会在哪里看着他吗?

“我有好好完成我的使命,尽到我的责任吗?母亲看到我因为疏忽大意,中了血鬼术,会不会感到失望,责怪我呢?”

义勇抿了抿唇,忍不住打断道:“这不是你的过失。”

炎柱坚持:“如果我没有中术,尽早将鬼斩杀,起码低阶的队士不会有人受伤,甚至有人因此生死未卜。”

义勇拙于口舌,不知说什么才能反驳:“可是……”

“话虽如此,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炼狱呼了口气,在严寒的天气中,这声叹息在他唇边化作蓬松的白雾,“等回去以后,如果有队士因此而死,我会去拜访他们的亲人,向他们道歉。”

“……”义勇闷声说,“是他们自己不够强才会受伤。”

炎柱皱起了眉毛:“富冈。”

水柱也很坚持:“如果万事都等待强者保护,那么弱者永远无法成长,永远只是拖累,甚至有可能在强者浴血奋战的时候什么也做不到,最后只能白白让强者因为保护自己而死。道歉没有用、悔恨没有用、眼泪也没有用……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无论能做出多么美味的料理、剑技有多么惊艳、笑容有多么温暖人心、曾经鼓励和保护了多少人,他们也就是回不来了。我——”

他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说到这里,一颗火星突然从焚烧的木头缝隙之中跳出,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擦过他的侧脸,义勇才惊觉了什么,突然沉默下来。

炼狱也没有说话。

沉默像无边的水包裹住两名至强的剑士。火光在风雪之中微弱地摇晃着。

“我……”

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这冲动与勇气无关,大约源于这许多年来,他内心对自己始终不曾熄灭的愤怒。


“我总是在被保护。”义勇说。


“无论做什么,我都是个半吊子。明明是最没有用的那一个,却总是因为被人付出生命保护而活下来。我现在的生命,不是我自己的东西。”

“那是姐姐新婚的前一天,直到现在,她微笑着、憧憬着未来的脸庞,也还是会在我面前浮现。然后……鬼就来了。被姐姐藏起的我只能躲在原地,脚像被打碎了一样、根本没有力气冲出去。”

“后来我有时会想,如果那个时候闯出去了,哪怕没有办法保护姐姐,或许也能和她死在一起,或者如果我能替她死掉也不错——因为这个想法,我被锖兔打了一耳光。”

炎柱没有问锖兔是谁,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昏黄的火光被风舞得微微摇曳,燃烧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偶尔有木头被炸出飞跳的火星,义勇便拿刀鞘轻轻一拨,让火堆重新回到静静燃烧的状态。

在雪声、风声与火燃烧的声音之中,只有水柱的声音默默淌出来。

“我拜入了老师门下,但无论是基础身手的锻炼,水之呼吸的应用,还是心灵的坚韧,我都远不如我的同伴。甚至……”


“我,没有通过最终选拔。”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骤然感觉肩上像卸下了什么重担,心口一轻,像忽然拔出了一把陈年累月的刀子,细细密密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从心口波动,涌向全身。

他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

几乎杀死了所有的鬼、最后却被手鬼所杀的天才少年,因为最开始便被强者保护、而稀里糊涂活了下来的懦弱之人。

虽然锖兔说过,不要浪费保护了他的姐姐的心意,要好好珍惜姐姐托付给他的未来。但他这样的半吊子,在失去了至亲之人与为自己付出生命的挚友之后,能做的竟然只有将他们二人的花色做成羽织,披在肩上而已。

即使他再怎么哭泣、悔恨、痛苦交加,再怎么逼着自己前进,锖兔与姐姐的生命也不会再回来了。

现在再想起姐姐和锖兔,他已经不会再哭泣,正如炼狱所说,他已经过了会流泪的时候。只是痛苦并不会因此消失,它经年累月地陈积、繁衍着,与无法遏止的怀念融为一体,像蚌壳吞入的石砾,从不会因为蚌的泪水而消融,只是长久地、持续不断地疼痛着。

像是将陈年的伤疤全部翻出来,裸露在严寒的空气之中,那股刀割般的痛苦,让他格外清醒。

“如果锖兔活到现在,一定是很强、很强、很强的,能真正将水之呼吸发挥到极致,能成为队士追逐与憧憬的榜样,真正匹配得上水柱之名的剑士吧。”

义勇说。

“你说过,柱是鬼杀队的栋梁。如果鬼杀队需要栋梁,需要的也应该是锖兔才对。至于我……”


“不要说下去。”


炎柱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他。义勇愣了愣。

后者的神情非常严肃,唇峰抿直,眉毛紧皱,那神色锋利得几乎像刀。除了在斩鬼之时,这几乎是义勇在他脸上见到最严肃的表情。

“富冈,如果你想说,‘你不配作为水柱’,那么,不要说下去了。”

“……”

义勇迟钝地眨了眨眼。

“理由……没有理由,如果你真的这么说了,或许锖兔会想再给你一耳光吧。即使不打你,也一定会生气的。嗯!因为我现在也在生气!”

……为什么又生气了?

难道炎柱虽然对别人温和,但对着他就很容易生气吗……?

炎柱将身体彻底转了过来,调整成面对着他的姿势。尽管他仍旧闭着双眼,但义勇似乎莫名感到正在被那双澄澈直率的眼睛慎重注视。

炼狱说:“首先,先跟你道歉。”

“……?”

“明明对你的心结一无所知,之前却对你贸然说教了一顿。抱歉,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

义勇后知后觉地说:“你不需要道歉……”

“我提起我母亲的事,不是要你交换你的秘密。”炼狱继续说,“但是,你愿意将这些事告诉我,我很高兴,富冈,谢谢你的信任。这些事情的重量,我完全感受到了。一直以来,你一定都是独自一人背负着这些,拼命前进的吧。”

“你辛苦了。富冈。正如我一直所想的,你真的很厉害。”

水柱张了张嘴,他几乎是茫然地说:“我……不……”

大约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你辛苦了”。

他的生命承载了那两个人的期许与托付,无论是痛苦、悲伤还是自责,都是他理所应当背负的东西。这样的他,为什么会有人对他说,“你辛苦了”?

为什么在听到如此卑劣、不堪入目的过去以后,炎柱非但没有露出他想象中愤怒与鄙夷的神色,反而会对他说这样的四个字?

……这四个字太沉重了。


炎柱正襟危坐,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你一定不可以说‘你不配作为水柱’。”


“就像你说的,能成为柱,是非常了不起的事。现在,这句话需要送还给你自己。这个位置,不光是你自己的东西。你一直承载着已故之人的愿望。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希望你平安无事、希望你变强、变得坚韧……你始终被它们催促着前进,被它们磨炼着变强,它们是你的伤疤,也是你的盾。是它们打造了现在的你,正像锻刀人锻出了你的刀。”

“你的成就、你的强大,是已故之人留在这世上的,最耀眼、最宝贵的东西。”

“谁都可以否定你……但唯独你不可以否定你自己。”

炼狱杏寿郎低声地说。


“否则,你不正是否定了你背负到现在的、已故之人的意志与生命吗?”


他的声音很低,与他惯常使用着的音量相比,低得甚至可以说得上“轻柔”。可义勇还是愣住了。他觉得他所说的话很重,比压满山林的雪更重,比挥了一万次刀之后的手臂更重,重得像川流不息、一去不回的岁月,那沉甸甸的岁月仿佛一条奔腾澎湃的长河,生生流转,将他兜头淹没。他站在河中央,恍惚一抬头,便看到河的尽头站着两个人影,一个穿着赤赭色的和服,在朝他温柔地微笑,一个有着肉色长发,披着龟甲纹的羽织,叹了口气,脸上写着“你怎么才懂啊,笨蛋”。

肩上那件两色的羽织像是吸满了那条长河的水,沉重地压着他的肩膀,重得他不堪重负地一低头,发现有几颗圆滚滚、晶亮亮的东西从眼眶之中溢了出来,磕磕撞撞地碰在他紧紧抓着刀柄、用力得几乎泛起青筋的手背上,像几颗被痛苦与爱磨砺得圆润的珍珠。


“我……”


话到此处,他突然听到炎柱的肚子滚出了一阵“咕——”的声音。

水柱眨巴着还藏着泪光的眼睛,看了看正坐着的炎柱。后者坐在火光之中,“哈哈”笑了两声:“突然想起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有点饿了呢!”

他饥饿的程度想必不是“有点”,从他堪称不绝于耳、荡气回肠的腹鸣音量与频率来看,已经到了让人怀疑炎柱下一秒就会因为饥饿而殉职的地步。富冈义勇不觉得自己会随身带吃的,但他默默找了一下,竟然还真的从羽织内袋里找到了两颗糖。

他拿起炎柱放在膝盖上的手,将糖果放在他手心。炎柱疑惑道:“是糖吗?”

义勇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叫‘巧克力’……”

“没听过的糖果名字呢!”

“上次去一个小镇任务,救下了一个糖果屋的女孩,她说是最近才兴起的一种糖果。”

“唔姆!那就不客气了!让我来尝尝看吧!”嘴里这么说着,炼狱杏寿郎却在剥开糖纸以后,摸索着抬起手,捻着其中一颗糖果,递向了富冈义勇的方向。

富冈义勇:“我不……”

“吃吧!富冈也饿了吧?吃东西的时候要一起分享才比较好吃!”

剥开糖纸以后,炎柱指尖的糖果呈现泥土一样的棕褐色,看起来并不十分美味。富冈义勇有些犹豫。这真的可以吃吗?

他才这么想着,耳边便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好吃!”

他抬起头,发现炎柱含着那造型奇异的新奇糖果,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唇边也出现了微笑。他抬了抬指尖,示意:“真的很好吃,富冈也尝尝看!”

义勇眨了眨眼,虽然他觉得那颗糖果看起来就不太好吃,而且炎柱似乎无论吃什么都会发出好吃的声音,因此这颗糖的美味真实程度还有待存疑,但炎柱含着那颗糖、腮帮微微鼓起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有几分让人意动:真的很好吃吗?

炼狱杏寿郎的手指很干净,骨节修长匀称指甲修剪齐整,只有厚厚的茧能证明这是一双常年持刀的手。他低头,就着炼狱杏寿郎的指尖,含住那颗泥土色泽的糖果。

在牙齿咀嚼之前,名字奇怪、外表也奇怪的糖果像想要逃走似的,在口腔之中迅速融化了。

先是苦,然后是奇特的、舒缓的迷人香气,紧接着,丝滑柔软的甜蜜开始在舌尖上徘徊。一瞬间,大脑有了一点轻飘飘的感觉。

虽然闭着眼睛,但炼狱的表情莫名让人想到“眼巴巴”三个字:“怎么样?”

义勇“嗯”了一声。

“哈哈哈哈,我就说了很好吃!”炼狱紧闭着的眼睛弯成笑盈盈的两弯,“唔姆!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果!谢谢,富冈,要不是你,我还吃不到呢!”

火光涂着他的侧脸,在挺括的鼻梁一侧不均匀地积出流水似的阴影,那双睫毛微微弯着,是很柔软的弧度——炎柱总给人一种不需要眨眼的错觉,金红色的眼睛与飞扬的金红色鬓角一样永远精神抖擞,正像之前所说的,即使是笑,他也总是发出爽朗的大笑声。义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兴许是鬼杀队里为数不多的、见过炎柱这幅与平常不同模样的人。

他盯着炎柱随着笑意微微颤动的睫毛,杀尽恶鬼也稳如磐石的手指微微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片薄薄的、跌在上面的雪,和它在指腹上融化成水渍时的柔软触感。

他忽然有些后悔把那片雪取下来了。它一定也是怀着与他此刻一样的想法,才会在万千片的漫天飞雪之中,努力靠近那双眼睛的吧?

即使知道它会被温暖的体温融化。


在经历过吃糖的插曲以后,炎柱将坐姿调整回面相着火堆的方向,他们没有再回到之前的话题,而是靠着岩壁随意地聊了下去。

“炼狱身上有受伤吗。”

“没有!嗯,不过自尊受伤了!”

“……?”

“哈哈,开玩笑的。”

“我……之前说队士是自己无能才会受伤……抱歉。”

“富冈不需要向我道歉!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之语。其实,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你的温柔。”

“我……?”

“唔姆!说老实话,之前我还觉得你对队士有些过于保护了,因为从不放他们去做难一些的任务,总是自己孤身解决。这可不行!就像你自己说的,不给幼芽锻炼的机会的话,他们是无法成长的!”

“嗯。我知道了。”

“这次任务结束后,富冈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之前听主公说,那田蜘蛛山似乎情况严峻,或许会去那里。”

“那里啊,我也有所耳闻。似乎有十二鬼月的样子。”

“嗯。”

“要小心啊!富冈!”

“好。”

“哈哈哈,和富冈交流怪舒服的呢。”

“……是吗?可是我总是惹不死川他们生气。”

“唔,大约是沟通有误差吧?或者是他们还不够了解富冈!我就觉得富冈很好!”

“……”

“什么?”

“我也觉得你……”

“什么?声音太小啦!富冈!听不见!”

“……没什么。”

说着说着,说到呼吸与刀法的派别上,炎之呼吸与水之呼吸都是基础呼吸中的大流派。无论哪个时代,都一定会有炎之呼吸与水之呼吸的剑士成为柱。因为柱都十分忙碌,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坐下来长时间地交流剑技的心得,两个人说着说着,都说得兴起,如果不是炼狱的眼睛尚未恢复,说不定会拿起树枝在狭小的地洞之中演练起来了。

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不知多久,聊得有些口渴,义勇便取了些干净的雪,融成雪水,递到炼狱嘴边。后者一边说着“要你照顾真是不好意思”,一边坦然就着义勇的手将融化的雪水喝了:“雪小了吗?天还黑着?”

“小了一些。还黑着。”

“唔,看来真可能要在这里待一夜了。富冈,你冷不冷?”

“不冷。”

“那就好——说起来,再过几天应该又要开柱合会议了吧。今年不知道会去吃什么呢?我觉得去年夏天那家红薯荞麦面就很不错!……”

听到炎柱的小声嘀咕,水柱忽然有点想笑:原来不是他一个人期待着柱合会议之后的小小聚餐啊。

嗯,荞麦面确实也很不错。

他向来表情匮乏,除了在吃到好吃的萝卜炖鳜鱼、想起姐姐的手作料理时,很少有想微笑的感觉。兴许是此刻的严寒、此刻的话题和此刻的炎柱,让他回想起了那一碗被推到他面前的萝卜炖鳜鱼的鲜美,水柱垂着眼睛,平直的唇角轻轻地、静静地弯了起来。

他眉眼秀丽,垂眼微笑的时候,眉目被火光晕涂,褪去素来的清冷,便仿佛日落之下静谧无澜的湖泊。与他的眼泪一样,这是一个不被人知晓的、悄悄的、藏在蚌壳之中的微笑。唯一一个有可能见到这一切的人闭着双眼,对此一无所知。

洞外风雪呼啸,乱如飞絮,洞内篝火昏摇如酒,似乎也知道夜已深了,染着隆冬里的困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惺忪烧着。那光、那火都微微低了,不灼热刺目,烧得温顺又安静,反带了平素见不到的些许柔软。义勇正要拿刀鞘去拨一拨低垂下去的火堆,忽然肩膀沉了一下。毛茸茸的头发暖烘烘地蹭在他的侧脸与脖颈上,散发出一股隐约的、叫人想起太阳的温暖味道。

他愣了愣,想侧脸去看,又不敢动弹。他听见极其细微的呼吸声,从那呼吸的节奏与频率判断,能知道对方仍维持着全集中的呼吸。在这个时候哪怕释放一点杀气,恐怕都会被睡梦中的炎柱条件反射地出鞘攻击吧。

在这样本能警惕的应激状态之中,炎柱靠在水柱肩膀上,睡着了。

富冈义勇很少离人这么近,那微弱的均匀呼吸绵长地染在他的脖颈,隐约能让人窥见一点对方梦境之中的平静。他有些无措地盯着那簇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炭火,视角的角落能看到些被他的鼻息扰乱、轻轻飘动的金黄发丝,边沿过渡成鲜艳的赤红。原本被风吹得冰冷的脸颊渐渐被对方的体温熏得温暖起来,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想法:

……是因为是炎柱,所以才会这么暖和吗?

这股严寒之中难得的暖意浸得义勇也忽然有了一丝浅淡的困意,他眨了眨眼,先前被泪水濡湿的睫毛有些沉重。但他有些舍不得睡着,便转过脸,望向那一狭洞口外滚滚的飞雪。那雪不知何时已渐渐小了,洞口淌下几滴长短不一的冰锥,地面垂坠积了厚厚一层蓬松雪被,隐约可见洞外剔透皎洁的银光,静静反着纯粹的亮。他意识到是月亮钻出了云层。

细小的雪尚在轻盈地飞落,它们是无数凝结的、固态的水,自无尘埃无束缚的高空奔坠,来吻人间。那无垢的月光浸在洞口,在朽壤之上笼出一角空透的、近乎像水一样的光,雪在上面落下微而淡的影子,像无数滴落的眼泪。

即使无人欣赏,那依然是很美的月色。

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小小的洞口外,洞里万籁俱寂,只有一捧在风雪之中打着瞌睡的篝火,它疲倦地燃烧着自我,在这被银装素裹的俗尘之中,静静温暖着万里皑皑下这一块睡着的净土。

他将目光转回那摊篝火,没有人拨动、添柴,它变得越来越微弱。水柱心想,第一个取出火的人在想什么呢?在那遥远的年代,人们是如此珍惜地、接续地保护着火种。为了不让火熄灭,他们甚至可以彻夜不眠。他们保存火,就像崇拜与追逐太阳。火焰不像太阳高高在上,它的炙热与热烈是如此触手可及又转瞬即逝,它是如此刺眼夺目,会烧伤妄图触摸它的人类,可又成为了人类无数个夜晚、无数个冬天的保护者。它在风雪之中显得那么虚弱,可只要还有一点可供它燃烧的东西,它便会挣扎着将它自己烧成无法拼凑的一捧残烬,为人提供一宿短暂的光明与温暖。

是多么灿烂,又多么残忍的东西啊。

义勇静静坐着,注视着雪停,注视着洞口的月光拉开斜影,注视着那捧火渐渐熄灭。烧尽的炭木静默地散发出渺小的残烟,逐渐归于冰冷。

恰在此时,水柱的鎹鸦宽三郎与炎柱的鎹鸦要各自从洞外飞了进来,纷纷抖落翅膀上的雪,看见向日葵色长发的炎柱歪着头靠在水柱肩上,似乎正在小憩,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它们刚要喊各自主人的名字,忽然看见正靠坐在岩壁上的黑发青年垂下眼,蓝如深海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它,伸出修长的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宽三郎年纪已经很大,带错路、认错人的糊涂事时有发生,但它看了一会,没有做声,轻轻蹦跳了几下,依偎进了水柱轻轻张开的左半边羽织之中。

义勇摸了摸它的头。

要歪了歪头,眨了眨黑豆般的眼睛,也跟着跳进了水柱的右半边羽织之中。水柱也摸了摸它的脑袋。两只鎹鸦带着沐雪而来的寒气,各自一左一右地偎在水柱花色迥然相异的羽织之中,从他怀中拱出两只黑黢黢的小脑袋。义勇垂下目光,炎柱的白色羽织叠蹭在了他的右手边,赤红的火焰纹路与松黄色的龟甲纹路交错相碰,柔软地垂坠而落,拢住两把锋利的日轮刀,为暂时在鞘中打盹的它们遮一方温软的阴影,供它们好眠。

鎹鸦们没有喊叫,用体温温暖着水柱,像两团小小的毛茸茸的火种。正像千百年来,在人与鬼的搏杀之中,它们总是这样,用小小的、无畏而果敢的身躯,为剑士获取情报、指明道路、传递信息,它们陪伴着一个又一个的剑士,注视着一个又一个的剑士从拿起刀到拿不动刀,注视着一代接一代的人类挣扎着、传递着,反抗长河般奔涌而来的命运。

月光在洞口轻轻偏移,渐渐暗下去。眼前的一切归于空暗,只有火堆残烬之中的几颗火星藏在木炭之中,呼吸似的闪烁。过了许久,一层薄薄的光像纱一般,逐渐覆盖上白绒绒的雪层,洞口淌下的冰锥像无数倒垂的水滴,反射着亮晶晶的、星辰一般璀璨的光芒。

义勇迟钝地眨了眨眼,困意在他脑中打着滚,他望着被柔软亮光笼罩着的洞口发了两秒呆,忽然意识到——

“天亮了呢!富冈!”

……声音好大。

被吓到的水柱下意识转过头,正对炎柱金红相间的眼瞳,后者元气满满地和他打招呼:“早上好!抱歉富冈,本来应该要轮换值夜才对的,没想到我睡得太沉,直接睡到了天亮。真是不好意思!你精神如何?还撑得住吗?”

熬夜是每个猎鬼人要学的第一件事,柱更是其中好手,在短时间内快速恢复精力是必修课。义勇默默摇摇头又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在近在咫尺的炎柱眼中看到一个头顶翘起了几根呆毛的自己。他后知后觉:“……术解开了?”

“唔姆!现在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炼狱眨了眨金红相间的眼睛,那双眼一如既往地明亮有神,仿佛燃烧的矿石,又清澈得像雪亮的刀与镜。说着,炎柱注意到了水柱怀中的两只鎹鸦,他笑起来,探身摸了摸它们的脑袋:“早上好!你们也和我一样打盹了吗?富冈身上很暖和对不对?果然富冈很可靠,又很会照顾人啊!”

义勇莫名感觉自己在发烧,他将之归结于不习惯被称赞的缘故,低头抿抿嘴,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两只鎹鸦精神抖擞地从他怀里蹭出,抖抖睡得蓬乱的羽毛,拍打翅膀:“回程!回程!”

炼狱笑着道:“嗯!确实是该回程了!”

两人两鸦钻出积冰的山洞口。风已停了,满眼蓬松,山脉被霜雪染成纯粹的白,朽木枯枝静静睡在冬被之下,等待来年春天再萌新芽。初升的日轮并不灼烈,像一只未熟透的果子,晃晃悠悠地挂在覆满白雪的枝头荡着秋千,几只小山雀抖落翅膀上的冷气,像几颗蹦蹦跳跳的毛茸茸团子,在雪枝上叽叽喳喳地交谈。雪后初霁的黎明是一种极其脆弱、小心翼翼的浅蓝,世间万物沐浴在这份远道而来的温柔之中,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静谧之态。

炼狱深吸了口气:“唔姆!雪后清晨的空气果然令人非常舒适!”

几只山雀受惊,扑棱棱飞起,覆满冰雪的枝桠扑簌簌落下一丛雪沫。

“杏寿郎大人!声音太大了!会雪崩的!”

“哈哈哈哈,抱歉!”炎柱笑了起来,“不过……水还真是厉害啊!”

正在扫清前路的水柱朝他投去疑惑的一瞥。

“啊、富冈不觉得吗?明明看起来是最柔软、没有力量的东西,但是哪怕是再弱小的水滴,只要持续不断,也能将山石凿穿。无论如何,水都不会放弃、不会停止流动。遇到山、就从山上流下,遇到河、就融为一体,一同前进。遇到无法抵御的寒冬,它就凝结成坚固的冰,直到春天来临,又重新成为水。无论发生什么,水都是水。水能成为任何东西的载体。它们永远不孤独,永远追逐着同伴,永远在传承、凝聚、流转。”

富冈义勇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炼狱杏寿郎说:

“这世界上,恐怕没有比水更干净美丽、更坚忍无私的东西了吧?”

林间寂静,落雪无声。在这空旷寥落的无人之地,除了炼狱杏寿郎清朗的嗓音,以及自己的心跳,富冈义勇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高高在上的阳光温柔而沉默地笼罩山林,在斜长的光影之中,那个人带笑的眼睛仿佛莹莹发亮。


“嗯!这么说来,果然很像富冈啊!”


曾经在富冈义勇心头朦胧滚过的东西像走了回头路,轻描淡写、又浓墨重彩地碾了回来,不像风声,不像刀鸣,像一场微弱而澎湃的雪崩。那场雪崩从高山滚落,被即将到来的春风融化,一路闯进那条奔腾不息的长河。他忽然怀疑起了自己是否其实也在昨晚中了血鬼术,而术的幻觉效果尚未消弭——在这空灵的无边山雪之中,他听到了不存在的、蚌壳悄悄打开的声音。




END




不久之后。



1.

那田蜘蛛山。

“义勇先生,正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所以才会被大家讨厌呀!”

“我没有被讨厌。”

“……炼狱先生不能算的呀!”

“为什么?”

“……”




2.

正是酷暑季节,飞横流转的阳光肆意飘满人世每个角落,来往行人若是不戴上斗笠,不多时便会被烈暑盛夏的日光晒得满脸通红。一幢小小的食店在烈阳之中沉默矗立着,落下蓝色的水波纹门帘。灿烂的日光被门帘静静拦在一步之遥,百无聊赖地随着时间拉成狭长的阴影,听着夏风叮叮当当撞着一串风铃。

店内有一群聚餐的年轻人,兴许是天气太过炎热,他们似乎并不十分兴致高昂,几乎没有怎么交流,只是自己吃自己的,偶尔说话时也各自沉着脸,显得十分沉闷。两个女孩子说话时也轻声细语,其中那位头发呈现奇怪樱绿色的少女一直在闷头吃,她的饭量实在很大,老板不断重复着收走空碗、再上新碗的过程,看她吃下去那么多,却仿佛无底洞似的填不饱,看了看她依旧平坦如初的小腹,一时忍不住疑惑地心想:吃下去那么多,都去哪里啦?

想是这么想,但老板不至于失礼地把话问出口,只是用汗巾擦了擦额头,把新一轮的荞麦面下进锅里,又打好红薯味增汤的汤头,等待荞麦面煮好后将之过凉。他正忙活着,听到那个穿着蝴蝶羽织的漂亮姑娘柔声问:“老板,有清酒吗?”

老板应了一声:“有的,来了!”

他吩咐小女儿去取酒与酒杯,听得那几位客人说:“要九个杯子。”

老板将取来的酒与煮好的追加荞麦面一一放进托盘,麻利端上桌,先将那个樱饼发色姑娘吃干净的碗盘收干净腾出位置,才好将托盘上的东西放下。这一桌子的年轻人不说话也不聊天,一个个就这么齐齐坐着,看着他的动作,把老板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这群人是全都心情不好还是关系不好?关系不好为什么还要一起来吃饭?吃饭就是要一起聊天才吃得香啊。

不管闲事是做生意第一要诀。看在他们帮衬了许多的份上,无论这群人带的是刀还是枪、穿得有多么稀奇古怪、坐得有多么拥挤还是吃得有多么沉默,老板都不打算管。他很快将堆成小山的碗盘都拾掇干净,将新的荞麦面放在樱饼姑娘面前,正要把酒杯挨个挨个摆在客人们面前,余光忽然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副碗盘没收,下意识伸手去拿。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轻轻摁在了他的手背上。很奇怪,那只手看起来明明该是像用来看书弹琴的手,可那指尖上的茧子竟然不比他这个常年干活的人少。

老板抬头一看,看到一个黑发蓝眼的青年,正坐在那副他准备收走的碗盘旁。后者眉眼俊秀,唇峰薄薄的,脊背笔直,穿着古怪的、两色羽织,半边是赤赭色,半边是黄绿相间的龟甲纹。他面色平静得近乎冷淡,眼睛是一种纯粹而深邃的蓝色,像老板曾在古玩屋看到的、最珍稀的蓝宝石。这位漂亮的青年虽然看起来冷漠,声音却很低柔,轻声说:“这个不用动。”

老板应道:“哦、哦,没问题。”他探头一看,发现那副他以为的空碗盘里其实并不是空的,里面装着一份完整的荞麦面和红薯味增汤。这群客人明明人数众多,坐得拥挤,却还是在那碗面前留出了一人宽的空隙,老板心想自己真是莽撞,这肯定是他们有人迟到,特地给那个人留的午饭,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啊!我还以为这个吃完了呢——”

其他人都不说话,只有蓝眼青年礼貌地点点头:“没关系。”

老板看他面前放着小半碗没吃完的萝卜炖鳜鱼,心里更加有些不好意思。他擅长煮面,也擅长做炸虾天妇罗,但就是炖物无论如何也做不好,尤其是萝卜炖鳜鱼,明明看起来很简单的一道菜,却总是被客人诟病。他讪讪道:“抱歉啊小哥,我做的鳜大根很难吃吧?”

蓝眼青年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他想了想,又说,“老板做的红薯味增汤和荞麦面都很好吃。”

其他年轻人听到这句话,忽然纷纷点头附和:

“嗯,很好吃哦。”

“是还不错。”

“太好吃了所以我一直在吃!”

“不算华丽但让人觉得舒服的味道,不考虑在浅草开分店吗?”

老板怀疑他们是客气,但还是不妨碍有些心花怒放,笑着把托盘收起:“真是承蒙厚爱!”他正说着,忽然瞥见旁边高得仿佛一座石佛的男人双手合十,两眼流泪,心中大受震撼:他做的荞麦面已经好吃到让人落泪的地步了吗?

他堪称受宠若惊,也不在乎这桌年轻的客人看起来有多不合常理了,决定马上给他们赠送一些天妇罗。

他赠送的天妇罗得到了年轻人们的礼貌感谢,老板心满意足地回到柜台,忙起下一桌客人的点单。他边起着油锅,边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那群年轻人似乎分了杯子,开始饮酒。不过他们果然还是很古怪,举杯时也十分沉默,一句话也不曾有,只是静静地举杯,静静地喝着。

老板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活计,忽然听风铃叮当当撞出几声脆响,忙直起身子招呼:“欢迎光临!”

也不知忙了多久,毒辣的日头总算是耗尽了力气,奄奄一息地陨淡下来,懒洋洋地吊在风铃边上,像一颗熟透了的柑柿,发散着夏日的滚滚余热。老板忙完了高峰,总算有心思停下给自己倒杯水,又忙着清理店里客人吃剩下的残局。那群年轻人似乎是在不久前他最忙的时候走的,他没太注意,点清了账便吆喝着“欢迎下次再来”送走了他们,又一头扎进了生意里。他来到他们坐过的、最大的那张桌子,开始利索地收拾。收到角落时,他注意到那副荞麦面与红薯味增汤已经被吃干净了。

啊呀,奇怪,是他们迟到的那个人来了么?好像没注意到有陌生面孔在他们那桌子坐下啊。真是老了老了,岁月不饶人啊!

他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边注意到其他人座位上放着的小杯都空空如也,只有这副碗盘前的小杯中酒液盈满。他心里嘀咕:看来这个人不仅迟到,还是个不喝酒的不合群的人。

结束掉最后一点首尾,老板松了口气,擦擦汗,切出一些井水湃着的冷糕,准备端去给坐在门口玩耍的小女儿解暑。他撩开水波纹门帘,看见女儿坐在门外,手里拿着东西在吃,惊奇道:“阿珠,你在吃什么?”

小女儿吃得嘴角脏脏的,冲他笑得开心:“是刚刚那个好漂亮的蓝眼睛哥哥给的!”

“爸爸,阿珠跟你说,刚才那些哥哥姐姐,长得好像喔!”

“啊?哪里像啦?完全不一样啊……确实是长得都不错啦,但是有的人长得特别高,有的人长得很凶,还有个小哥一直用绷带捂着嘴啊?说起来我都纳闷他是怎么吃饭的……”

“不对——不对,阿珠不是说长相!是感觉——感觉——”

老板看看气鼓鼓的小女儿,心生爱怜,哄她道:“什么感觉呀?”

“就是,很高大,很厉害——他们都高高的!背直直的!阿珠感觉,如果天塌下来!或者有爸爸说的可怕的怪物要来吃阿珠,他们也会保护我和爸爸~”

她童言稚语,说得没什么逻辑,一听就知道是异想天开。老板听到一半就没在听了,低头仔细给她擦嘴,看她嘴角全是泥土般脏脏的痕迹,不由怀疑道:“……这真的能吃吗?”

阿珠拿起一块,递到他嘴边:“可好吃了!”

老板拗不过她,犹豫地含进嘴里:“……好吃。有点苦,但是又甜甜的,还很香。还会自己融化。”

“对吧?吃着感觉好——幸福喔——”

“这个糖从来没见过,叫什么?一定是很金贵的东西。”

阿珠含着糖果:“好像叫‘敲、巧——可——力’~”

“好怪的名字……”

“漂亮哥哥说是给喜欢的人吃的~”

“那你吃了漂亮哥哥的糖,就不给你吃冷糕啦?”

平安长大、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坐在夏日的街边,即将落幕的夕阳余晖在她的头发丝上涂抹出断续的、闪亮的光芒,像星星,又像珍珠的碎片。她快乐地笑:“要吃!要吃,阿珠要吃——”

她的笑声比头顶轻声唱歌的风铃更悦耳。




后记:

说一些没什么意义的私设。

原作对于季节的描叙很少,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因为原作时间线里节奏其实挺快的……所以其实原作好像没提到柱合会议分别是什么时候进行,也具体没提到过他去世是什么时间。这里私设柱合会议是每年的冬天(1月)与夏天(7月)举行。他是春天(3月)去世的。他是燃烧自己直到送走滴水成冰的冬天的太阳。

尽管现有的三篇没有串联起来的意思,不过其实写的时候,时间逻辑姑且还是按照这个私设来走的。炭在樱花开放(4月)的时候得到刀锷,四个月后潜入花街,在冬天时决战无惨,春天时再次与伊之助和善逸一起来到炼狱家。宇在冬末(1月)与炼一起执行游郭任务,春初(2月)结束,夏天(8月)时爆发上六战。义在深秋冬初(12月)与炼在山雪之中猫了一个晚上。产屋敷耀哉的生日据说是1月25日。

不过我看到过一位气象专家根据天气、月相的推论,说无限列车案其实应该是在发生在11月19日,我罗里吧嗦一大堆的这些完全是私设,如果有冒犯到你,实在不好意思。

2022-02-27 评论-36 热度-812 鬼灭之刃富冈义勇炼狱杏寿郎义炼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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