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溺水灯



很久以前,虎杖悠仁曾经问过五条悟一个问题:“你会输吗?”

那时他们正往上攀爬高专仿佛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山梯,身旁无边无际的蓊郁绿意被旷远山风吹起一涛一涛的潮浪,炽而不浓的日光懒悠悠挂在绀红色鸟居一角,像一盏被春意喂胖的灯。

银发的成年人沉吟道:

“嗯——”

他想了想,似乎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另一个回答的可能性,于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会赢。”



CP:五悠

突然想起这篇解禁了,是合志《夜见星桥》的文。



无意识秉承活在当下这一原则的人大多都有些不自觉的傲慢:他们总下意识觉得未来一切都会尽如人意,命运永在自己手中。无论是否轻狂,这大约都是少年的通病,也姑且是他们最热烈的优点。

可浓茶会冷,玫瑰会凋零,烟火会消失殆尽,闪闪发光的梦会被时间风干成一颗皱巴巴的糖纸,无法违抗的命运将一切吞没,把乍如银浆的月亮溺成死在水中的一盏灯。

与天争命。

这是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自欺欺人。



虎杖悠仁失去嗅觉没多久,他终于回了东京。这个时候春寒料峭,天仍未回暖,新干线月台都被淹没在一片茫茫铁灰之下,天空压得极低,酿着浓浓水汽,大团大团的云霾摩肩擦踵地挤在车站旁,活像一大团吸饱了水,涨得满城都是的灰棉花,阴沉沉地巡视着被冷得哆嗦的小小人间。在缩着肩膀皱着眉的人群之中,虎杖悠仁的动作稍显慢了几分。他蹲下来,抓抓头发,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啊?妈妈和爸爸呢?”

小女孩紧紧搂着她的娃娃,像溺水之人抓着稻草,抽泣地摇头:“妈妈、妈妈——”

比起走丢的茫然失措,她看起来倒更像一只劫后余生的惊弓之鸟。虎杖只好比划着追问:“妈妈在哪里?怎么分开的?”

他道:“如果是被坏人捉走了,哥哥会去把妈妈救回来哦。”他看小女孩一个劲发抖,便脱下自己的羽绒把她包裹了起来。他看着年纪不大,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面容轮廓却很深邃,高鼻深目,刀劈斧凿,一道狭长疤痕斜穿眉宇,配着眼角妖纹,不笑时显得有些杀意凛然的凶狠。可他此刻唇角带笑,眼珠是清亮的琥珀棕色,微微弯着眼,在这煞气腾腾的寒冬之中显得温暖,像在眼里藏了小小的星星。

小姑娘抱着小熊,泪眼朦胧看了他一会,惊魂甫定地小声说:“真的吗?”

虎杖悠仁回答道:“当然。拉钩。”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伸来的手,抓着他的手指嚎啕大哭:“妈妈被灰色的,灰色的泥巴抓走了——”

她说得荒唐,可面前粉发的哥哥却并没有像列车上之前被她慌乱求助的其他人一样露出啼笑皆非的糊弄表情,平稳又温柔地应道:“好,我知道了。”他顿了顿,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询问:“我叫虎杖悠仁,你叫什么名字?”

“立、立花。”

“小立花。”少年笑了笑,“交给我吧,我会把妈妈带回立花身边的。”


少年缓步走在空荡荡的车厢里。

这辆没有乘客的新干线并没有被开走或者维修,孤独停在站台角落,投下斜而长的阴影。冷灰色的天在间隔狭窗里挤成小小的方块,未启动的列车只在车厢连接处形影相吊地亮着灯,可见度极低,光远伶伶地涂出车厢里座椅的轮廓,乍看像无数蜷缩的麻木墓碑。

虎杖余光扫过一格一格平行的座椅,勉强能看到地面上泼洒的零星残秽,但都并不深,也并不集中,应该是立花匆忙在车厢之中奔逃留下的。

据立花所说,她就是在这座列车上和妈妈分开的——那团灰色的泥巴从她们的座位下流窜而过,液体般的四肢一瞬间就捂住了她的口鼻,就在她要被带走的一瞬间,妈妈把她推开,自己则被卷住全身拖走了。

可程度不够。如果咒灵将一位成年女性拖走,必然会有大量的残秽留存原地,就像杀人现场难以清洗的污血。可这列新干线里的残秽未免过于稀薄了。

这辆新干线型号老旧,车身并不长,他很快走到了尾。少年站在那思考片刻,忽然踮起脚,借力攀住车厢天顶,他力量很强,单手吊着自己,另一手拨弄了几下,见天窗纹丝不动,便索性单手用力,腰腹一折,一拳砸在了天窗上——

铁板砸地的瞬间活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这座无人驾驶的幽灵新干线轰然启动,连一点征兆也没有地倒冲出去,在轨道上疯狂疾驰。巨大的惯性让吊在半空的虎杖整个人晃了一下,他迅速稳住身体,迎着怒吼的北风从天窗钻了出去。

列车顶上什么也没有。

远天铁灰如寂,云盘如山之将倾,云层罅隙间一点血色陆离,是即将落幕的夕阳。列车朝夜色深处呼啸而去,与东京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背道而驰,直要撞入茫茫云雾之中。刀子般的狂风逆流而上,将虎杖额发吹乱,清晰露出横亘在眉眼间的长疤,和额头上的十字疤纹。即使这风大得能把人掀翻,他依然稳如磐石,在列车顶走了两个来回,丝毫不管这无人驾驶的鬼车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走了一会,眼看列车要撞进隧道,他才一猫腰,仗着艺高人胆大,轻松灵巧地沿着列车壁爬了下来,然后他做了一个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举动:

也不知他是怎么稳住平衡不掉下去的,他随手勾住车窗,凭借惊人的身体素质顶着疾风趴在列车壁上,往列车底黑黢黢的缝隙看了一眼。


他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还不等他看清,一团灰色的液态物猛地撞了上来,张开流动的触角,像一张粘稠的巨网,铺天盖地将虎杖悠仁卷在其中,一路拖上了列车顶。

凉薄的云雾被疾风撕开,露出一轮刀锋似的细月,和背后莽莽青山:列车不知何时已经脱轨,用心险恶地闯进了不为人知的深山老林里,眼看就要撞上山壁了。

——这毛头小子看着是力量型的咒术师,现在已经被完全束缚住,它的身体柔软得几乎没有弹力,最能克制这种只有蛮力的蠢货,估计他距离窒息恐怕也快不远,只能眼睁睁与列车一起粉身碎骨。在这之前,它完全有时间把那个女人吃掉恢复体力,然后趁着那恐怖可恶、居然敢拿着咒灵做实验的咒术师还没有追上来——

砰!

咒灵反应不慢,迅速断腕自救,粘稠的灰色液态肢体被炸得细碎。它又惊又惧,分体收回触角,直接将女人推向车外。

全身是血的女人从列车底部的罅隙滚落,在匕首般的狂风中发出短促破碎的尖叫,以列车的高度和速度,她会在眨眼间成为一泼辨不清轮廓的绝望血肉。

可她没有等来死亡。

天旋地转之间,她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力道一拉,一只手护住了她的后脑,两个人猛然砸落在地面,巨大的惯性后劲让他们在地面上砸滚了好几圈才堪堪缓停。紧接着,一声巨响震山撼岳,摇动地面,砂砾被震得弹地而起,爆炸燃烧的臭味顺着风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

女人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尘土飞扬,那个救了她的人面无表情,定定望着正在熊熊燃烧的列车残骸。他被砸破了额角,血蜿蜒流过侧脸,染红睫毛。察觉到她战战兢兢的视线,他半偏过脸——女人这才意识到他还是个很年轻的少年。

少年微微笑了一下,说:“立花的妈妈对吗?”

女人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边急切点头,边用无比嘶哑的声音语无伦次地追问:“立花、立花还好吗?!”

少年耐心回答:“请放心,她很安全。”

女人放下一半的心,蚀骨的恐惧后知后觉地俘获了她的心脏,她情不自禁地发着抖,流着眼泪追问:“刚才那个……”

少年的目光转了回去,他凝视着不远处明灭的火光,轻声说:“应该是被它跑掉了。”

那只咒灵的爆发力并不出色,胜在气息隐蔽以及惊人的智力。如果没有猜错,它应当能隐形和分身。它毫不恋战,争分夺秒逃走。这其实并不太符合咒灵好战贪婪的本性,而且它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与它的咒力容量感觉并不太相符,有些像是受伤后的虚弱状态。

如果换任何一个一级以上的咒术师在这里,它今天是跑不掉的。

虎杖站起来,顶着逆风而来的硝烟与尘土,往随时可能发生二次爆炸的列车残骸走去。烟尘弥漫,挟着厚重的寒气水雾,随风四散,仿佛一张滚滚而起的灰色大幕,将视野涂进一片稀里糊涂的灰蒙蒙里。夜晚濒至,太阳回收所有光热,几点有气没力的残星被秽云雾霭吞得干净,即便是寒风也吹不息火势,那捧火便在这黑黢黢的旷野之中,放肆狂妄地亮着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熏人的光。

风裹着大颗粒的尘埃扑在脸上,刺得虎杖的眼睛不自觉地开始发疼,隐约就要流泪,好在暂时还没有要失明的意思。他揉了揉眼睛,循着烟火走了过去。

离火源越近,烟尘便越浓,虎杖的眼睛受不了太大刺激,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找出那只很可能已经逃跑的咒灵,无异于天方夜谭。他索性闭上眼睛,打开了封闭的咒力感知,试图凭借已经不剩多少的咒力去搜索咒灵的位置。

然后他愣了一下。

不怪虎杖悠仁愣住。如果量化比喻来形容,那他此刻无异于一只蚂蚁突然在身边发现了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山。

尽管周围仍然烟熏火燎,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用力睁大双眼,茫然地四下观望,试图找出那道熟悉咒力的来源——


在这时,有人轻轻打了个响指。


绝对的斥力于正在燃烧的空气分子之间骤然形成,眨了下眼的功夫,那越涨越高的火势便被掐断了喉咙似的偃旗息鼓,亮得炫目的光也渐次黯淡,烟尘缭绕逡巡,列车蛇一般蜿蜒四裂。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提垃圾袋似的提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咒灵。

他生来俯瞰众生,居高临下地站着,虎杖悠仁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凉而慢,像一把温柔的匕首,轻缓扫过他的眉眼鼻梁。

一颗风中流离的尘埃恰巧撞进虎杖悠仁眼中,他眨了眨眼,无论如何眨不走那阵锐利的疼痛。

“怎么,悠仁,”那个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眼泪,含笑开口说,“太久不见老师,感动得哭了吗?”

鼓噪晚风凛冽一吹,拂动他白发。烟火苟延残喘,逐渐弥散,飞飞簌簌,露出那几点瘦弱的晚星和一张蜷曲的月亮,一杯紫葡萄似的霞影沉沉熨在地平线外,是夕阳喝醉了踉跄人间不肯离去的最后一口醺醺酒气。

几点火星被埋在他脚边余烬之中,仍在吐息似的明灭闪烁。



事实是,相遇与离别是世界上最难以控制的东西。而久别重逢恰好卡在离别与相逢之间,因此不上不下,双倍加成,格外无法预料。

与久未见面的故人再相逢这件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值得高兴,可在少数时候确实也会成为让人脚趾抓地的尴尬源头——人类确实活得辛苦,诸多情感交错演化,彼此发酵得更浓烈复杂。若是把人生比作画板,原先生命里每个出现过的人都是一个独立的颜色,可惜画笔只有一支,经历得多了,成年人便都逐渐活得像一缸浓浑的油彩桶,百种颜色交叠融化,把湿淋淋的画笔从桶里提起来再往纸上着墨的时候,便分不太清那原本该是什么颜色了。

虽然诅咒从人类情感之中孕育而生,但确实远比人类活得更单纯:每天只需要打打杀杀报复社会就可以了。

虎杖悠仁把筷子尖挑进浓白的汤里,卷起一卷沾着芝麻粒的拉面。对面的白发人自顾自埋着头吃得半点偶像包袱也没有,头也不抬地道:“不用担心,那母女俩已经没事了。她们不是咒灵的目标,只是倒霉被那个蠢货在逃跑的时候盯上用来补充体力罢了。”

也不知怎么做到的,他卷起白衬衫袖摆大口吃拉面的样子也很优雅。虎杖悠仁道:“老师为什么会在那里?”

“啊,说来惭愧,其实是一个不小心,被它跑掉了。”五条悟擦擦嘴,探头看他的碗:“悠仁没吃多少呢,不好吃吗?”

虎杖悠仁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破绽,迅速抬起一个和以前没什么分别的笑,卷起拉面大口吃起来,边嚼边不好意思道:“太久没见老师了,有点晃神。”

对面忽然没了声音,隐约有视线凉而沉默地落在头顶,顺着发梢落下额头,又沿着额头滑下鼻梁。

说来奇怪,才刚认识五条悟的时候,还问出过“戴着眼罩看得到吗”一类的蠢问题,现在对方明明同样戴着眼罩,他却莫名其妙地能隔着那层薄薄的眼罩感知到对方的目光。虎杖悠仁只好不抬头,盯着面汤上漂浮的一片残破的海苔,沉默地吃面。

他其实觉得这句话不太应该说出口,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收不回来。事实上可能从他做出回东京决定的那一刻开始,他残存不多的命运就已经彻底无可救药地滑向了错误的深渊——可是没办法,事已至此,他既没办法原地消失回仙台,也没办法变成一颗生毛豆奶油大福里被压碎的毛豆,只能如坐针毡地坐在五条悟面前,局促地蜷缩着膝盖。拉面屋空间有限,桌面狭小得甚至摆不下第三个拉面碗,两个男人相对而坐,难免伸不直腿,彼此都坐得十分憋屈尴尬——五条悟腿更长,想必坐得更不舒服,可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支着下颌,眼罩掩盖了他眼神之中的情绪。拉面屋散落的昏黄灯光困倦地涂着他雪白的发顶,时光似乎格外偏爱这个人,并不愿在他身上刻下痕迹。于是即便是在这个被岁月蹉跎以后连灯影都显得疲惫的夜晚,他看着仍然熠熠夺目,像一盏闲暇无事、在人间烟火里体验生活的月亮。

一晃眼就像数年前的某一个平淡平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冬夜,也是两碗拉面,两盏灯沉在汤底像两只圆晃晃的溏心蛋,也像两颗入口即化的半月。寒冷被关在厚实的门帘外,两双膝盖亲密无间地挨在一块,偶尔蹭碰到了,就像一个胖乎乎的无声亲吻。

如果不是嘴里的拉面字面意义上没有任何味道的话,或许他会真有那么两秒,忘记已经发生了的一切——

好在发生的事情足够深刻,足够毁灭所有美好,足够罄竹难书,足够把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灵魂轮廓在一夜之间雕塑成一个历经风霜的成年人。

夜已深了,东京郊区并不为灯火酒绿所浸泡,隔着拉面屋厚厚的布帘,隐约可见静伶伶反着金色路灯光的街道,有些水光,兴许是下雨了。在虎杖悠仁把最后一根索然无味的面条捞干净以后,看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成年人终于懒洋洋地一伸手:“结账。”

这顿漫长的宵夜吃完了。


虎杖悠仁捞起门帘钻出来,才发现屋外街道上反着的粼粼水光并不是雨水,而是东京在冬末早春下起的一场雪。今年冬天确实很冷,冷且漫长,明明换在往年已经是早樱盛开的时节,现在却又下雪了。

五条悟挎着兜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身高腿长,背影挺拔峻峭,雪和时光一齐融化在他肩上,微微打湿他的头发。他偏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摊开手,问:“去我那里吗?”

虎杖悠仁站在他身后,本能地动了动嘴唇,修剪得极短的指甲在掌心转了转又松开。五条悟看着他,手仍然摊在半空,修长手指微微蜷曲,掌心空荡荡,是个邀请的姿势,微笑说:“怎么,悠仁不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五条悟总是擅长洞察人心,总是擅长一刀见血。


虎杖悠仁知道自己看起来十有八九像个踌躇不定的跳梁小丑,他仰头看着逆光下的五条悟,后者那双惊心动魄的双眼被藏在眼罩后,看不分明,只有他唇角一点笑意,被灯光微妙勾勒,像是嘲讽,又像是爱怜,像注视着满身罪孽的囚徒的神祇,也像传闻中蛊惑人心的海妖。雪越下越大,他们头顶那盏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的灯上逐渐堆起细细的雪层,晃出来的灯光懒而温柔,像是溺亡在水中、静静发着残光的月亮。

他心想除开五感,他大概是终于开始连脑子都坏了,不然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他也不应该伸出手,迎着逐渐下大、鹅毛似的纷卷而过的雪粒,用忽闪忽暗的视野,望着那束恒定的、不动摇的光,说:“好。”

一粒懵懂蓬松的雪落在五条悟摊开的掌心,无路可退地融化了。



事实证明,久别重逢固然令人欢喜,可在某些时候,也确实让人进退维谷,魂不守舍——可这实在并不能怪重逢的那个人,只能怪自己心里仍有牵挂,像块半化不化的陈年糖块,吊在心尖上,舍不得吃,也舍不得放下。

虎杖悠仁就是那只被糖块勾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蚂蚁。

他并不知道五条悟把他带去了哪里。他只是把手往五条悟手上一搭的功夫,瞬移术式发动,下一秒眼前一黑,空气一暖。虎杖悠仁还没从天旋地转之中回神,手上传来一阵不可违抗的拉力,紧接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轻柔又难以拒绝地靠了过来,社交距离迅速清零。

时隔不知多久,他们终于重新接了第一个吻。

房间里没有灯,五条悟忙里抽空开了暖气,可没空关上半拉不合的窗,窗帘起落,时不时在一片混沌的漆黑之中割破一道模糊的雪光。五条悟的手不暖,指尖在脊背上轻柔抚过的时候就像冰冷的匕首划开脊骨,虎杖悠仁感觉到他的手在他后腰那道伤疤停留了很久。他久违地有些别扭,本能地缩了缩后腰,然后一个潮湿的亲吻落在了他眼角宿傩残留下来的妖纹疤痕上。

虎杖悠仁不知道五条悟有没有找新的情人——当然,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毕竟在他不告而别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应当自动终止了。可事实证明,即便是阔别一段时间,他们的身体仍然足够契合,气氛很快在耳鬓厮磨间不受控制地意乱情迷起来。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边接吻边往床上走,虎杖悠仁看不太清,又不认路,一脚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触感像个什么玩偶,连带着五条悟也一并摔了,好在恰巧摔在了沙发上。五条悟修长的手还护在他脑后,在他耳边发出断续的笑声,温热的气流像蝴蝶的翅膀在耳廓打转:“悠仁等不及吗?好吧,沙发也可以。”

虎杖悠仁被他笑得耳朵火烧似的烫,辩解:“不是啊,是老师家太乱了,我踩到……”

“我知道,你踩到我的悠仁了。”五条悟发出轻微的哼声,“待会要和它道歉哦?”

他说得奇怪,但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还没等虎杖悠仁发出疑问,他任性自我的老师便自顾自地继续了:他咬住了他的耳朵。

这场原本并不在计划中的性事显然足够麻痹神经,以至于虎杖悠仁到最后甚至快要完全被疯狂涨潮似的快感兜头淹没,成了深渊大海里无所凭依的一片枯叶,连一刻不停在侵蚀感官的痛楚都快被忘记了。如此黑暗的环境,以虎杖悠仁现在的视力,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堪称恐怖的刺激和缺氧感让他几乎有些不知所措,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抓握什么东西,可手落不到实处,被五条悟扣住了。

他慢条斯理分开他的手指,直到结束以后,仍在极轻地摩挲他的掌心和掌纹——虎杖悠仁也不知道在这么剧烈的感官刺激之中他是怎么还能把掌心上如此细微的酥痒感知得这么清楚的,明明他的触觉也在不断消退才对。

他抽了抽鼻尖,试图嗅到记忆中老师身上熟悉的雪松气味,然而很可惜的是诅咒的力量确实足够强大,不仅原本灵敏的嗅觉失去得十分彻底,连视力也罢了工。他在黑暗之中努力睁大双眼,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清楚,终于忍不住抬起脱力的手,去摸五条悟的脸。

他摸不准位置,因此第一下落在了五条悟的鼻尖。温热的吐息缓慢覆在他的掌根。五条悟不知何时摘了眼罩,虎杖悠仁动了动指尖,试探着挪了下指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掌心扑闪了几下,就像拢住一只蝴蝶,掀起一阵簌簌的痒。是五条悟眨了眨眼。

世间最强的咒术师将他最重要的双眼就这么毫无防备、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另一个人手心下,慢吞吞地、无辜地眨着眼。那双瑰丽无双的、堪称奇迹的双眼是这世间最美最无瑕的蓝色,比海汐更深、比天空更轻盈,那是不属人间的绝色,万物在其中都无所遁形——如果是极丑陋的事物,或许在这双眼里窥见自己,都要自惭形秽吧?

虎杖悠仁看不清楚,因此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这双举世无双的六眼之中是个什么形容。想来想去,这么多个稀里糊涂的日夜过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实在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明明一直都很弱小,却总傲慢地想要用自己的价值观来丈量世界,可事实证明他这把塑料尺子是如此短浅,不说衡量世界,光是想要测量自己的罪孽深浅就已经够呛了——

他垂下了手。


窗外也不知什么时候逐渐亮堂起来,皎皎光亮随风起伏,潮汐般蛰落逡巡,那光极松散,仿佛一把抓不住的银沙,柔软静谧,叫人如置海底,也不知究竟是雪还是月光。五条悟微微垂着眼睫,注视少年微微扬起的脸。后者双眼睁得大大的,像是想要努力看清什么,粉棕色的双眼被银光浸染,显出琥珀一般的色泽,因为略微失焦,看起来比镜面更剔透。

那道褪不去的长疤贯穿少年的眉眼,他每一眨眼,疤痕便在他眼皮上跳舞。他仰躺着,额发散落,露出额头上十字的疤纹,宿傩妖纹残留下来的蜿蜒痕迹拱卫在眼角,这些要素让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有些凶狠。如果把现在被摆在床头的那张照片拿来对比,大约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照片上那个穿着黄卫衣灿烂微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烦忧的少年。

可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又不讲道理的东西。

五条悟低下头,凑在虎杖悠仁耳边,情人低语似的问:“所以,悠仁还有多久?”

他垂着头,亲昵抚摸着少年的脖颈,感觉到掌心下的皮肤略略绷紧。

“嗅觉和味觉应该是彻底失去了。平衡感和反应力所剩无几,现在也已经快要看不到了吧?”


他停了停,忽然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喊道:“……悠仁啊。”


当五条悟结束了那漫长的一分钟,撕开狱门疆的那一刹那,野蔷薇濒死、夜蛾正道死亡、狗卷棘失去手臂、禅院真希叛逃等等无数糟糕的消息暂且来不及传到他耳朵里,他只一眼看到满天上下灰色的暴风雪之中,粉发少年半个身体都血肉模糊,睫毛上糊的都是血痂,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两面宿傩在少年脸颊上裂开狰狞的牙齿,妖纹睁成双眼,发出疯狂的笑声。诅咒之王恐怖的咒力破开少年血迹斑斑的咒术回路往外震荡,风雪如刀,将满地无辜之人卷割,逐渐破开一个直径百米的漩涡。

很难描述那张血迹斑驳的、年轻的脸在看到他的时候露出的表情,虎杖悠仁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叫一声“五条老师”——兴许他的嗓子已经在战斗之中喊得喑哑,被血泡得发不出声音了。

在暴风雪里,他像一片小小的、被污血染脏的春樱。

他的额发被狂风吹起,露出额头上一排黑色疤纹,仿佛钉在他额上的一排象征刑罚的十字架。

加茂宪伦打着伞,一身黑色袈裟,站在少年身后。

在死灭洄游之中,虎杖悠仁与伏黑惠夺回了狱门疆,被激怒的加茂宪伦俘获了经过长时间战斗、重伤濒死的虎杖悠仁,给他喂下了最后的宿傩手指。

后者无力抵抗,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咒灵操术无法操纵拥有自我意识的咒灵,两面宿傩是当之无愧的诅咒之王,加茂宪伦原本并不能操纵两面宿傩——

如果他不曾在幼年虎杖的身体里注入一捧用心险恶的诅咒之血。

这位古老的咒术师并不比两面宿傩肆意妄为,大抵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步步为营、草蛇灰线,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中,远比一时的残杀屠戮来得更让人心情愉悦。

尽管在正式接收虎杖悠仁入学之前,五条悟已经调查过虎杖悠仁的身世,但即使是以他的情报来源,除了那些明面上的信息,当时也并没有查到更多——譬如,虎杖早早去世的母亲额前曾有过十字疤痕这件事。

凭借上面这一点讯息,加茂宪伦曾经将虎杖母亲的身体作为寄宿容器是肯定的。无人知道虎杖悠仁与加茂宪伦的确切关系,甚至于虎杖自己都并不知道——更无从知道他身体里中有一注来自加茂宪伦的血。

加茂宪伦的咒力经年累月地改造、影响着这具人类的身体,冲撞血管,拓宽咒力回路,把这具肉体塑造成拥有优秀反射神经与肉搏才能的完美容器。而他的这一捧血,在两面宿傩寄生之后也并未取出,而是在虎杖身体之中悄无声息地蛰伏下来,甚至两面宿傩也并未发觉。

用心险恶、隐藏至深的诅咒之血化成咒灵操术与赤血操术的引子,压制住暴怒的两面宿傩,世间最恐怖的咒灵就这么在加茂宪伦的推波助澜下诞生了。

一个完全受他操纵的杀戮机器。

咒术界曾经开过多次会议,探讨虎杖悠仁在吃下最后一根手指后,能否继续压制住两面宿傩的意识。无论吃下多少根手指,虎杖悠仁总是毫无异常,轻轻松松地维持着自己的人格,就仿佛刚刚被他吃下去的不是有史以来最凶恶的特级咒物,而是什么香脆可口的零食。大约是这份游刃有余潜移默化地感染了他的同伴,无论是野蔷薇还是伏黑惠,都下意识地觉得哪怕是集齐二十根手指,虎杖悠仁也能一如既往地将两面宿傩压制住——更何况还有老师在呢。

其实在收集宿傩手指这件事上,五条悟本人并没有对虎杖悠仁放松警惕。

只是他和他的另外两个学生犯了同一个错误。

他那个时候穿着白衬衫,戴着棒球帽,隔着墨镜注视着盛夏阳光之下迎着棒球奋力击打的粉发少年,漫不经心地想:“有我看着呢。”


可世上有日升月落、生离死别,哪怕是有史以来最强的六眼,也未能预料到自己会被封印——而在他被封印的这短短一分钟之后,东京高校的校长被处刑,学生们四分五散,叛逃的叛逃,濒死的濒死,被喂下所有手指的虎杖悠仁站在他面前,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又被加茂宪伦恶意地钉住了意识。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破坏一切、残杀无辜,任由那些温热的鲜血犹如泪水般溅起、星星点点泼在他的侧脸上,像一只被摁住了身体、徒劳地挣扎着手脚的可怜蝼蚁,也像一个荒诞不经的礼物,向面前终于苏醒的老师间接传达一个饶有兴味的嘲笑:


看呀,这就是最强。


后来发生的事极为混乱。虽然加茂宪伦凭借赤血操术与咒灵操术,控制了作为宿傩容器的虎杖悠仁大肆残杀,但即便他做的是符合两面宿傩风格的一等一的恶事,生性恣意妄为的宿傩也绝无可能就这么任他操控——这行为毫无疑问引爆了他的雷区。

暴怒的两面宿傩最终采取了一个相当极端的方式摆脱桎梏:

他诅咒了作为容器的虎杖悠仁。

这个诅咒活像绞肉机似的从内而外地重创了作为咒灵操术和赤血操术基础的虎杖悠仁的咒术回路。在成功脱离加茂宪伦掌控的同时,诅咒自己的容器这一离经叛道的行为给两面宿傩造成了堪称恐怖的反噬。

诅咒之王确实疯得千古独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仗着自己有反转术式,宁可把容器毁掉、自己再次陷入长久的封印状态,也要趁此机会挣脱束缚。

山崩海啸似的咒力以虎杖悠仁为媒介,同样让始料未及、未能第一时间断开联系的加茂宪伦元气大伤。

而五条悟已经破开了狱门疆。


五条悟没有弱点,只有一瞬间的破绽。加茂宪伦曾经抓住了他的破绽,将这颗拥有无上限力量的恒星封印在涉谷。

而这样的破绽永不会有第二次——加茂宪伦已经亲手把五条悟的软肋打断了。

五条悟懒得去回忆战斗过程,单说结果,加茂宪伦被格杀,两面宿傩重新陷入封印。所有在战争中无辜受难的普通人被收殓安葬、统一进行后续赔偿。咒术界上层起初还叫了几天五条悟已叛逃,应当将其同党与之一起处以极刑,但在派出的所有精英部队全部被揍到差一口气救不回来的程度以后,这样的声音渐渐偃旗息鼓。想浑水摸鱼大捞一笔或者趁机谋权的大小世家默默夹起尾巴。

五条悟确实不愧无敌名号,只要他在,咒术界所有腥风血雨、暗潮涌动,都只敢藏在水面之下——甚至都没人敢旧话重提,要处死尚未死亡的虎杖悠仁了——在咒术界上层的老东西们开口以前,五条悟就在扫清战争剩余暴走咒灵时无意间炸掉了顽固派核心人士悄悄用来存放地方政府孝敬的一套地方庄园。

已经受肉的咒灵不会脱离容器,两面宿傩受到重创,在虎杖悠仁身体之中陷入长久的沉睡。他的诅咒摧枯拉朽地破坏了虎杖悠仁的咒术回路,同时也以飞快的速度腐蚀了后者的身体。即使不动手行刑,他也会像一枚烧到尽头、油尽灯枯的钨丝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彻底熄灭。

咒术界上层的既得利益者们并不会同情生来即是原罪的宿傩容器,更何况宿傩容器手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但这些狡猾的人们比起咒术师确实活得更像政客,他们精通权衡——如果让注定要死的宿傩容器苟活过这一段时间,就能让五条悟不再翻上层旧账的话,似乎也是个还算划算的交易。结合主治医生硝子所下的“死亡通知书”,和“虎杖悠仁咒术回路已被彻底破坏,以后难以用出术式”的情报,老家伙们终于不情不愿、心惊肉跳地闭嘴了。


少年的后腰部位留着两道长而狰狞的疤痕,那是五条悟在与两面宿傩对战时留下的。五条悟绝不心慈手软,一经确认两面宿傩已经完全苏醒,招招都致命。两面宿傩骤然发动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诅咒的时候虚式芘擦过了虎杖悠仁的后腰,差点把他拦腰断成两截。

五条悟亲吻过十五岁虎杖悠仁的身体。后者的恢复能力好得可怕,以前受伤几乎从无疤痕,就仿佛时光也舍不得他长大,希望他就这么永远做个无瑕无忧的少年。可在那道微不足道却褪不掉的疤贯穿了他的眉骨以后,就像一个莫名其妙的预兆,从此以后,少年的身体便永远伤痕累累。

他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就活像是把所有的快乐和幸运都攒在前十五年里一口气用光了似的,从爷爷去世开始,命运就像一只窥伺觊觎已久的凶兽,逐渐对少年露出了狰狞的獠牙——这世上不幸之人当然数不胜数,五条悟活到现在,见过的凄惨故事多如海沙。只是人大约都有私心,大都希望噩梦永不成真,所爱之人永存,不幸越远越好。无论是否轻狂,这大约都是人类的通病。

可茶会冷,玫瑰会谢,烟火会消散,理想会被时间风干成皱巴巴的糖纸,无法违抗的命运将一切吞没,把爱情与月亮都溺成死在水中的灯。


他垂下眼,隔着流水一般的时光,注视少年的脸。斑驳银光在少年眉宇鼻梁之间流过,飘蓬冷落,不知究竟是雪还是月光,仿佛代替了几颗永远不会再流下的眼泪,把那双原本介乎于枫糖与蜂蜜之间的眼眸染成没有焦距的浅银。他心想:他是回来死在我怀里的。

五条悟这个名字,大约象征着隐形的规则。尽管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遵循着咒术界无聊至极的陈章固律,但绝对的实力依然带给他近乎张狂的自信,在他迄今为止二十九年的人生之中,他像一把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刀匕,习惯了胜利,习惯了这近乎铁律的事实。


很久以前,虎杖悠仁曾经问过五条悟一个问题:“你会输吗?”

那时他们正往上攀爬高专仿佛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山梯,身旁无边无际的蓊郁绿意被旷远山风吹起一涛一涛的潮浪,炽而不浓的日光懒悠悠挂在绀红色鸟居一角,像一盏被春意喂胖的灯。

银发的成年人沉吟道:

“嗯——”

他想了想,似乎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另一个回答的可能性,于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会赢。”


他垂下头,侧脸靠近虎杖悠仁的脖颈,听血液撞击颈动脉时发出的微弱声音。他心想:我赢了吗?


他听见虎杖悠仁迟疑地问道:“……老师?”

接着一双手摸索着抱住他的脖颈,似乎是想去摸他的脸。少年的声音几乎带了一点惊慌:“你在哭吗?”

是吗?

“五条老师?”

随便吧。

他把脸埋进虎杖悠仁的肩窝,像一只发了脾气不肯理会人的猫,也像一条固执地蜷缩在珍宝上的龙。温热的、陌生的液体濡湿他的睫毛,往下滴落,静静淌过少年的锁骨,凝成一线睡着的月光。五条悟在身高方面确实得天独厚,虎杖悠仁被他严丝合缝地抱着,想坐起来又被压得没法动弹,看不太见又得不到回应,几乎被他弄懵了,只能不知所措地抱着他的肩背,小声喊“老师”。

五条悟闷声闷气地在心里怼他:你又不肯为我留下,喊我干嘛?

虎杖悠仁当然听不到他心里想什么,可即便五条悟不说话,他兴许也能猜到什么,沉默了一会,才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五条悟说:“悠仁为什么要道歉呢?”

虎杖悠仁停顿了一下,说:“……我伤害了老师。”

他的声音像一颗沉在水里的晦暗星星。

五条悟说:“悠仁觉得伤害了我吗?可是我不觉得自己被伤害了。”

“我——”

五条悟不讲礼貌地打断了他:“悠仁只是拒绝了我而已。”

“一声不吭,在战争结束以后伤都还没养好就藏起来,不是为了不要见我吗?悠仁只是拒绝了我的提案,也拒绝了我在身边而已。如果这是悠仁的想法,那我当然会尊重。这谈不上什么伤害——老师可是成年人了哦?不是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嚎啕大哭的小男孩。”

五条悟边这么说着,一颗水珠边不以为意地掉出眼眶,砸在虎杖悠仁的锁骨上。神奇的是即便如此,他说话声音仍旧平稳如常,听不出哽咽或者颤抖,或许这也是六眼术士的天赋异禀之一吧。

“不过,”五条悟顿了一下,说:“我确实觉得悠仁很任性。”

明明知道自己这么做一不小心后果很可能是被立即处刑,明明知道自己的动向不可能瞒得过六眼和咒术界上层的监视,仍然遍体鳞伤、跌跌撞撞地离开病房,一意孤行地坐上了去仙台的列车。

这是仗着有谁在呢?

明明可能连月台都进不了。

五条悟那时坐在东京站高高的屋檐上,双手插兜曲着双腿,他脚下长长的铁轨并列前行,枕枕相错,直通向天涯铁灰色的云山尽头。一辆辆满载离合的列车嗡声长鸣,轻而快地滑过轨道,撞向更凛冽的寒冬,把东京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都一股脑抛在身后。

真过分啊。五条悟心想:可我能怎么办呢?

这大概是肆意妄为的五条悟在他迄今而至的二十九个年头里,头一次“无可奈何”。

但就像从前他所习惯做的那样,他依然纵容了少年。

他从屋檐上站起身,漫不经心拍拍手,自言自语说:“好啦。干活。”

在五条悟切瓜砍菜似的把死灭洄游的残局收拾完以后,腥风血雨了许久的咒术界终于重新缓缓沉淀。包括夜蛾在内的所有被打成反叛者的咒术师被平反。熊猫接管了东京高校,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咒骸校长。狗卷棘和乙骨忧太一起去了外国历练。伏黑惠完成了影子咒术和领域,正在进行特级术士的考核。一直沉睡的野蔷薇在某个午后醒来,据她本人说是被真希带来的覆盆子口味甜甜圈香醒的。

微妙的是,两位东京高专一年级对于未经允许擅自出走的咒术界罪人虎杖悠仁采取了一个近乎放弃的平静态度,他们既不去找,也不主动关心。野蔷薇在醒来问了一次虎杖的情况以后,就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他。

比起在少年院那次突兀的死别,这场不知终点在何方的生离似乎并不如何让人难以释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三位同级生的感情确实就是如此淡薄的时候,一位守旧党咒术师在东京高校开会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出了类似“虎杖悠仁真可怜,死到临头,连个愿意替他收尸的人也没有”——这句话活像点了马蜂窝,一眨眼的功夫,金属声清脆炸响,野蔷薇单手持锤,长钉摇摇欲坠地指向咒术师的咽喉。黑色长影拔地而起,伏黑惠慢吞吞放下结印的修长双手,高大的影子武士垂下刀锋,沉默而杀气腾腾地投来长久的注视。

鸦雀无声中,钉崎野蔷薇笑着说:“那个笨蛋有做出选择的自由,如果他选择被簇拥而死,那我们一步也不会离开他——可他现在选择一个人待着,那我们要做的,想必就是不让你这种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去烦他的眼睛了?”

她唇角带笑,半侧栗色头发垂散,单眼戴着眼罩,另一只眼的目光漫不经心从咒术师脸上划开,倏然流转,刀锋匕首似的,沿着在座众人的脸轻描淡写切了一刀。看着实在不像窈窕淑女,倒像个凶相毕露的女土匪。

那天如果不是五条悟最后慢悠悠地到场了的话,很难说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

大约五条悟教出来的学生确实就得和他差不多疯、差不多狂才行。

五条悟的最后一个学生此刻躺在他面前,长疤穿过他的眉宇,十字钉纹在他额头连成狰狞的线,可他眼睛是无辜剔透的粉棕色,月亮缀在其中,亮成影绰的水灯,一时之间倒看不出来他和他的两位同学是不是如出一脉的嚣张。

可谁知道实际上这看似乖巧的家伙才是最固执自我的呢。

五条悟轻声说:“我其实以为悠仁不会再回来了。”

虎杖悠仁:“……对不起。”

五条悟听到他再次道歉,也不抬头,把脸埋在他耳后,瓮声瓮气地反驳:“都说了我没——”

“我是回去找骨灰盒的。”

五条悟顿了一下。

“爷爷去世以前的某一天,曾经给过我一个盒子。”虎杖悠仁说,“那是他给我准备的骨灰盒。”

送给还是少年的孙子一枚骨灰盒,这确实也不是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事。不过联想到虎杖悠仁离奇的家庭背景,和虎杖爷爷临终前那句几乎成了虎杖心结的遗言,似乎隐约能让人猜到虎杖爷爷之所以要这么做的原委。

——你很强。所以,去保护别人。

“我以前不太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虎杖悠仁说,“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我是个怪物。”

“我是被加茂宪伦创造出来的,不是为了保护谁,而是为了成为宿傩的容器,造成千万人的死亡而生的。”

“爷爷大概知道点什么,所以他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才会早早准备了一个骨灰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给我的。”

“爷爷把盒子交给我的时候还没有生病,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决定放弃,你可以回到这里,但不要被后悔吞噬。‘以前我没听懂,所以那个盒子我没有带在身上,爷爷去世以后就一直放在老家……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把它忘记了。”

“但我站在空荡荡的涉谷中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它。”

“再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各种各样的时候不断地想起那只骨灰盒。和乙骨前辈打架的时候,和伏黑或者胀相说话的时候,在天元结界里的时候,在死灭洄游里从加茂宪伦手里抢到狱门疆的那一瞬间……”

他顿了一下,说:“被控制的时候,感觉就很像被困在了盒子里。”

五条悟没有说话。

“明明是看得见的,可就是感觉很小、很挤,没有氧气也喘不过气,感觉不到手脚,但是血肉划过手心的时候却清晰无比,如果要说的话有点像溺水。”

“我那时就模模糊糊产生了一个念头……”

“我想,会不会其实我已经死了呢?”

“说不定在爷爷把骨灰盒交给我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死了,灵魂已经被装进了那只骨灰盒里。这一切只是在骨灰盒里做的一个梦而已。”

他没有送走唯一的至亲,没有吃下宿傩的手指,没有认识最强的六眼,没有染上鲜血,没有让挚友因为自己失去双手,没有成为杀戮机器,没有杀死无数无辜之人。

快死吧。不要牵连其他人。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多好啊——

一切都只是骨灰盒里一个盹而已。

“……然后我看到了撕开狱门疆的五条老师。”

虎杖悠仁停了一下。

“虽然我还是没能挣脱那个‘盒子’……不过我突然有种从梦里醒来的感觉——‘一切都是真的啊’,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

虎杖悠仁笑了笑。


“……而满手鲜血的我竟然仍然为此,有一瞬间的庆幸。”


五条悟顿住了。他抬起了头。

虎杖悠仁感觉到他的动作,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头,不知是不是一粒星光掉进了他的眼睛,他原本已经焦距涣散的眸光微微亮了起来。

“我不能原谅那一瞬间。”虎杖悠仁说,“暂时也没办法面对五条老师——我觉得老师被我的那一瞬间侮辱了。”

“所以我跑掉了,回去找我的盒子。”

他眼中那点光微微虚盈,像被水面粼粼割碎灌醉的灯火,也不知是不是那场永不停歇的暴风雪碎片刮进了他眼里,从此就在他眼中宿了一粒眨不走、融不化的冰渣子,让他流不出眼泪,让这世界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倒影在他眼里,总要激起一点光影模糊的疼痛。

他逃回仙台的时候仍是寒冬,仙台郊区不比东京人多,住了多年的老房子静静藏在落了雪的老旧街道之间,像一只苍老得翕张不动的老蚌。爬山虎被冻得枯死,挂在惨白白结了霜的墙壁像死去的群蛇。虎杖悠仁踏进这座满是尘埃的屋子,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在这里送走了他仅剩的至亲,然后回到这里,来找那只代表了他生命终点的小小盒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什么也不做,就是对着那个盒子发呆。有时候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已经住在了盒子里面,另一半坐在外面看着盒子里的自己。有时候想爷爷对我说过的话,有时候会想起伏黑钉崎和东堂,更多的时候会想到死灭洄游里那些陌生的脸。晚上睡不着的话我就背涉谷的死亡名单。”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开始渐渐吃不出味道了,嗅觉和触觉也变得不是很灵敏。我其实也不太知道自己还剩下多久……味觉的失去花了很久,嗅觉短一些,视觉更要短得多,就是这两天的事——”

“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快要死了。”

不知是不是那句遗言已经被刻进了他的骨髓,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对死亡素来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很难形容他在说起自己的死亡时的神情、态度和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点如释重负,大约是“真好,我终于要死了”。

“然后……”

可虎杖悠仁叹了口气,然后他吃力地笑了笑——那实在是个很难看的笑。

“紧接着的那一瞬间,我又想到了老师。”

“我已经很努力不要想起老师了。在那之前我明明都控制得很好的……可就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来了。”

于是他前功尽弃。

当时的虎杖悠仁仿佛一下子裂成了两半,一半冻死在涉谷和死灭洄游不息的风雪之中,另一半枕在东京高专蓊郁的绿荫里,打着午后一个暖洋洋的盹,一片樱瓣落在睫毛上,带着春意阑珊的香味,微微痒得让人几乎眼底发酸。他盯着面前的骨灰盒,他知道只要从那个盹里醒来,他可以如愿以偿地住进去,做一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残渣灰烬,从此再也不会牵连什么人、伤害什么人,也将自己从地狱之中彻底解脱——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就像做一场无声而漫长的拔河,一头是万人空巷的黑色静谧,另一头是尸山血海的人间里一点从容的寒月。那颗刀锋似的月亮高高在上地发着亮,只在血水之中轻描淡写地坠一个浅浅的影子,可光是这一点似是而非的光亮,似乎已经足够像一盏风雪之中仅存的灯,照亮荒芜周野,甚至能让人一瞬间忘记那些死不瞑目的成片尸骨和那些痛不欲生的日日夜夜,只朝着那无双的月色追去了。

那怎么能够呢?那是错误的啊——这是对月亮的侮辱啊。

可那颗月亮太好了,它太亮了,亮得奔腾的河流也冲刷不走,几乎像是永恒地缀在水面上,让一个溺水的人都能在水底窥见那点冥冥清辉。

即使那点遥不可及的月光是在罄竹难书的未寒尸骨之中亮着,可蝼蚁都尚且向光而生,又何况一个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

“……我想起了老师给我的提案。”


那时的虎杖悠仁还在沉睡,五条悟站在病床旁边,说:“悠仁,你快死了。”

“还有最后一个很有可能行不通的办法,或许能让你活下来。”

“你被两面宿傩寄生,又被加茂宪伦的血液改造,身体比起人类,已经更偏向于诅咒了。所以,这最后的办法是——”

“为你自己找一个容器。不必是人类,咒灵或者咒骸都可以——但结果未知。你可能因为排斥反应而死去,也可能活下来,或者……”

五条悟顿了顿,说:“也可能失去理智,成为怪物。”


虎杖悠仁离开东京,就是用行动向五条悟拒绝了这个提案。它原本被虎杖悠仁封存起来,上了重重的锁,压在比宿傩的生得领域更深的地方——直到在仙台漫长而折磨的冬末大雪之中,他再三努力,仍然不受控制,想起了他春夜里的月亮。

“对不起。老师。”虎杖悠仁再次说,“我向你道歉。”

“……悠仁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就像老师说的,很任性——”


“悠仁。”

五条悟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可以哭的。”


虎杖悠仁沉默了一会,大约是他已经在漫长的忍耐与煎熬之中过了太久,不太能反应过来“哭”是什么了,他抱住五条悟的肩膀,侧过脸去,像一只幼小的猫或者狗,把脸埋进老师的颈窝。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呼吸着。

“老师。”他说,“我想死。”

“嗯。”

“老师,我想死。”

“我知道。”

“老师……我好想死啊……”

温热的水终于缓慢地浸湿了五条悟的侧颈,沿着颈动脉轻轻往下滴淌。

少年更深地埋进五条悟的怀抱,他开始悄无声息,后来大约是实在控制不住,终于哭出声音,可他确实习惯了忍耐,于是那近似嚎啕的声音便被他咬碎了压在胸肺里,像含了把刀锋,将五脏六腑都搅碎了,只在抽气的时候发出模糊而令人心碎的颤音。最后他实在哽咽得说不完整,便不再反复说“想死”,只是断断续续地喊着“老师”。就仿佛这个连名字都算不上的称呼是溺水之人手里最后一根仅存的稻草。

五条悟抱着他,像抱着一颗将死的、虚弱的星星。这颗星星在废墟一般的夜空之中亮得那么痛苦,可此时此刻,它居然仍然愿意留在这荒唐的人间。

为什么?

他不是回来死在我怀里的。五条悟心想。

他注视着眼前飘零的月光,像一个原本生活在海底的人第一次透过黑暗的海水,见到一点灯火的倒影,近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茫然。

他是要为了我活下来——活在或许永远战胜不了的愧疚、自责与梦魇之中。

他是为了成为“怪物”回来的。

大约五条悟教出来的学生确实就得和他差不多疯、差不多狂才行。

过了很久,五条悟才说:“悠仁。对不起。”

我能承受这个。他心想:果然还是我要任性得多了。

虎杖悠仁没有问他为什么道歉。这对师徒俩整个晚上都在莫名其妙的相互道歉之中度过,或许他已经习惯了这个。

“悠仁。”

虎杖悠仁带着鼻音应了一声“嗯”。他对五条悟总是有求必应的。

“我不会把你的骨灰盒拿走。”

虎杖悠仁沉默了。五条悟感觉到他湿漉漉的睫毛在他颈侧轻轻扇了两下。

“你可以藏好你的盒子。”五条悟笑了笑,“你随时可以反悔。”

隔了一会,虎杖悠仁慢吞吞地在他颈动脉的皮肤上咬了一口。虎牙尖尖的,但不疼:“直到现在,我还是弄不太明白‘正确的死亡’是什么。或许大多数死亡根本没有正误之分吧——那只是我傲慢无礼的一厢情愿而已。”

“爷爷让我在众人的簇拥之中死去。让我帮助别人。让我不要在后悔之中回到原地……”

“如果爷爷在的话,他大概会边打我的头边骂‘臭小子,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想心安理得地跑掉,给我好好赎罪啊!’”

“但他不知道,我的罪这辈子也赎不清。”

“老师不用觉得抱歉,”虎杖悠仁低声说,“我是自己这么选择的——虽然这么说很自以为是,但比起逃避,或许我清醒地活着才是对那些无辜的人更好的慰藉……不如说我还要向老师道歉才对,老师其实不应该因为我承受这些的。”

“老师说得没错,其实我确实很任性,也很傲慢——”

“我已经把我的盒子烧掉了。”虎杖悠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咬着牙说:“我会活着承受这一切。”

他侧过脸,双眼之中倒影着一点破碎的光。那颗陈年痼疾、固若金汤的冰渣子也不知是不是终于被眼泪融化了些许,他脸上沾着泪痕,可脸上带了一点微微的笑。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师不是让我选择吗?”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微微蜷曲,掌心空荡荡,是个邀请的姿势,也像在向心爱之人讨要一个吻,去碰五条悟的脸。

他说:“这就是我选择的地狱。”

“所以,老师——”


五条悟忽然说:“竹本健太。”

虎杖悠仁愣了一下。

“山崎香织。”五条悟道:“小泉未来。伊藤遥。”

少年的瞳孔不自觉地微微放大,他忍不住打断说:“五条……”

五条悟将一只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示意他先不要说话。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背着那一个个莫名其妙的姓名,说得不急不缓,很郑重,很笃定,是与寻常语气截然不同的慎重。虎杖悠仁只能闭了嘴,默默地听他把那些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名字念完。

——那是在涉谷之战和死灭洄游之中牺牲者的名单。无辜的白色名字一笔一划、每个音节早就都拆分成了玻璃渣似的碎片,充斥少年的血管之中,让他从那以后每一个呼吸、每一个发声,喉咙里都充满退不去的血腥气。

在这个世界上,会永远为了这些名字痛不欲生、辗转反侧的,除了这些无辜者的家人,或许就只有这个加害者了。

五条悟说完最后一个名字,漫不经心地偏了偏头,像一只懒洋洋的猫,把侧脸蹭在虎杖悠仁手掌上。一颗眼泪被他的动作惊动,流星似的滚过了虎杖悠仁的手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悠仁。”他轻声说,“老师的脸皮可比你想象的厚多了——老师可是成熟的大人了哦。”

“我会和你一起记得。如果你忘记,我会提醒你。如果你想背叛这些名字,我会杀了你。”

对于咒术师而言,名字与承诺都是无形的诅咒——

“所以,放心好了。”白发青年略微拖长了声音,听起来含着笑,像是他惯来的漫不经心,可又隐约郑重其事。他笑着说:“我看着你呢。”

现在,这些名字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枷锁了。


“我向你保证——”

他敛下眉眼,那长得触人心魄的睫毛微微一眨,如淬霜雪,一层梦似的月光缀在睫尖,他看起来几乎没了别的颜色,只有眼眶周一点薄红。

他承诺道:“虎杖悠仁,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怀中。”


夜已深得像墨,半开的窗阖之间住着半座打着瞌睡的云山,瓢泼如水的月色取之不尽,像一轮涨潮的命运,将世间滔滔不绝地泡在银色的海底,万家灯火尽皆溺水而亡,沉入比深渊更深的梦境,只有两个天下第一任性妄为、不甘服输的傻瓜还清醒着,接一个短而薄的吻。早春的薄雪覆满窗棂,凝成一线睡着的刀光。风不再亲吻窗帘,在漫无边际的料峭寒春里,整个人间像个只有月色的地狱。

五条悟心想:我赢了吗?

他偏过视线,在虎杖悠仁的侧脸上忽然发现了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春樱。

在他走了神的同时,虎杖悠仁的手动了动,带着指尖未擦干的咸涩晶莹,伸出了尾指。

少年说:“拉钩。”

那一瞬间,五条悟想起坐在东京站月台屋檐顶上时,列车滑过铁轨的刹那,飘落在他左脸上一片比刀更薄的雪。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时隔多日地摸到那片冰冷的雪——成器的、成熟的成年人只摸到了一点未干涸的泪水。

他意识到,冬夜结束了。

他眨了眨眼,像个久住海底、不需氧气的人第一次浮上水面,也像个一直低头打捞灯火倒影的人第一次抬起头颅,看见夜空。

他伸出带着泪痕的指尖,轻轻捻住了那枚昂贵的春樱。



命运啊。

他心想:是我赢了。



END

2022-05-20 评论-30 热度-1623 咒术回战五悠五条悟虎杖悠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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