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黄河九曲(五)




敖丙站在万里雪原,寂静地踢一只毽子。


一轮永恒的夕阳坠在地平线上,它仿佛固定在了那里,半晌过去也一动不动,凝成一个永不坠下的日落。云霞赤橘若血,在冰原上拉曳出一线刀刃般锋利的灼亮。这雪原冰白千里,空寂非常,没有人,连一丝海风也无,活像一幅凝固的、沉默的画,只有毽子一下下在敖丙足尖弹跳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敖丙慢慢地踢着那毽子,没有什么花样,只是寂静地、单纯地将它接住、又弹起。他身手很好,翩然如惊鸿,那毽子在他脚尖十足乖巧听话,影子仿佛一只细雀,尾羽修长,在雪原之上起落辗转,一下都不曾落空。


他脑子中空荡荡的,想不起来什么事,不大记得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的毽子已经踢了多少万下,只记得他在等一个人来,那个人很爱踢毽子,想必会高兴。


一缕风忽然吹了过来,带了一丝浅浅的硝烟味道。


敖丙足下动作一顿,毽子跌落在了地上,滚出小小半圈。


这是几万下都不曾发生过的。他愣了一下,弯腰去捡,忽觉得有些奇怪,手指才刚触在毽子上,便骤然听得对面有个人不满道:“敖丙!”


这声音轻扬意气,熟悉得仿佛刻入骨血,不啻于惊天雷霆自头顶灌落,将敖丙周身凉血都烧得沸腾。他本能抬头,少年眼眸明亮,赤红如朝阳霞水,肩上挽一道烈焰般的红绫,虽然看不清楚面容,可仍是笑着喊他:“你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啊!”


敖丙呆呆地望着他,手上的毽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浑浑噩噩地走过去,像终于找到了失落的灵魂似的抱住了他。


少年身后那轮巨大的太阳忽然缓缓融了,像一颗被戳破的蛋黄似的流淌开去。天空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棉布,再也不堪重负,低低、沉沉地往下坠出一道弧,猩红的融化的太阳沿着那道弧滴落在地,在雪白冰地越积越多,渐渐发起洪来。那澎湃滔天的赤水掀起巨浪,仿佛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朝他们奔涌冲刷而来。


万里雪原都被那太阳海淹没了。


那海是太阳所融,滚烫赤红。世间于是只剩了红色。

他唇间尝到了厚重的血腥味,带着争杀过的硝烟气息。他在血海之中像片身不由己的羽毛四下浮沉,渐渐的失去了意识。


他依稀被一个人牵着,一同走过山海,走过日月,走过浓雾弥漫,走过仙境如画,走过滔天冰穹,走过雷霆万钧,走过天地间一朵嚣张肆意、腾腾怒燃的盛世莲火。




敖丙慢慢睁开眼。


眼前暗暗发红,他觉得有些奇怪,又眨了眨,才意识到好像是血凝在了睫毛上,染出一片暗赤虚影。


身上有些重。他反应了一会,才想到是有个人趴在他身上,双手抱着他的头,将脸埋在了他头发里,于是他整个人几乎都是严丝合缝地压在他身上的。


他侧头看了看,看到黑色的发丝披散,露出一点藕白色的后颈。


是谁?


身上那个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凉得有些像一具尸体。敖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他掀开,慢慢坐起身来。身上人软软靠在他肩上,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敖丙手比脑子快,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已经伸手扣住他脊背,将他固定在了自己怀里。


他抬起眼望了一眼。此处川泽相交,汇流成一碗小小的湖泊,四周铁灰色峻岭如沉默巨龙,徘徊前行,数十里外被莽苍云海截断,再看不分明。他们二人坐在湖中,衣摆袍袖尽皆湿透,水面寂静无澜,仿若镜面,足底泊一轮皎净月亮。银辉遍地,山岭间连绵万里连一声虫鸣也无,恍惚是世间岑寂都浸在这漫然银色之中,泡得万物轮廓都渲成一笔模糊的水墨。


他垂下眼,看见一匹红绫自怀中人的臂弯垂流而下,落入水中,赤红鲜艳,仿佛一缕融化的太阳。


敖丙略微一怔,忽然想看看这个人的脸。于是他扶住怀中人的双肩,刚一用力,怀中人一动,喉咙中滚出星点模糊的声音。


敖丙眨了眨眼,手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怀中人似乎没什么力气,轻轻喘了几口气,才用低哑极了的声音唤了一声:“……敖丙?”


敖丙记得自己的名字,于是应道:“嗯。”


怀中人一惊,像是被他吓了一跳,微微侧过脸来:“……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敖丙有些疑惑。不过这下恰好,借着月色清辉,他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人的脸。


皎银雪亮落在他眉眼间,把那少年眉目照得疏朗。眉心一点鲜红印记,鼻梁峻挺,眼睫太长,拦住一线浅浅月色,便在眼下投一段疲倦的阴影。脸颊有赤色妖纹,嘴唇抿出刀锋一般的薄白。是如火般带着侵蚀意味的俊美长相。


但为什么闭着眼睛?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指尖轻而软地点在了这个人闭起的眼睑上。


对方一惊,似是愣住了。少顷,落在眼睛上的手指缓缓一动,指尖沿着他的眼睫轻轻滑了两下,又缓缓上移,覆在他额心灵印上,试探着轻轻拭了一下。


怎么脸上到处都有伤?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若是留疤了可怎么办。


闭着眼睛,是看不见吗?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双眼睛不应该闭上,而应该湛湛明亮,如焰如刀,满睫满眼都是掩不尽的铮然凛冽,等到笑起来,眼角刀锋似的凌厉便尽皆化作了少年意气、心头骄阳。


沉默太久,对方似乎误解了什么:“哎呀没事,也就是看着脏了点……咳、你别乱摸,小心弄脏你衣袖。”


他语气稀松平常,可面色极白,在冷清银色照拂之下几乎有一丝透明,敖丙不喜欢看他这个样子,更不在意什么衣袖,忽然只觉得天上地下这一轮白惨惨的月盘跳荡得刺眼,将这人面色都照出了一点气若游丝的味道,若能像油灯一样吹熄了多好。


云于是沉默地掩住了月亮,山水间浅浅暗了下来,剩下一碗星薮一动不动,不安地躺在水底,大气不敢出。


黑发少年伸出手摸索着碰了碰他的脸,敖丙一愣,但没有躲开,任由他的手落在了眼角上。他的力度很轻,只是手有点凉——说来也怪,敖丙总觉得他应该要再温暖些。


少年问道:“看得见吗?”


敖丙微微有些疑惑,但还是“嗯”了一声。


“听得见?闻得着?碰你有没有感觉?”


敖丙不明所以:“嗯……”


少年像是松了口气,喃喃自语:“好。”


敖丙想了想,问道:“你会踢毽子吗?”


黑发少年微微一怔,闭着的眼倏然睁开,露出点了生漆般的双瞳,愣愣地看了他一会。他眼眸清澈,似一面通透镜子,敖丙在其中看到一个披头散发、面上隐约红痕遍布的自己。


怎么会弄得这么狼狈?他有些羞惭,但还没等他用袖子遮一遮脸,黑发少年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毽子?小爷说第二……还没人敢说第一。



他先前声音低弱,略略沙哑,让敖丙觉得陌生。此时笑意酣畅,却显出了数分赤焰般的锐意张拔,恍惚间就是梦里那个熟悉得刻骨的声音。


敖丙有些高兴:“那我在等的就是你了?”


少年问道:“你在等人踢毽子?”


敖丙道:“等了很久了。”


“那么想踢吗?”


敖丙略微犹豫:“我等的人喜欢踢。”


“谁啊?很重要?”


这个问题敖丙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遵照内心,低垂了眉眼,轻声答道:“我愿意为他放弃一切。”


少年没有说话,又闭上眼,似乎是累了,将额头靠回了他肩膀上,一点微凉的呼吸慢吞吞浸在他锁骨。敖丙嗅到他身上硝烟与血的气味,明明是很有攻击性的带着杀伐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似乎很寂静,让人想到一朵莲的凋谢。


他道:“你不需要放弃一切,把这个阵关掉,我就陪你踢毽子。”


敖丙疑惑地想:什么阵?怎么关?他在说什么?


……他为什么要把脸埋起来?


以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认真问道:“你沙子里面进眼睛了吗?我帮你吹吹?”


少年埋在他肩窝里,短促笑了一声,不知为何,他声音又弱了一些:“是啊。”


所以他才闭着眼啊。敖丙略略安心下来:“让我看看。”


少年不答,忽然摸出了个红玉色泽的海螺,随手塞在了他手里:“我有点困,今天这场毽子先赊着,你把阵停了,想踢毽子的时候再用这个喊我起床。”


那海螺极温润,似被人仔细盘过的玉一般,敖丙拿着那只海螺,轻轻摩挲一下:“吹这个你就会醒?”


“嗯,千里来相会。”


敖丙心想千里来相会好像不是这么用的,但少年大概是真的又倦又困,连尾音都快说不清楚了,这几个字也像是稀里糊涂说出来的梦呓。星河沉寂在他们脚边,澈冽如酒,晚风摇摇曳曳,像个极其催眠的摇篮。敖丙见他困成这样,索性不再打扰他,心想踢毽子不急在这一时,先让他好好休息。便双手扶在他脊背,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嗯。好。”


这个动作像是将少年拍得醒了一瞬。沉默数息,他忽然像是要叮嘱什么似的,低声道:“我叫哪吒。”


一块碎石忽然自山巅滚落,砸进水里,将满床星河稀里哗啦,都压得粉身碎骨。


敖丙愣住了。


短短几个字眼如同一把生来凌厉、吹毫断发的锋利匕首,兜头扎进他天灵,往下轻描淡写劈开,将他五脏六腑、三魂七魄全撬开了,风呼啸着穿行而过,将脉络之中流动的血全冻成寸步难行的冰渣。


心口发出极细极细的咔嚓声,仿佛有熔岩沿着那条裂缝淌了出来,烧得他心口滚烫,周身却如坠冰窟,连动下手指都觉得艰难。


他耳边嗡嗡作响,又觉得这嗡鸣吵得他刚才依稀没有听清那个名字,愣了一会,才无意识地问道:“你说什么?”


少年没有再回答,他沉默地睡着了。


敖丙的双手无措地放在他脊心,心急如焚,想立刻推醒他问他名字,又怕惊了他来之不易的美梦,只能勉强支起冰冷双手,煎熬地小心扶在他肩上:“……你……”


他一碰忽然觉得手感不对,少年纤薄皮肉下肩骨支离断裂,像是碎了。


敖丙心脉仿佛终于被熔浆冲破了个大洞,翻滚着烧得沸腾,周身血却还是凉得爬不动。他咬着牙,将力道放轻,握住哪吒后颈,像对待个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将他扶起。哪吒睡得沉,没有半点反应,头垂着,被他一碰,身子便支撑不住后一倒,像一朵合拢的莲枝沉沉睡进他掌心。敖丙握着他纤细脖颈,生怕吵醒了他的好眠,如履薄冰地顺着他身体缓缓软倒的势向,慢慢把他放平在自己膝盖。


两人相叠的身体缓缓分离。


敖丙动作忽然一滞,手指像凝固了,连呼吸也忘记,浑浑噩噩、似在梦中,像个被冰雹兜头砸得头破血流的雪人。半晌,才断断续续从唇角喘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冰冷白雾。


他呆呆地望着哪吒心口破开的那道狰狞伤口,像个初生的意识混沌的婴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时间也仿佛认不出、辨不明,那在哪吒心口凝结了的暗红瘢痂究竟是什么东西。


两人刚刚一直相拥在一块,他始终没有窥见这道伤口,也没看见自己一身白衣原来遍染血红,漂在水中,将水底星辰渊薮都洗得浑浊。


他浑身浴血,硝烟弥漫,凛然杀伐。是哪吒的血。


他望着膝上沉睡的哪吒,想去摸一摸他心口那狰狞的几个血洞,可他的手仿佛被人砸碎了又灌了铅,恍惚有千斤重,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抬不起分毫。他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可一时轮转了又没有任何一个字眼落到实处,整个人仿佛一只血海中飘忽沉浮、被血沾湿了翅膀的蜉蝣,飞不起来,也沉不下去。


也不知道懵懵懂懂发了多久的呆,他眼前忽明忽暗,天际似乎有暗云翻滚,越压越低,繁复蒙漓、云遮雾绕,让他眼前都有了些恍惚重影。


敖丙极慢极慢地伸出手,像个快要融化、又渴望热源的雪人,用手背轻若鸿毛地贴了贴哪吒的脸。


“你睡着了吗?”他小声地问。


许是他碰的力道太轻,哪吒没醒。


万籁俱寂,空谷无声,云翳将所有杂声擦拭得干净。天压得极逼仄,仿佛就在头顶,贪婪地吞食寂静山脉,冷铁灰色之中断续闪出几道蛇一般的蜿蜒雷影。


敖丙等了一会,不见他回应,伸手轻轻去牵他微微蜷缩的五指。哪吒手有些凉,手指纤细,骨节掌纹之中积着血垢。他便珍惜地捧着他的手,用另一只手掬起一瓢水,小心仔细地给他清洗干净。


待残血都洗净了,敖丙也没有松开,木木牵了一会,又小声道:“我现在想踢毽子了。”


哪吒任他牵着,只是不理睬他。


也是,这人就长了一副爱赖床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将手探入怀中,因为魂不守舍,一时手不稳,将哪吒刚才送他的海螺错手摔在了水里,海螺溅起小小一波水星,湿漉漉地滚了半圈,便静止不动了。涟漪缓缓漾毕,无星无月,漫天云翳泡在水中,吸饱了潮声,胀得满湖都是大朵大朵的云团。


敖丙伸手去拿,一低头,忽然在镜子般的水面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看见自己蓝色灵印发着碧荧荧的光,额心血痕纵横,画得混乱。可敖丙自幼博览群书,哪怕此刻脑子比一团浆糊好不了多少,也几乎是本能地认出了这血纹的形状。


咒术者以心尖血为引,建起的渡魄咒诀。


哪吒另一只手垂在水中,掌心之上有一个同样形状的黯淡血纹。


这个熟悉的血纹像一座桥,霎然之间,无数熟悉又陌生的画面犹如千军万马,踏着那细细的桥朝他脑中摩肩擦踵地狂奔而来,一齐摔倒了,挤成一团混沌。


草色烟光与垂暮夕阳融在一处,长出轻盈翅膀,穿透跳荡海风,成了一只足尖飞舞的小小毽子。


然后是一只海螺,还有一句珍而重之的唯一。


他想起冰火交织,想起一顶滔天冰穹,想起雷霆万钧加身之痛,想起天地间一朵莲花,想起两只相扣的手。


想起一轮烧心烈日,一片万里黄沙,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然后敖丙终于想起了一个名字。


古老山河绵亘千里,气势如刀,在相交处又柔情似水,掬起一碗湖洼浅泮。蘼芜水光被狭隘山陵逼碎,倒影在他镜子一般的荒寂双眼里,像一缕雾,又像一盏将熄的、微微摇曳的风灯。


过了良久,他茫然低下头,微微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再喊一声那个名字。


但他的喉咙像是再一次被万绝灯朽住烧坏了,努力了几次,也没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轰隆一声巨响,不知远处哪里发了洪,一点高高白浪撞在峭壁山头,被打得碎了,便散成细雨,恍如银针千根,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淋湿敖丙散落的冰色长发,滴在哪吒阖起的眼睫,像一颗透明的眼泪也像一枚融化的雪,顺着那漆黑眼睫静默滑了一寸,悄无声息地坠入湖面,漫出涟漪,水面上敖丙的面容朦朦胧胧地散了,留一点徒然的红。


那雨水仿佛是玄冰所化,落进眼中,冰得敖丙一个晃神。他惶然浑惑地眨了眨眼,如梦初醒似的,伸手去拿那静静卧在水中的海螺,像个仅剩最后一根线吊着的偶人,吃力地将海螺放在唇边。他轻轻垂了眼,望着哪吒沉睡的面容,那未尽的雨水便沿着他青蓝色睫羽缓缓流滴,将那双混沌的眸子染出细微的星点波光。


他在做什么梦呢?


他皱着眉,许是个不好的噩梦吧。


敖丙将指节搭在哪吒眉心鲜红灵印,轻若无骨地蹭了一下,心想:那我得叫他起床。



TBC.



今天入职,各种事有点混乱……


2019-08-16 评论-71 热度-908 饼渣丙吒哪吒之魔童降世敖丙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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