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黄河九曲(完结)




尘土飞扬,天坑地缝被填成万里平川,崎岖乱石都被炸得粉碎。申公豹趁太乙力竭跪地,一鞭就要缠上他脖颈。这一用力,这除了喝酒什么都不会的死胖子就要身首分离。即便失手,此处毗邻阵眼,万绝灯紧随其后,不怕他死不干净。

他手腕一甩正要下手,忽然脚下一陷,地面竟然凭空震裂!这动静远比他们打架时弄出的动静大出数倍,轰隆隆混响似乎自地心翻腾而上,鸦云黑沉沉压得极低,直直贴在地面,仿佛宣纸上泼开的一碗浓墨。原本无波无澜的平静支流一波一浪渐渐汹涌,凶悍地冲刷两侧峭壁,越涨越高。

原本经久不散的云雾竟然缓缓散了,露出远处嶙峋山脉,目及所处无不岌岌可危,申公豹一眼扫去,正看见一座高耸山头倏然崩落,碎成齑粉。

太乙趁机跃开,师兄弟二人站在越裂越开的深渊罅隙之间,互相瞪视。申公豹皱眉道:“怎、怎么回事?!”

太乙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余光一瞥,恰逢申公豹一鞭将万绝灯引出。这法宝厉害至极,太乙往后疾退,刚要用山河社稷图把万绝灯光芒吸走,忽然一愣。

申公豹也愣住了,随后他心脉陡然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那盏昆山石为架、固若金汤的琉璃万绝灯,竟然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黄河阵外商军营中,原本正为师兄赵公明设坛祭奠的云霄、碧霄、琼霄三人忽然心头一悸,如遭重击,齐齐呕出一口血来。

碧霄惊疑不定:“姐姐?!”

云霄拭去唇边鲜血,猛地抬头,眺向隔在商周两军之间的九曲黄河阵。

那黑色气脉连绵千里,莽苍陆离,雷光烁烁,烟涛茫茫如水墨洇染,蓬面迎来的孑然怪风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汹涌妖气。原先她们布定的五行八卦竟纷纷挪了位置,她三人为黄河阵主,如今遭受反噬,显见得是阵中发生了大变故。

云霄脚下黄河仿佛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悍然激怒,震吼不绝,掀起浊浪滔滔,旷然乱风之中云霄挽袂扬手,射出数枚长簪,飞渡黄河,穿云破雾,植入阵中,钉在了五行八卦方位的山脉之中,勉强固住阵意不散。

云霄咬牙:“阵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琼霄召出鸿鹄鸟:“姐姐,我去阵中一探!”

鸿鹄鸟飞跃巨浪,一头栽入混沌气脉之中。

琼霄甫一入阵,便听得万里狂啸,风沙仿佛发了狂似的,毫无章法肆意涌流,呼呼掠过耳边仿佛万鬼齐哭。她勉力掐了个避风诀,怒而拨开云雾,便见整个阵中地动山摇,川崩水泻,正要注入灵力护阵,就见云霄先前钉在五行八卦处的数枚发簪一崩,竟是生生被弹了出来。

云霄的发簪竟也镇不住这阵中混乱!

琼霄眼尖,忽见一处山河爆炸频起,山脊塌折,且有灵光四溅,当即驭着鸿鹄鸟飞了过去。烟尘滚滚之中便见申公豹手持雷鞭,正与一个满头白发的胖道人缠斗,一旁河道上万绝灯冷光闪烁不定,那坚不可摧的琉璃灯壁上竟裂开了数道裂缝。

琼霄怒不可遏,抛出宝剑射入二人中间,激起滔天骇浪,她叱道:“申公豹!你搞什么名堂!”

申公豹一惊,一个不备,被胖道人一柄拂尘抽到了水中,一个起纵,落在山巅。琼霄性子火爆,喝道:“你对万绝灯做了什么?黄河阵如今濒临破阵,连我姐姐都压制不住,你要造反吗?!”

申公豹道:“娘娘明、明鉴,这非我之故!事发突然,万绝灯陡然碎裂,我也遭受了反噬,尚且不知原因。”

琼霄满心狐疑,一指那满头白发的胖道人:“那这又是谁?!”

未等申公豹做出回答,地龙再次翻身,黄河支流悍然撞在山石壁上,原本此处山脉便因申公豹与太乙打斗而遍体鳞伤,再被这狠狠一震一撞,竟是整座山脉都支离破碎,轰然往下跌去,迎头与怒浪撞击,泛出一波又一波的重重泡沫。

申公豹一皱眉。此处是以万绝灯为媒介布的阵眼,可现下黄河怒啸、山河崩塌,万绝灯恐要遭受波及。但若是将万绝灯取出……原本便摇摇欲坠的黄河阵怕要进一步破损。黄河阵中填着万鬼魂魄,若是黄河阵破界碎,恐怕会波及到商军营地。

他瞥了琼霄一眼,琼霄冷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暂且不得取灯。眼下显然是有人在阵内作乱,待我杀了那人,黄河阵尚能修复如初。若是阵破,将鬼瘟引去周营也不是难事。”

申公豹依言,眼前拂尘一甩,太乙拦在他面前:“嘿呀你们两个混账,要做坏事也得先看看旁边有没有别人吧?”

琼霄云袖横扫,太乙先前与申公豹缠斗早已强弓弩末,一时竟闪避不及,被她当胸一甩,落入了澎湃支流当中。

乱石穿空,惊涛暴怒地击打山壁,水流湍急如剑,前方山崖急转直下,硬生生落出个飞流九天。太乙仙根已断,先前不过全靠强抽寿数支撑周旋,这一落水,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已是个死人了。

琼霄对这个胖道人半点兴趣也无,一瞥眼扫见不远处天边竟徐徐腾起数条高昂水龙,眉眼一厉:“去那边瞧瞧!”

申公豹最后看了一眼那白茫茫的河面,忽然看见太乙的拂尘孤零零落在崖上,顿一顿,弯腰拾起那拂尘,也扔进了浩然江水之中。

他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那拂尘如飘乱蓬雪,栽入汹涌黄河之中,连个沉浮都不曾有,像个无能为力的泡泡,兜头淹没了。

九曲黄河阵由九条黄河支流组成,这几条支流曲曲环绕,盘沿蜿流,彼此成势,是为九曲。原本因远离主道,并不如黄河那般凶暴。眼下这九条支流统统发了洪,狂啸怒吼,震荡山川,淹没山树琼林,将个好端端的黄河阵内淹成汪洋大海。山崩地陷之中怒然腾起九条水龙,高高立起,水纹横波急转,在龙身上旋然扭曲,如同无数个湍急漩涡。

那九条水龙无声无息,在狂风之中发出高亢龙吟,洒落万千水珠,凝结成万千箭雨,劈头盖脸朝四面八方射去。琼霄怒将宝剑一掷,穿透一条水龙龙首,将之击溃成水。可几乎是一眨眼,那水龙便又汲然而起,冲她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九天之上黑云欲摧,裹着万钧雷光,铺天盖地闪烁不定,河水已涨至山腰,山谷山脊被这横波硬生生截断,往下只见浩渺河水不见山,几乎已成汪洋之势。九条水龙直立水面,勾通水与天,几乎没入云巅,仿佛几根支撑天穹的天柱。填在阵中的万鬼魂魄为巨浪所惊,全都游窜出来,在雷霆涛声之中此起彼伏地嚎啕呜咽。

因未取阵眼,黄河阵虽然摇摇欲坠却毕竟未破,千疮百孔地支住了气脉结界,未将洪水崩出。否则看这恣意惊人的洪水势头,不仅能将黄河两岸的商周两军吞没,怕是还能一并冲垮方圆百里的村落人烟,到时浮尸漂橹、生灵涂炭,都还只是区区小事。

琼霄不担心这个,让她盛怒的是这风中游离不定的润泽水灵,暗含龙气,那分明是灵珠气息!

她满含杀气,驾起鸿鹄鸟,朝阵心的位置飞了过去。

申公豹紧随其后。他自然也感知到了风中灵力,心中不由又惊又怒。敖丙已被万绝灯褫夺神智,伤了五感,应当是个万无一失的阵心傀儡。这种伤势,除非有人拿自己的魂魄去给他修补,否则绝不可能——

申公豹忽然一愣。

狂风暴雨,洪水滔天,仿佛上古洪荒共工怒触不周,将世间万物淹在一片浩瀚汪泽之中。九条水龙支起天柱,又像拱卫君主的沉默而忠诚的守卫。狂风巨浪之中,唯有一小片坐在山洼里的湖泊岿然不动,静水流深,无论是浩浪洪水抑或暴雨雷霆,全都隔离在外,像个与世隔绝的小岛,那水边甚至还长着一枝与眼下这满目疮痍半点不合的繁盛桃花。

便只听得摇曳风雨之中一段悠长音色,不似笙也不似埙,于万鬼齐哭之中浸沐水泽,恍惚间这天地万籁尽皆淡了,只剩这单调乐律踽踽独行,像半只怒涛沉浮、身不由己的支离小舟。

一个白衣少年坐在湖泊中央,静静吹一只海螺。他浑身浴血,白衣被染得血红,披头散发,未曾束冠,满头青丝如雪如霜,自背上坠直滑落,淌进清澈湖水之中,绕了几弯,散开葳蕤藻色。他膝上睡着一个红衣少年,看不清面容,一匹红绫自他臂弯淌下,静静漂在水中,像一段融化的夕阳。

天地崩摧,鸦云如墨,沉沉似要与山河相撞。敖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吹他的海螺,仿佛吹响这只海螺,于他而言就是世上一等一的要紧事。除此之外,四周无论滔天逆浪还是山崩地裂,似乎都与他无关。

申公豹眼利,一眼望见他白皙额心上蛛网般的咒印血纹。再看哪吒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敖丙又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心下登时有了猜测,不免复杂非常。

但琼霄可不管那么多,挥剑叱道:“敖丙!你好大的胆子,敢毁我黄河阵、伤我姐姐,你——”

敖丙停下手中的海螺,看了她一眼。

琼霄是家中最小,惯来受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更不会怕一条自投罗网、连龙角都没炼掉的小龙。

可少年这一眼隔着重重洪水,沐雨栉风,明明毫无波澜,毫无杀气,仿佛一泊静水、一缕月亮,却就是让琼霄莫名其妙脊心一冷,剩下的话一卡,竟没能再说出来。

九条水龙却是被她激怒,一个个引颈长啸,凝出滔天冰箭,朝她撕咬过来。琼霄一剑将一条水龙扫碎,恼羞成怒:“申公豹,你还在等什么?!”

申公豹心中不屑,想了想,起身几个纵落,立在湖边,冲湖心的敖丙道:“可认得我?”

敖丙没有看他,视线停留在不远处湖面上一朵残碎的花瓣,静静道:“师父。”

申公豹一挑眉:“没想到你还、还愿意认我,这倒是意外。”

敖丙没有说话。

“你这是在做什么?”申公豹说。

这句敖丙回答了。他将海螺再次凑到嘴边,轻声道:“喊哪吒起床。”

申公豹微微一顿。敖丙不管他,径直吹了起来。排浪震天,海螺杳然吹来海风与潮声,缥缈散落在风雨之中,敖丙满肩是水,眼睫湿漉,发尾淌在水里微微弥散,却坐得笔直,像一座沉默而肃杀的碑。

看着他这样子,申公豹心头忽然一动,有些悲意。他低声道:“你这又是何、何苦?他还醒得来么?补神换魄之术,我教、教过你的。太乙不会这个。是你先用在了他身上,他又学、学会了。”

敖丙没有反应。

“你元神受创,灭七情绝六欲,三魂七魄分……分离,要换回神智,得拿他一……一整个魂魄来修补。”申公豹说,“他这顿懒觉,怕要睡到再也醒不来了。”

敖丙看了他一眼,倏然穿透风烟,像一瓣枯萎的花,或者一口枯萎的井。他眼睫染血,将素净青蓝都染成孑孓暗红,眼眸之中无波无澜。他轻声地、不带杀意地说:

“师父,那你说的这些,又是谁的缘故呢?”

申公豹顿了一下。

敖丙微微垂了垂眼,他眉心一对玉钩龙纹,寂静而温柔。透明雨水沿挺秀眉骨滑落,他眉宇舒展,可眉心龙纹微微上勾,看起来还是仿佛一双载不动他愁意的小小趸船。

“师父三年间倾囊所授,谆谆教诲,弟子感念在心,不敢或忘。所以……”

“我不杀你。”

“取走阵眼,尽早离开这里吧。”敖丙又将海螺凑到了唇边,他嘴唇苍白,手指纤细,手背皮肤很薄,藏着起伏的青色血管,显得极虚弱。申公豹看他这幅样子,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忽然在脑中一闪而过,脱口道:“你想让所有人给他陪葬?!!!”

这句诘问落在震荡天地之间,被水龙吟啸咬得粉碎,每笔每画都碎成铁画银钩的千根细针,坠入陆离山河。满天漠漠冷云相互倾轧,终于落下万钧雷霆,仿佛无数直立起来嘶声狂叫的长蛇,惊白电光落进水里,竟是悍然劈开风浪,将本就混乱的阵心八卦越发扭曲。

只见不远处埋着万绝灯的方向巨浪一翻,数道电光如刀,迅疾砍入那漩涡之中,申公豹心头巨震。

万绝灯没来得及自阵眼位置取出,与阵心共鸣,承受黄河阵的反噬,彻底裂开了!

万绝灯被申公豹心血炼化,与元神相连,这一番不啻于在他心脉上重重砍了一刀,噬得他五脏六腑几乎都移了位,兜头跪下,一口血便喷出,一时间连鞭子都提不动了,当啷摔在地上。万鬼齐哭之中琼霄忽然脚下一软,也又呕出一口心头血。

湖中敖丙一动不动,瞳孔犹如绀色琉璃,面色极苍白,眉目隽秀多情,额心纷乱血痕裹着一点蓝荧荧灵印,陡然徒增几分妖异。

琼霄抬头望他,心中恨极。

她们三人作为阵主,因为深恨姜子牙,纷纷动用本命法器,歃血立阵,与黄河阵自然息息相关。先前自恃仙力强盛,想着用万绝灯一直照着的人绝无可能有还手之力,又因申公豹的情面不伤他性命,毫无顾忌就将那条奄奄一息的小龙做成了阵心。未曾想到竟是养虎为患!现下这条小龙明显是要借阵心之能翻覆整个黄河阵,叫她姐妹三人因遭受反噬重伤,同归于尽。如何能叫琼霄不胆寒、不惊怒?!

她心中怒火高炽,挣脱束缚,宝剑脱手,如露如电,扎破百丈风雨,直刺敖丙心口要害。事已至此,此刻便杀了他,哪怕阵心死了她姐妹也不过略微受损些许修为,总好过坐以待毙!

申公豹因万绝灯反噬而无力动弹,只能眼睁睁见这穷琼霄毕生所学的宝剑迅如流矢,眨眼间已至敖丙身前。敖丙身负黄河阵,本就重伤未愈,走火入魔又昏昏沉沉,如何避得开这雷霆一击?

那流光烈如狂雷,不过半息功夫已经携暴雨闪至,霜寒剑尖携着凌厉罡风绞碎敖丙一缕长发,眼看就要迫入心口。便在此时,一腕通天白河自远处破水绽出,疾如旋踵,一把把敖丙与毫无生气的哪吒扯开数尺。琼霄的雷霆一剑如银瓶乍破,猛烈罡风将他二人一下震开。小小镜湖中央猛地爆裂开来,硕果仅存的山洼像个被打碎一半的碗,那支娉婷桃花被剑气从中劈开,落花流水,漂着细碎桃瓣的水流缓缓往地面汪洋大海倾泻而去,原地成了个烟雾迷蒙的细瀑银河。

远远的飘来个泡着花椒的嗓子,一惊一乍:“嘿呀,吓死我了!”

申公豹眼瞳一缩。太乙!

琼霄一击不成,还要再攻,不等调动灵力,一阵剧烈反噬搅动五脏六腑,她倏然瞳孔一缩。

她这最后一剑竟是钉在了最后一个尚未扭曲的八卦方位之上,将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阵型打得粉碎。失去束缚的万匹怨鬼尖声狂笑,缩入洪水之中,黑色洪水于是具了森森鬼气,越发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偌大黄河阵被这一剑寒芒扎破结界,倏然断了线丧了气,像家终于破笼而出、虎视眈眈的百万之师,那漫天滚滚魔云便是自立山头、迎风招展的万里军旌。万里青峦被飒飒风烟从中劈开,仿佛大敞的阊阖巨门,泱泱浪潮犹如千匹白马乱蹄,一路摧枯拉朽,轰隆隆朝驻扎在两侧的商周两军营地缓缓崩轧过去,要将人间淹成个无边无际的红尘苦海。

琼霄大惊,鸿鹄鸟往商朝营地急急飞去:“姐姐!”

敖丙半点没有千钧一发的危机感或者作为始作俑者的愧疚。他垂下眼,伸手给哪吒脸颊上一瓣残桃拂去,面色苍白,银蓝长发被风簌簌扬起,几缕黏在白皙侧脸。眼睫下投一汪阴影,端秀眼角被适才琼霄剑气所伤,溅出小小一痕血星,仿佛凭空生出了一颗鲜红的痣。

他漠然抬眼,将天为斛,以地为盏,万里乱涛金波浑浊,赫然便是人世间饮不尽的沸酒黄汤、断水愁肠。无数条水龙自水中狂啸钻出,追着琼霄背影撕咬而去。太乙遍体鳞伤趴在水中,一口血还没吐尽,眼看敖丙已经六亲不认,一副要以山洪海啸将这黄河数百里尽数埋葬后自己与三霄同归于尽的神挡杀佛的势头,来不及说别的,大吼道:“哪吒纳元戒里有枯木回春丸!!!!!”

这一声好险穿透了雷霆风雨,穿透了震天瀑布,穿透了群山咆哮,飘飘然落在了敖丙耳畔。

狂怒水涛微微一滞,高亢的浪头悬崖勒马,怏怏地停了下来。

太乙也来不及爬起来,就这么落汤鸡似的趴在地上冲他继续吼:“就戴在他脖子上的那个小戒指!快!晚了就真没救了!”

这一声比九天雷劫更震耳欲聋,将敖丙混沌的灵智都劈成两半,一半还困顿浑惑着,另一半却已经跌跌撞撞地伸出手去,僵冷的手指被雨水淋透,不听使唤,险些将那枚小小的银戒跌落在湖中,大概过了他一生那么长的时间,他才勉强找到了那颗小小的仙丹。

他将哪吒枕在自己膝上,俯身喂他吃药。哪吒牙关咬得极紧,敖丙试了几次都喂不进去,便将那颗小小丸药抿在苍白两唇之间,捏着他下颔,笨拙地将丸药渡给了他。

过了半晌,哪吒心口几个血洞一寸寸终于缓缓愈合,可仍没有醒。

江水瑟缩下来,默默地敛了浪头,小心翼翼地在山岳之中涌荡。

申公豹心下叹息,道:“你、你骗他做甚?”

为救敖丙,哪吒使了修神换魄之术,哪怕用枯木回春丸修好了心脉,现在却仍七魄分离,离形神俱灭也不过一步之遥,躺在那的不过是具漂亮却没有魂魄的空壳子,哪怕是九转金丹也救不回来了。

太乙眼中全是泪水,哽咽得话都说不清楚,冲他咆哮道:“你不帮忙就算了,说的撒子风凉话!还不是你害的?!”

敖丙已经听不见他们说话,不敢闭眼,像个想哭又不敢哭的孩子,他满身霜雪做就的淡漠生杀忽地全融化了,赤裸裸露出未曾愈合的淋漓伤口,眼睛睁得极大,眼睫已载不动更多淋漓雨水,只好就这么滴滴答答地顺着修长睫羽往下滴落。怔怔然等了许久,不见哪吒睁眼,他便又直起身来,抓起那只海螺凑到唇边,又开始急急地吹奏。

浪淘风簸,孤山万仞,世间满目疮痍、鬼泣涟涟,仿佛森罗阎殿。旷野江海潮声止尽,浮云苍莽,静默不语,一时连滚滚雷声都息了,只剩海螺声涩,在细雨迷雾之中幽转低回。

申公豹听着那孤独海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他伸手一招,远处山岚飞速旋转,一盏琉璃灯自万重水波之中缓缓升了上来。

申公豹念动口诀,万绝灯徐徐旋转起来,在千缕愁丝、万顷碧水之中,灯架骤然分离。其中跳荡的数点荧光脱了束缚,几点朝周营飞去,几点没入太乙颅心,几点钻进敖丙后背,一点淌在哪吒紧闭的双眼。

万绝灯是九曲黄河阵阵眼,黄河阵之所以能断神仙之仙根灵魄,全靠万绝灯有汲纳仙灵之能。此刻万绝灯已将吸取的所有灵光物归原主,没什么可再烧,缓缓熄灭,归入申公豹手心。

太乙满头白发复归青丝,脸上皱纹一道一道渐渐消去,顶着满头桃花瓣,愣愣地看着师弟的动作。申公豹闭目念咒,倏然引来雷光万丈,万绝灯在万劫雷光之中融为一道流光,悬在敖丙眼前。

敖丙木然地与它对视。

万籁俱寂之中,那道流光自他眼中徐徐引出了几道赤荧荧的碎星,飘然旋转,逐渐化作一朵花瓣合拢的莲花模样,静静没入了哪吒心口。

敖丙双眼混沌如镜,倒影着那朵荧光赤莲,微微睁大了,似乎蒙着一层薄薄水雾,连眨一眨也不舍得。

太乙看着这一切,愣愣地道:“申公豹,你把万绝灯炼化救哪吒,这是为撒子?”

申公豹冷笑道:“那你半边骨头都碎、碎了,又为、为什么强抽寿数动用拂尘,去救敖丙?”

枯木回春丸修补好了心脉破损的莲花身,万绝灯则引出了敖丙元神之中宿着的哪吒魂魄。二者哪怕缺一,哪吒都药石罔医了。

他二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太乙远眺天际灌然冷风妖云,道:“哎呀不好,敖丙闹得太大,洪水快要漫过去了。”

这对曾经的师兄弟不再叙旧,也没再打一声招呼,彼此腾起云驾起雾,化作两道分道扬镳的流光,各自朝军营飞去了。

留半个湖洼浅泮,细雨靡靡。半支桃花静倚水边,低垂了眉目,将杏红花蕊飘落水中。

敖丙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一切,他一手抓着那只海螺,等啊等啊,也不知究竟看了多久,仿佛巫山云都逝尽,沧海也做了桑田,才恍惚看到那双紧紧合拢的黑色睫羽终于微微一颤,缓缓睁开,露出一双业火红莲一般的眼眸。

他像一支等了万年才终于得到灌溉的枯枝,像个天生眼盲的人终于摸索着见到日出。周身凉得怎么也流不动的血液终于在脉搏里跌跌撞撞地流了一寸,他耳边开始听到潮声,眼前开始看到颜色,眼睫开始感到风带着水意徐徐拂过,后知后觉开始尝到唇间咸涩,心头刀锋般剧痛。

一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噩梦,终于醒了。

恰逢此时,远处一处山川崩塌,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敖丙惊醒,这才忽然惊觉四周山河被他无意识弄得风烟狼藉、生灵涂炭,他想用袖子遮住哪吒的眼睛,又觉得这不过是在掩耳盗铃,只得像个即将受刑的人,小声问道:“你……你看得见吗?”

哪吒睁着雾蒙双眼静了一会,里面便渐渐点了光,鲜红明晰,柔软得像一缕融化的太阳。“嗯”了一声,眼睛一弯:“看得见,听得见,闻得到,每件事都记得特别清楚……放心,约好要和你踢毽子的,我没忘。”

敖丙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虽然还在忐忑,但耳尖还是忍不住红了。

哪吒笑了两声,像是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脸,忽然扫见周遭断壁残垣、滔天洪水,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

“这,这该不会是你搞的吧?”

敖丙手足无措。

哪吒眨了眨眼,侧回脸看了看他,忽然伸出手背轻轻在敖丙侧脸一蹭,道:“是我的错,我赖床赖得太久了。”

敖丙微微一滞,被他一碰,低眼看见他手背湿润,忽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哭。他侧过脸,低声问道:“是个噩梦吗?”

哪吒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将额头贴住他的,低声呢喃道:“没你。确实是个噩梦。”

敖丙心间酸软,终于克制不住,伸出双臂抱住了他。但他惦记着哪吒心口有伤,不敢太用力,只得小心翼翼地强逼自己放轻了力道。反而是哪吒仿佛完全不记得自己心口刚刚才破了几个洞这回事了,毫不客气地钻进他怀里,用力得像要记住他骨头什么感觉似的。

敖丙心跳如擂鼓,舍不得放手却又担心他伤势加重,只得隐忍地提醒道:“你的伤——”

哪吒装傻道:“什么伤?谁受伤了?小爷身体好得能踢八百场毽子。说起来……”他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含糊,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话说你……那什么……亲……应该不只是为了救我吧?”

他说得云里雾里,但敖丙听懂了。

他心头哭笑不得,又有一丝甜。哪吒对他素来坦荡,极少掩饰,于是这少有的带了一丝羞赧的吞吞吐吐反倒成了一把锋利的小刀,那包裹着敖丙的厚重不堪的重重茧蜕,终于被这把小刀毫不留情又干脆利落地割了干净,眼前雾色散毕,留个清亮人间。剩下的千寸愁丝绵延如白沙,缠绵悱恻,将他刚才还淡漠生杀的心尖给化成了一弯绕指柔。

“那你呢?”他轻声问:“你是为了救我吗?”

说来好笑,他们这屈指可数的三回亲吻,要么夹杂着血的咸腥,要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要么索性只尝得出眼泪与丹药的苦涩,这么数来,甚至还有点心酸。

哪吒瞪了他一眼:“哎,我先问的!”

敖丙忍不住笑了。

他俯身垂眼,一颗泪珠被风掠净,长发垂散,携着淡淡水意,吻住了哪吒的唇角。

敖丙轻声道:“不是,是因为……我心悦你。”

哪吒轻轻咬了咬他的唇角。

“嗯,我也特别喜欢你。”

暴怒的黄河终于彻底止息下来,化作九条蜿蜒曲折的银带,静静流向东海。云青青兮,水澹澹兮,风中游离着淡淡咸味,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海风,呜呜咽咽,悠悠浩荡,弥散满天漠漠行云。几缕烟光砌入云层,在湖泽中央落几星孑孓光影,浮在那几瓣桃蕊之上,把那行将流尽的薄薄湖光都碎散,恍惚里像一碗新酒陈茶,又像无数滴久回低转,终于落下的晶莹泪水。

申公豹强驾云头,一路追着洪水,回到商营。商军起先还极其惶惑混乱,被三霄厉声镇压,数员截教上仙严阵以待,各驭法宝,共同抵御滔天洪水。一时天地之间华光连连,各色异彩、各色法宝频出,但那洪水阵势太大,势若雷霆,哪怕被各色法宝勉强压住,也仍然凶狠暴躁、不减去势。申公豹便取了雷鞭,去拦一道兜头朝商军粮草后营撞去的巨浪。

但他失了本命法器,虽然还能自由行动,却也遭受极大反噬,正要一鞭将浪头打碎,忽觉五脏六腑造反了似的一阵剧痛。他如遭重击,竟然一时无法动弹,眼睁睁望着那浪头张开血盆大口,兜头就要朝他撞来。

恰在此时,一道冰棱不知自何处而来,破云穿空,险险将那近在咫尺的巨浪凝结成冰。

申公豹微微一怔。

周遭空无一人,他想了想,拉高云头,放眼眺去。商军与周军都有各种神仙用法宝护住营地,暴怒洪水无处可去,便汹涌朝下游奔流。但见下游一片岌岌可危的渺小村落,仿佛小小蚁巢,万里奔洪仿佛乱马飞蹄,眼看就要把那处村落踏得粉碎。

一道红绫倏然刺穿长空,分云破浪,越变越长,仿佛一线赤水横波,稳稳拦住了那一线莽莽大水,以一己之力,将浮生倥偬都拦在了身后。下一秒一点惊白坠入河道,自最高最凶的那尺浪头开始,一路冰霜水凝、摧枯拉朽,涤荡水中冤魂鬼气,将千里黑水、浮沉百川都冻成一片雪白静寂的阑干瀚海。

一红一蓝两道流光腾然划破朦胧云烟,睥睨无双,像两颗坠入凡俗却仍然熠然生辉的璀璨星子,并肩朝周营去了。

申公豹立在云头,负手远眺二人无双背影,心下摇首,叹息道:“灵珠与魔丸果真、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又看了一会,又自言自语道:“也还罢了,原也没有其他人配得上。”

他心想:此番抓住了,可不要再蠢得自己放开手才好。

说来九曲黄河阵已破,周营再添一员,如虎添翼,他得速速回去,与三霄共议,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事才行。申公豹按下云头,将那象征了师徒之间最后一点仁至义尽的冰浪击得粉碎,扔在身后,自顾自回到满目疮痍的商营去了。

惊天洪水为烈焰冰川斥尽,终于渐渐平了浪潮,退了河道,重新显出雄浑阔厚之意。大风起兮云飞扬,凌厉朔风将绵延不绝了数日的苍莽云海疏散,八千里孤绝山仞之外,云蒸霞蔚浩然明灭,一线乾坤金芒乍破,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拉出一道匕首般炽薄而明亮的光影。

黄河浪淘风簸,浩荡奔腾如雷,岷峨云浪之中九曲蜿蜒,一只白鹭满载着世间爱恨别离,张开羽翼,横渡飞江。





END.


后记:

虽然这篇确实比深渊落日短,不过也就短了六七千字,刚好是一辆车的距离(……

其实不是不想开车,是因为这篇时间线上实在比较紧凑,太乙那边烧着命呢哪来的机会开车!亲亲抱抱哭一哭煽个情已经是极限了我都觉得有点对不起太乙(

来说下设定。这篇采用封神演义的背景,时间线是三霄怒摆黄河阵,用了很多书中的设定,包括黄河阵的效果,进去的人是杨戬还有昆仑十二金仙,会泥丸闭塞不能成仙一类的。不过在这基础上加了很多自己的设定,比如哪吒其实没进过黄河阵,还有没有阵心这个说法是我乱写的(……)私设如山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关于申公豹。关于申公公其实还有蛮多想讲的,我觉得,虽然电影里是个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但确实,他就是个反派。如果申公豹不盗走灵珠,其实所有剧情都不会开始,简直就是饼渣的红娘啊!(……)

封神里申公豹起先是元始天尊的弟子,后来辞玉虚入了通天教主碧游宫门下,被派去襄助纣王,封为国师,死后封神。我个人觉得申公豹是个比较复杂的角色,他是个很自私的人,敖丙因为和哪吒玩搞得他成为十二金仙的计划功亏一篑,所以我个人觉得他对哪吒和太乙是有恨,对敖丙是既有恨又有恨铁不成钢。类似那种“你怎么不和好人家孩子一起玩”的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越说越沙雕了)他是能毫不犹豫利用别人的那种类型,而且相当冷静冷酷,所以对利用自己曾经的爱徒其实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的,具体体现在电影结尾,两个小孩进了天劫,两个师父有截然不同的表现:申公豹连架都不打了,直接腾身走人,毫不留恋极其果断地放弃了敖丙。而太乙却拿出宝莲,迎着天雷逆流而上,自己去救人。

个人观点不一定对,但我觉得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元始天尊选择太乙成为十二金仙的原因之一。

申公豹和敖丙之间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申公豹虽然利用海螺把敖丙搞成阵心,不过没想着让他死。只是这点情谊过于微薄,在申公豹炼化本命法器救了哪吒、敖丙又摒弃前嫌用冰棱救了申公豹以后,这点情谊就仁至义尽了。所以在一切结束以后申公豹仍然是商朝的国师,以后再在战场上遇到饼渣,他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毕竟他是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相当清醒的人。

关于太乙,我爱他(。)没有什么好说的,吹他的话已经在文中吹得差不多了,再吹他就真成球了(是粉)私心设定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但我个人特别喜欢,我文中的太乙会喊哪吒“幺儿”,我特别喜欢川渝那边的人喊小孩叫“幺儿”,我觉得特别亲昵可爱。

关于饼渣,诶……对不起我有罪,我真的对他俩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惨我的两个宝宝……但我个人就特别喜欢那种互为软肋又互为逆鳞的爱情……藕的话这篇文里高光时刻还挺多的我就不多吹了(?)说一个小细节,文尾藕用混天绫拦住洪水那里,其实这个是致敬了03版哪吒传奇九曲黄河阵那幕,03版的藕站在混天绫上张开双臂,混天绫拦住浑浊河浪,这一幕我真的好爱,忍不住让我们这一版的藕也学一下前辈。

饼的话,其实我不太擅长写饼……希望没有把他写崩,不过我觉得就像电影彩蛋里说饼为什么不选择水淹而是用冰活埋陈塘关,是因为他考虑到陈塘关渔民众多,大多会水,恐怕不能达到灭口的目的。在那短短十几秒以内能考虑这么多,我觉得这个人就完全和圣母两个字没关了。但我倒不觉得他腹黑,这与腹黑倒是无关的,这是一种缜密与冷静,是他骨子里为了所爱的人可以不顾一切甚至蔑视众生的一种傲慢,隐藏在温柔的皮相下,但自有一种刀锋一般的冷酷与矜持。活埋陈塘关是这样,舍弃万龙甲与哪吒抵抗天劫殉情(?)也是这样,或许他做出决定之前会很挣扎,乍一看好像还有点没主见被事情牵着走的感觉,但其实这个人还挺自我的23333

希望我的小论文没有把你吓跑……

明明正剧热度怎么都比不上小甜饼又特别不好写但为啥我还老爱重蹈覆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概这就是我的命吧(?)

以后写文的频率可能会降低……不过如果有空的话还是可能会掉落番外,正文太苦了想让他俩甜一甜。

谢谢观看,鞠躬!

2019-08-17 评论-196 热度-1478 饼渣丙吒哪吒之魔童降世敖丙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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