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流放月亮

合志《病理机制》参本文。



BGM:No Light,no light




少年忽然醒了。

他懵了一会,才挣脱眼前缭绕的雾色,勉强适应了眼前的昏暗。房间里没有家用电器,地板上东一只西一只地散落着白袜子,两本杂志撅着屁股和一只空空的杯子一块瘫在茶几。百叶窗拉得紧实。墙上挂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奇怪的是他明明刚从床上爬起来,床却干净整洁,被子叠得像个小豆腐块,没半点被睡过的痕迹。

他找了一圈,没找到电灯开关。又尝试着拉开百叶窗,发现窗户锁死了。整个房间里只有床头的闹钟亮着一点聊胜于无的荧光。二十三点三十八分。

或许是睡得太久了,少年想找点水喝。

这确实是一个很古怪的房间。之所以说是古怪,因为它只有三面墙,第四面墙是一片黑洞洞。他试着用手触摸了一下,只能摸到一层毫无意义的冰冷薄膜。第四面墙黑得让人有些莫名的不安,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扇紧闭的小门上。

他拿起那只空空如也的杯子,拧开了门把手。


门外是一座两侧与穹顶燃烧着火把的地宫,天花板高得近乎看不到,彤彤燃烧的炬火看起来像无数高高在上的星星,但古怪的是这座地宫入口的地方同样只有一片虚无。少年拿着他的玻璃杯,赤着脚,披着火光,一路穿过地宫漫长的石板路。

大理石柱后有几扇小小的角门。他随机推开一扇,门外是一片不知通往何处的雾,浓得叫他心里一突,在反应过来以前他已经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平复了一下莫名其妙的情绪,打开了另一扇门。门后是一片墨绿色的深海,开了条门缝便有哗啦哗啦的水往外灌。好在他反应速度还算快,在汹涌的海水彻底把门压垮倒灌进来以前把门关上了。

第三扇门后是一间空无一人的教室。这间教室的第四面墙倒和他自己的房间不一样,而是活像个玻璃展柜似的,隔着一层薄膜,有一条长长的回廊,阳光在回廊地面投出棱角分明的斜影。他试着往薄膜外走,失败了。他于是通过了教室,拉开了教室里的一扇门。

教室门连接着一个办公室,窗帘配色是漂亮的猩红与金色,桌上摆着一盆绿萝,光线敞亮得让人完全忘记了之前的阴暗。不过这次房间里坐了一个人。

唉?少年后知后觉地抬起手,在门板上讪讪地补敲了两下。

坐在办公桌后的成年男性有一头铂金色的头发,穿着奇怪的袍子,打着斑点狗图纹的领带,戴手表,还戴着一副品味奇怪的眼镜,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虽然如此,但少年总觉得他那张看起来没有表情的面容上似乎有些不明显的惊愕。难道他认识我?

不知道为什么,打量着这个严肃古板的男人,他心里就莫名其妙产生了些许酸涩。脑子里隐约有些画面闪过,可待他要去捕捉的时候,那些零碎的记忆便又漏进了不知哪个恼人的角落。他只好举起自己的杯子,干巴巴地问道:

“五条先生知道你醒了吗?”

“失礼了……”

什么五条先生?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句话并非出自他自己,而是对面这位站了起来的成年人。好在他记得自己的来意:“……请问您这里有水喝吗?”


这间漂亮大方的办公室也不能免俗地有着古怪的薄膜,封出另一个看上去广阔得多的空间。那是一个视野辽阔的大礼堂,装潢堪称金碧辉煌。往下俯瞰,能看见四条整齐并列的大长桌。礼堂最上方一张长桌横对中央,看起来像个无限扩大版的课堂。对面墙上悬挂着槲寄生与黄金绸带,窗帘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雪花、金铃和麋鹿,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还能隐约看见麋鹿在窗帘上跳跃。半空辗转漂浮着无数晶莹的蜡烛,天花板上垂下红色与绿色相间隔的旗帜,无风也自动。少年趴在那薄膜上努力辨认了一下,旗帜上面画着繁复的四个色块,好像是四种动物。

奇怪的是他们与薄膜外的空间似乎并不是平齐,而是俯视的视角。少年困惑地喝了一口他的水:“外面没有人吗?”

“现在是上课时间。”七海建人站在他旁边。

听起来外面的人似乎生活在一所学校里。少年心想。他放下水杯,戳了一下眼前的薄膜:“还是你这样的房间比较好,我那个房间完全没有光也没有人,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说起来我们不能出去吗?”

他试着把自己整个人压在薄膜上,把脸压得微微变形,又上手去推。最后遗憾地发现薄膜纹丝不动,触感类似于玻璃或者空气墙什么的。他不禁吐槽道:“感觉自己像个标本。”

他没注意到身边七海建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复杂,略带迟疑。他倒是单纯觉得和这位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成年人待在一块很安心,这里阳光充沛,扫清阴霾,看起来充满勃勃生机,一时间不是很想回到他狭隘昏暗的小房间里去了。他问:“七海先生是什么职业啊?”

“普通的魔法工作者。”

少年眨了一下眼睛:“……普通的什么?”

“魔法。”七海建人平静地回望他,“虎杖。”

虎杖。少年心想,原来我叫虎杖——原来他真的认识我啊。

“魔法是我想的那个魔法吗?”他追问道,“拿着小木棍唰唰唰的那种?可以瞬移?可以飞?点石成金?”

“那叫魔杖。”七海建人的眼神变得有些无奈:“硬要说的话,可以这么理解。经过学习,移形换影、飞行术、炼金术,有天赋的巫师也都可以做到。”

这么说的话好厉害啊。他的双眼情不自禁地闪闪发光:“我也能做到吗?”

成年人道:“不能。”

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的虎杖呆滞道:“为什……”

“因为你不会。”

虎杖似懂非懂,联想到外面的礼堂:“那可以学吗?在外面的学校学?为什么我出不去?是我犯错被关了禁闭吗?”

七海建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就在少年一头雾水的时候,成年人宽阔的手掌在他肩膀上轻轻一压,轻声道:“外面是霍格沃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学校。而我们——”

“我们是画像,虎杖。”



七海建人把虎杖送回了他的房间门前:“我是大人,你是孩子,这是理所应当的。”他这么说,递给他一只装满热水的保温杯。

“或许是你才刚醒来的缘故,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完全。不用太恐慌。”他叮嘱道,“画像无法离开画像世界,但画像之间基本上都是相通的,区别在于有的是人像,有的是物像或者景象。人像分为两类,一类是巫师注入魔力后画出来的角色,他们通常并非真实历史上存在的人,记忆和性格都来源于画像作者的设定;一类是生前与画像签订契约的巫师,在巫师死后,他们的灵魂会在生前留下的画像之中苏醒。”

虎杖有点懵:“那我属于哪一种?”

“我不知道。”七海建人叹了口气:“或许是第一种吧。”

第一种吗?虎杖茫然地心想。所以我是被某个人创造出来的?

原来我是一个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的人啊。

这个想法冒出来,倒说不上难过伤心,若要类比,大约像整个人被沉在了一杯透明的碳酸饮料里,听不见声音,漂不起来游不上去,只能望着身边细小的气泡不断上浮。一枚白炽灯的影子漂在水面,明晃晃亮得扎眼。

七海建人忽然又回过头:“你醒来以后,见过五条先生吗?”

虎杖还沉浸在思考之中,往残缺的记忆中检索一番,忽然想起这好像是他第二次提起这个名字,摇头道:“五条先生是谁?”

这个名字出口,他心里那枚漂在碳酸水表面的白炽灯忽然莫名其妙地往下沉了几分。那人工合成的光线有些太刺目,刺激得水中微小气泡飞快加速上涌,咕嘟咕嘟活像即将煮开的火山。一个不小心,满溢的碳酸饮料就扑出了杯口,那只白炽灯沉在水底,像一颗濒死的水中月,把他的心脏酸得发胀。有那么一瞬间,竟有了一丝窒息的错觉。

他不自觉地发问:“是很重要的人吗?”

“没什么。”七海建人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你应该很快会看见他的。重要……唔,确实很重要。”他想了一下,说,“他可能是你的创作者。”



虎杖关上门以后才忽然意识到他忘了问七海建人自己是哪一种情况。如果是第二种的话,不就意味着这个严肃沉稳、但非常友善的巫师已经……

他看着还很年轻。那明明是一个不应该迎来死亡的年纪——虽然虎杖也很清楚,知道那么多事情、自称魔法工作者的七海建人,怎么都不像是被别人凭空创造出来的。

他慢吞吞地转身,然后看到了一个粉色头发的少年。

哎?

对面粉色头发的少年同步做出了震惊的表情——怎么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呢?虎杖后知后觉地歪歪头、张张嘴,对面少年反应如出一辙,动作无一例外,透露出一股非凡的傻气:左脸写着“不会吧?”,右脸上写着“再试试?”,合起来就只剩下了一个结论。

哪来这么大的镜子啊?

虎杖走近了才忽然意识到这面镜子并不是放在他房间里的,而是第四面墙外的——薄膜外并不再是一片黑茕茕,而是一个很开阔的房间。窗帘是很低调的丝绒质地,大抵正开着窗通风,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卷。虎杖窥见那微光之中隐约飞舞的细密雪沫前赴后继地扑进窗帘,很快就把窗棂给打湿了薄薄一层。

房间里装饰和摆设不多,吊灯、地毯、衣帽架、圆床,床幔低垂,床上被褥齐整,像很久没睡过了。桌子离他最近,他眼尖地瞅见桌上有一摊黑色丝绒的绸布——他忽然意识到最开始时为什么他的第四面墙是一片漆黑了:因为他所在的画被那张布给罩住了。

这里看起来是一间卧室,东西不多,有些冷清空旷,最显眼的反而是那面香槟色落地大镜。那面镜子直顶天花板,包着华丽精致的金色镶边,镜顶还有一行莫名其妙的蜷曲符文。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懂那行字是什么意思。镜子里的少年一头粉发,菱形眼,眼角上挑,一身红卫衣,脚上还踩着一双红色帆布鞋。看着还有点潮。

巫师也穿卫衣和帆布鞋啊?

镜子里的少年打了一个哈欠,虎杖后知后觉地擦掉眼角的泪花。对面的房间没有开灯,那点渗入窗帘的雪光并不耀眼。他爬上床,看了一眼床头柜的闹钟。二十一点四十五分。

被睡意彻底淹没前,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含混念头,像碳酸饮料里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气泡,慢吞吞浮了起来。

如果我是画像的话……那么,把这幅画挂在房间里的——

是谁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道背后全是浓雾的门给他印象太深,虎杖稀里糊涂地做了个全是雾的梦。

他在雾中茫然地站了一会,才向浓雾深处走去。

前方雾色缥缈,水汽浓稠,灰霭霭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边走,边渐渐开始觉得熟悉。可眼前除了雾,并没有什么别的人、或者别的东西:就好像他觉得熟悉的是这片雾本身。

就好像……

在他在那张小床上醒来以前,他就一直懵懵懂懂地在这片迷雾之中游荡似的。

这时他一抬头,迎面悄无声息走来了一个人影——没有脚步声,没有征兆。虎杖吓了一跳,紧接着才意识到那其实又是一面镜子。

浓绻雾色吞吐这面在岁月长河里历经风霜的魔法咒物,它仍然光亮如新,镜框上雕着一句怪诞不经、读不通顺的话。

“Erised stra ehru oyt ube cafru oyt on wohsi。”

是那面原本应该站在房间里的镜子。

镜子里的少年歪着头,显得有些吃惊。他穿着一件斗篷,挂着金红相间的围巾,手里拿着一支模样古怪的木棍。

虎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触摸到了一片湿润的雾气,与此同时,脚下踢到了什么硬物。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两道荒凉的铁轨。这条生满铁锈的铁轨虽然是突然出现在脚下的,但前后蔓延似乎都看不到尽头,冗长而沉默地探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再一抬头,那面镜子不见了。他一个人站在雾气漫迷的荒野之上,远处没有山峦峰影或者人间城池,甚至没有风或者声音,只有脚下两条没有归处,亦不知从此去往何方的铁轨,像两道追逐幻影的彳亍脚印,带着满身孤寂落魄的腐锈,一路行进雾色深处。

他只好沿着铁轨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湿重粘稠的雾色之中,忽然看见一个一条长椅。

上面坐着一个人影。

虎杖盯着那道熟悉的影子,踟蹰地向前走了一步,一颗躺在地上的螺丝钉被踢得滚出了半句孤独的当啷声。

大约是被这颗螺丝惊扰,靠在长椅上的人侧过头来——他原本静静坐在椅上,像一片夜色的单薄投影。此刻他侧过头来,浓雾之中虎杖看不清他的脸,但莫名的,他觉得他应当有一对蓝色的眼睛。


没能看清楚——他迷糊糊地被冻醒了。

虎杖头晕脑胀地懵了好一会儿才爬起身,一起身就愣了一下。他的画像是被挂在桌前的,此刻恰好正有个人趴在桌上睡觉。桌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笔记和厚重书籍,上面写的东西虎杖看不怎么明白,只知道发音拗口。一只黑色眼罩躺在书页中央。对方或许实在疲倦,倒头就在桌上睡着了。桌角亮着一盏小心翼翼的灯,光影柔亮,绰出他廖条肩骨,又在白瓷似的脸上寂静地落一角小小的晕黄。

那实在是个很好看的人。从虎杖悠仁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银色的发顶和侧着压在手臂上的小半张脸,还有那阖起的、随着呼吸频率微微颤动的霜色眼睫。他鼻梁峻挺,眼窝深邃,眼睫实在又密又长,哪怕是隔着这么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虎杖也能清楚看见他眼睫投下的一弯轻浅浅阴影,像一段毗邻黎明的沉默夜色,精疲力竭地盛起几星朦胧胧的星光。

他伏在案上,素白修长的手压着一本写满晦涩符文的书,睡得大约并不很沉,或许梦境也有些颠簸,远山似的眉心微微拧着。

他看起来好像很累。

虎杖几乎是过了很久,才眨了一下眼睛,懵懂地把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的透明液体擦掉。或许是还没有从那个满是迷雾的梦境中彻底清醒,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这件事,只是将视线长久地凝固在这个灯影夜色之中皱着眉睡着的陌生人身上,像要把他在晕影之中孤寂的轮廓抽出线条,烙在视网膜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恨不能永远注视着他。

他呆呆过了许久,才勉强意识到眼前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意识一回笼,他就本能地觉得冷,一晃眼发现原来对面窗户仍旧敞着。夜深风大,窗帘活像个迎风起舞的塑料袋,北风夹杂着鹅毛似的雪花在室内肆意横行。虎杖险些打出个喷嚏,生怕吵醒桌前的白发青年,好悬费劲忍住了。他自己蹑手蹑脚爬起来,准备去加件衣服。起身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床头,十九点整。

这闹钟坏的吧?

他余光忽然瞥见墙上外套,取下来一看,是一件半长不短的黑色袍子。金红相间的领结松松垮垮地塞在袋子,同色的围巾一并挂在肩上,胸口的徽章与礼堂旗帜上的图纹如出一辙。

虎杖暂时找不着其他衣物,便对着那面落地雕花镜子将就着把袍子穿上,匆匆忙忙挂上了围巾,把脸闷在柔软的羊绒围巾里,总算感觉暖和了些。他回身看见青年还一无所知地在满室穿堂风中伏案睡着,不禁有些担心他着凉。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微微倾身,小心敲了敲那面隔绝一切的薄膜:“呃……你好,能把窗关了吗——”

他声音不大,可这个招呼还没能打完,白发青年遽然睁开双眼。

他穿着黑色长袍,没有挂围巾和领结,白衬衫领口露出一段流畅笔直的锁骨,衣襟上压着一只金色怀表。他睡着的时候眉目柔和,可当他此刻骤然醒来,看起来不像优雅挥舞魔杖的巫师,反而像一把脱鞘而出的浴血长刀,那一瞬间房间里刺骨的低温似乎都不再是因风雪夜色而起,而是凝在他眉骨上一线凛冽的刀光——冰冷的雪蓝色眸光钉在了虎杖脸上。

啊呀。虎杖呆呆地想。蓝色的眼睛。

对方顿住了。

他的眸光滞在虎杖脸上,顿了数秒,才微微一眨,像平静大海骤起潮澜。从他的眼神和表情,很难分清楚他此刻在想什么——他只是伸出手,像是要去触摸一只蝴蝶破碎的梦——下一秒,他的指尖碰到了那面隔离一切的,无色无形的薄膜。他像是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小声说:“……啊。悠仁。”

他的声音很小,可那两个细微的字仍然像漂移的大陆板块,在虎杖悠仁的耳膜里彼此撞击,掀起了惊天动地的山崩海啸。

我认识这个人。他心想。我认识他。而且……


他一定对我很重要。


虎杖悠仁试图在混沌的记忆中掘出一点影子。可他努力回想了一番,能回想起来的依然只有碎而混乱的闪回画面,关键词零乱错杂,毛豆生奶油、电影、壁炉、博格特、燕尾草……丝毫没有逻辑可言,乱七八糟的情绪串联其中,却怎么也无法确切勾画出任何的具体事件。

他正要下意识深究,大开的窗户倏然吱呀一声合上了,猖狂的风雪像被掐住了喉咙似的霎时静止。白发青年伸手随意扣了一下桌面,壁炉腾地燃烧起来,迅速驱散了室内的寒意。

虎杖悠仁并不知道这瞬发的无杖无声魔法在魔法界意味着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白发人漫不经心敲击桌面的指节,莫名其妙注意到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套着一枚歪七扭八的草环,看起来已经干枯得不成样子了。那只手修长白皙,明明是更适合蓝宝石的漂亮双手,可对方却极其自然地套着那枚拙劣的草环,好像早已经习以为常似的。

“你是画像,暂时没法给你施保暖咒。”白发人问,“还冷吗?”

“呃,我不冷……”虎杖悠仁对上他雪蓝色的眼睛就有点转不动脑子:“我怕你冷。”

白发青年有些意外地抬眼望着他,但他似乎并不讨厌来自虎杖悠仁的关心,微微笑了一下:“我不怕冷。你醒来多久了?”

虎杖悠仁眨眨眼,回身看了一眼。

闹钟无辜地滴答走着,数字是十八点零六分。

虎杖悠仁:“呃,这个闹钟好像不太准。醒来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多……”他注意到他的长袍款式似乎略有不同,禁不住抬了抬袖口:“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

白发青年从思考中抬起头:“不,我是教授。”

虎杖悠仁震惊地望着他的脸。

长相隽秀的白发青年被逗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许久没笑过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隐隐积攒的疲倦不耐都消散开去,双眼微微弯起,蓝得剔透无双,近乎惊心动魄。他噙着笑意,摘下了襟上的金怀表,摊开手,示意道:“到这里来。”

虎杖悠仁:“?”

“唔?”白发青年站起来,虎杖悠仁这才发现他很高,粗约估计有一米九:“七海没和你说吗?关于我的事。”

原来他认识七海先生……唉?难道——

虎杖悠仁脱口而出:“难道你就是五条先生?”

白发青年扬了一下眉毛,霜色眼睫微微一弯,随便做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绅士礼。

“这个称呼听起来有点陌生——悠仁同学,你应该叫我五条老师。”



虎杖悠仁按照五条悟指示的,摘下了地宫右侧的第十三束火把。原本空无一物的墙面徐徐浮出了一扇小门。他弯腰钻进去,耳边便开始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抬眼望去,看见不远处一点幽光上下起伏,长长的指针与齿轮彼此咬合转动,发出切割时间的规律响声。时针交错轮转,重合成一个刚好容许通过的角度以后,就沉默地不动了。

眼前又再次亮起。五条悟的脸近在咫尺。他把桌面上的眼罩戴了起来,遮住那双蓝得璨丽的眼瞳。他的距离倏然拉近,大约是把那只表捧起来凑近看了一眼:“嗯,会不舒服吗?”

“还好。”虎杖悠仁实话实说。他上下打量了,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问:“这也太夸张了,我是怎么变那么小的?”

视野微微晃动,五条悟的脸消失了,大概是五条悟把他挂回了衣襟上,“这个表比较特殊,可以延缓你的时间。稍微忍耐一下。”

五条悟步伐很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但被挂在衣襟上的感觉还是略微有些奇怪。怀表的表壳是玻璃,并不影响视野。虎杖悠仁看着五条悟走出房间,支离破碎的风雪从走廊穿堂而过,像大朵大朵风中离去的白玫瑰,能看到在雪光摇曳中五条悟的影子。

“我听七海先生说画像有两类,被创作出来的,和死后的巫师。”

五条悟嗯了一声。

“七海先生是哪一类呢?”

视野略微晃动了一下:“第二类。”

是吗……

他回想七海建人站在窗边,望着空无一人的学生礼堂时沉默而瘦削的侧影。

五条悟的靴子敲击地面,缓慢发出空洞的响声。

“……为什么?”

“战争。”五条悟说,“现在已经结束了。”

虎杖悠仁脑子里随之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但和之前一样,都以飞快的速度消散了。他犹豫少顷,还是问出了那个徘徊已久的问题:“那么我是哪一种呢……五条老师是我的创作者吗?”

良久,直到他们沿着盘旋的回梯走上了高高的塔楼,五条悟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长着泪痣的女人开了门。她穿着长长的巫师袍,皮肤很白,戴着眼镜,黑眼圈很重,胸前扣着蓝宝石的胸针,开门看到五条悟的时候露出了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的表情。

她把五条悟让进门,打了个响指, 一壶胖乎乎的茶领着两枚茶杯,颠颠地飞到桌上。五条悟一抬手,止住了茶壶给他倒茶的殷勤动作,掏出怀表:“硝子,悠仁醒了。”

家入硝子叹了口气:“你怎么还是……算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边说着,边将怀表接过细看,语气稍顿:“他睡着了。”

玻璃表盘后,约摸只有一寸大小的粉发少年把巫师袍当成薄被,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时针与秒针交错罅隙里睡得酣甜。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冷或者睡迷糊了,金红相间的围巾围住了口鼻,看起来像一只卷在毛绒窝里呼呼大睡的小动物。

五条悟垂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张年轻而不谙世事的脸。

拉文克劳塔楼天花板无边无垠的星海落下漫迷的星光,那萦萦光亮溯回流荡,像无数起伏的游鱼浮影。偶然游弋横渡过白发巫师的侧脸,便将他深邃轮廓柔和,这段时间一直吊在眼角眉梢、藏得不怎么好的杀戾之意被钝化,竟找出了些许久违的宁静。

即便他没有笑,这一瞬间看起来似乎仍像从前。

家入硝子在心里又叹了口气,抬起她的魔杖尖,示意:“嗯?”

五条悟瞥了她一眼,修长指尖在空气中晃了晃,晶莹的光亮一闪而过,秒针缓缓旋转起来。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吵到了表中酣睡的少年,后者皱着眉,蜷得更紧了一些。

五条悟眼也没眨,指甲在表带上一掐,秒针像被掐住喉咙似的偃旗息鼓,夹起尾巴,蹑手蹑脚地继续在表盘转悠。

家入硝子懒得去数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叹了多少气了,认命地用魔杖点点表盘,发光的杖尖徐徐抽出一绺泛着银光的絮丝。她将絮丝置入冥想盆中,水面旋转起漂浮的波光,粼粼起雾,画面尚未出现,已经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还给我。”

那声音沙哑,如同在铁砂纸上砥砺摩擦过,几乎啼血。

家入硝子一顿,还没等她抬头,旁边的五条悟已经身形一动,头也不回地进入了那段记忆世界中。


家入硝子拨开冥想盆似云非雾的银光,便看见一片断壁残垣。雨夜笼罩着铁灰色的坍圮,地面陷下一个巨坑,周围古树倾颓,堆成怪影,犹如无数巨人躺倒的尸体。雨水暴乱地在枝叶、石块之间弹跳,在地面洗出一片连绵不断的雪白水花。

几个穿戴斗篷的人站在巨坑中心,魔杖亮着“荧光闪烁”,像无数冷酷的刽子手,齐齐围着一个蜷跪在地上的人。

哪怕是如此昏暗的环境,家入硝子也能看清后者湿漉漉的粉色头发。少年的袍摆正源源不断地在地面水洼溶出浅浅的血色——家入硝子本能地回想了一下这是虎杖悠仁身上的哪一道致命伤,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个行为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作罢。

他们的行为无法影响冥想盆中的记忆世界,雨中的少年当然也并不知道他的两个教师正在旁观。一根断裂的魔杖躺在不远处,他手里还紧紧握着剩下半根,跪在砂石遍布的破裂地面,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袍子破破烂烂,已经全被雨水打湿,堪像个形容凄惨的破损玩偶。看得出来他已经脱力,即便如此,他仍旧挣扎着抬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还给我!”

一个黑衣人踹了他的脸一脚。

少年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他吐出一口鲜血,把那几个仿佛刻入骨髓血脉的字眼咬在牙龈间:“把五条老师——”

“还给我!”

家入硝子忽然觉得用冥想盆观看虎杖悠仁的这一段记忆可能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考虑到五条悟现在的状态堪称十分危险,她无法确定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是否会加深对前者的刺激。从背影上无法判断五条悟目前的心理状态,家入硝子只能把目光再次放到了冥想世界里的虎杖悠仁身上。

一个斗篷人制止了其他人继续殴打少年的动作,他蹲下来,单手掐住少年的下巴,与那双充满仇恨的狼一般的年轻双眼对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如此执着呢?五条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吧?”

他的目光沿着少年的鼻梁若有所思地缓缓切割:“……唔——”他忽然说:“可以啊。”

他神经质地絮叨道:“你实在让我们很意外。看来光是封印五条悟还不足以获得胜利,还要让包括你在内的年轻学生——或者如果我的猜想正确的话,让你丧失未来或许也足够……”

“让我想想,如果说在这场战争中,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70%,那么剩下的30%……”

他的目光隔着雨水,在虎杖悠仁的脸上游走:“年轻的巫师,如果你和我做个交易的话……”

他拿出了魔杖,用毒蛇一般的声音笑了。

“我们就把你的五条老师还给你,怎么样?”


家入硝子心里难得有点打突。

她的原意,是想知道虎杖悠仁临死前的状态和经历——这本来仅仅只是出于一个医师的职业习惯。但是……

她看了一眼五条悟。

他们只是旁观者,记忆中的任何事物都无法对他们产生影响。于是白发巫师与他的学生在这一刻虽然站在同一片滂沱雨幕、同一括无边夜色中,后者伤痕累累、满身泥泞,前者却连袍摆都不曾沾湿。白发巫师身形素来高挑劲瘦,细细麻麻的雨丝针脚似的打穿他的肩膀,贯彻躯壳,在泥泞不堪的废墟地面暴怒地坠打,在脚踝高度闪成一线沉默的白。从家入硝子的角度,她并不能看到五条悟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站在虎杖悠仁身后,似乎是在凝视着绝境中仍然不肯放弃的固执又形容狰狞的年轻学生。他的手垂下,松松地攥着手心中的怀表,大约是怕吵醒了表中的少年,指节不敢用力,便曲成了沉默僵硬的弓。

不知怎么,家入硝子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只举重若轻的表,在这一刻仿佛一根线,摇摇欲坠地连接着五条悟与现实世界,提醒着他这里只是一段记忆,他无法参与,也已经来迟了。

记忆并不在乎旁观者的感受,它自顾自地运转,作为无可改变的过去,永远而恒定地存在着。

跪在雨水中的少年定定地望着黑巫师,和他托在手心里那个小小的方块——那是封印着五条悟的魔法物品。后者形容吊诡,满是青苔污秽,无数眼睛正在方块表面眨动,兴致缺缺地打量这个无聊昏暗的平庸世界。

“接受我的诅咒。”斗篷人蛊惑说,“我就把你的老师还给你。”

恶诅魔法的光是压抑诡谲的紫黑色,在雨夜之中深浅不定地闪烁,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少年沉默少顷,点了点头。他接受了这个绝不可能公平的交易。

家入硝子几乎要叹息。

他太年轻、太善良,总是本能觉得人都是善意诚信的。这或许也是他们作为教师的失职,起码应该教他们……


“噗。”


是什么东西插进肉体里的声音,接踵而来的是斗篷人的惨叫——虎杖悠仁看似低头接受诅咒,实际上趁斗篷人念咒的瞬间,抬起手上仅剩的半根魔杖,捅穿了后者的眼球。

少年明明已经奄奄一息,也不知道从哪里挤出来的力气,眨眼暴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另一只因疼痛而放松了的手中抓着的方块抢了过来!

虎杖悠仁的魔杖是12英寸的花楸木,芯是具有净化作用的独角兽毛,质地坚硬如刀,当成凶器绰绰有余——只是魔法界的巫师们,哪怕是黑巫师,大多数都是自诩矜持高贵的,他们把魔杖当成生命中不可缺失、不可侮辱的灵魂伴侣,这种濒死状态下还能把魔杖当成匕首、靠肉搏突围的不优雅的异类,在此之前大约实在没怎么出现过。

家入硝子听见五条悟轻轻笑了起来。

斗篷人咆哮:“你这个——低贱的泥巴种——”

无数道紫黑色的光穿透雨幕,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家入硝子揉了揉因为被强行弹出冥想盆而跳痛的太阳穴,听到五条悟问:“硝子,看出来了吗?”

家入硝子推测道:“看光芒颜色和形状,像某本禁书上提到的灵魂恶诅,但咒语只听到两个音节,所以还不能确定。不过这个方向应该没错。”

她作为验尸官,对虎杖悠仁的情况一清二楚。致命伤三道,皮肉伤无数——这些是少年孤注一掷,贸然使用幻影移形而造成的,他的四肢没有因此而四分五裂已经是万幸。不过作为一个从未使用过无杖魔法的学生,再对比他过分年轻的年龄,能成功在那种条件下用出幻影移形足够堪称奇迹,可以把坚持“泥巴种废物”论的顽固纯血派们的脸都打肿。但他肉体上的伤并不是致死的主因。魔咒溯回检验显示,他遭受过包括钻心剜骨在内的一大堆黑魔法攻击,其中最致命的,是斗篷人魔杖尖闪烁的恶诅魔法——这个诅咒无法被治愈或者净化,它类似于某种寄生物,只要虎杖悠仁活着,它就会不断侵蚀宿主的灵魂,直到他的灵魂四分五裂、最终消亡。

五条悟点了点头:“那魔药就要麻烦你了,硝子。”

这也是家入硝子要取出虎杖悠仁的记忆的原因——家入硝子接触到虎杖悠仁的时候,后者已经逝世。光凭验尸和溯回咒,她无法准确判断导致虎杖悠仁死亡的灵魂魔咒,匹配出五条悟需要的魔药也就更困难一点。

家入硝子耸耸肩:“只要你能把东西都拿来,我就能做。”

五条悟:“需要什么?”

家入硝子报出了一连串珍稀材料,其中几样大约在几个世纪前就已在巫师界销声匿迹。五条悟眼皮不抬地应道:“好。”

他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家入硝子看了一眼他压在领口的怀表:“你拒绝接受医疗翼的常规检查和心理评测已经很长时间了。这么耗魔力又伤魂的东西……这怀表的历任主人都死于疯病或者狂病,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五条悟拖长声音:“硝子,好啰嗦——会长皱纹哦——”

家入硝子冷笑一声,懒得再劝这刚愎自用又自我主义的无聊家伙,问:“时间还剩多少?”

“十六个小时。”

现在是凌晨四点。家入硝子看了眼塔楼外飘茫的夜色。雪下了一个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夜空浮满云翳,低低吟回,月色凄冷,是银龙鳞片的霜白色,被云层拦截得断续,跌跌撞撞地在满地皑皑雪层上匍匐跋涉。

战争结束……虎杖悠仁去世的时候还是深秋,现在已经到了飘雪的季节——马上就是平安夜了。

她鲜少想起过去的事,不过在这一刻,霍格沃茨的魔药教授一晃神,看到了被她摆在窗台上那个戴着蓝色围巾和眼镜、眼角有一颗泪痣的草编小鹰。那是虎杖悠仁去年的圣诞礼物。

出身麻瓜的少年看着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实际上手巧得不可思议,拿着黑湖草岸不同种类的植物,给每个教授和相熟的同学都编了圣诞礼物,在平安夜挨家挨户地送——他年纪轻轻,即使戴了白胡子也装不像老人,递礼物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睛快乐地眯起来,年轻、天真、热忱,不沾世俗,比挂在圣诞树顶的那颗星星更明亮耀眼。

可忽地一晃眼,少年脸色惨白,脸上血迹斑斑,双眼紧闭,手肘、脚踝都不正常地扭曲着,围巾破破烂烂,像块抹布似的拦在脖颈,那象征勇气的金红色被血染得斑驳,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纹样了。

五条悟坐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地抱着他,肩骨笔直,像一座不会动的冰冷雕塑。漆黑的魔法阵在地面上徐徐旋转。那诡秘不祥的光晕被立在一旁的金色雕花落地镜吞没,像一片浓缩的、永不会有黎明到来的夜色。

厄里斯魔镜高高在上地站在他们旁边,吞吃房间里几乎所有的光,冷眼旁观这一切,像一张贪婪张开的巨口。

似乎是忽然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房间中央的白发巫师缓缓抬头,像一条被风雪冻得僵硬麻木的蛇,透过一旁的镜面,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们一眼。

家入硝子认识五条悟多年,本以为早就已经清楚此人秉性——直到那一刻为止。

她第一次在五条悟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她回过神,明明之前已经打定主意不再问,此刻却还是忍不住道:“五条。”

“什么?”

“你要怎么把他从画像里带出来?”

“不用担心。”五条悟说,“我有准备。”

家入硝子无言地道:“……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五条悟回过头:“你指什么?”

“让虎杖……就这么在画像里休息不也很好么?”

男人没有说话。门内是回转星海,门外是冗长无光的漆黑旋梯,于是五条悟一半的脸浸沐在萦萦起伏的游光中,另一半隐在孤寂的黑暗里。

“……画像是巫师与时间签订的魔法契约,是死者与虚构之物的王国,是让智慧与记忆永存的魔咒,也是灵魂牢不可破的枷锁。从虎杖在画像之中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他就被拘束在画像世界里了。我想不出哪个方法可以绕过死神,把他的灵魂重新偷渡进现实世界。”

“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他都没有从画像里醒来,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利用厄里斯魔镜签订的临时画像契约失败了……你的计划说到底只是一个设想,如果没有成功,那他的灵魂就会永远迷失在画像世界,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幽灵。”

家入硝子听见自己问:

“你还要这么做吗?转移……”

“哎呀——硝子。”五条悟打断了她,他微微拖长了声音,尾音带一点一如既往的笑,微微上挑,轻而浮,像一只飘忽不定的蜡烛。眼睛微微弯着,冗密的银色睫毛相叠,长成两弯落雪的月亮。他指尖勾着那枚怀表,轻悠悠地晃了一下,像被惊扰的巨龙叼着他的宝石,笑着说:“不用担心这么多,我都会处理好的。所以最好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再提的话……”

他声音里那支喜怒不定的蜡烛倏忽灭了。

五条悟侧过脸,面容轮廓一点点被夜色完全吞没,那薄薄的黑暗如刀如线,割裂光影,严丝合缝地将他的双眼缝进黑暗之中。他明明在笑,可那双蓝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却只是平静冷淡地睁着,其中不见有光,不像雪、不像月亮、甚至不像刀锋,像深不见底的黑水湖底。

这一刻,五条悟的眼神似乎与他拥抱着死去的虎杖悠仁时,透过厄里斯魔镜扫过来的那一眼缓慢重叠了。

“即使是硝子,我可能也会生气的——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任性吧?”



虎杖悠仁从仿佛无止境一般的梦中恢复意识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东西落在了脸上。有点凉,沿着眼角滑落。

雨还没停吗?

他努力睁开重于千钧的眼皮,房间里相当昏暗,没有灯,但四周似乎有漆黑的光在徐徐旋转,黑色的碎光在空气中漫迷起伏,像什么不知品种的蝴蝶被焚碎吹散的灰烬。

他模糊地感觉到他正躺在什么人的怀里,对方的力度轻得让虎杖悠仁觉得自己像个易碎品,他垂着头,视线均匀寂静地落在他的脸上:“你愿意相信我吗?”

那个人倾下身,语气冷静,并无波澜:“我接下来的行为,可能会杀了你。”

虎杖悠仁眨了眨眼,他的咽喉被掐肿,脑袋说不出话,睫毛上凝固的血让眼前一切都黏上了古怪的暗红色影子。

但即便如此,虎杖悠仁依然透过昏暗的光线,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很难说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果一定要用语言形容……大约就是月亮上,漫长地下了一场终年不化、冰冷孤单的雪吧?

他感觉到自己抬起手,摸到那个人的手,在那只宽大而冰冷的掌心里轻轻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他在那个人的无名指上摸到了一枚干枯的草环,于是他转了转它,用尽力气,勾了一下对方的小指。

别担心。他心想。你回来了,我才舍不得死呢。

拉钩。



五条悟在雪地上行走。

他的袍摆在堆积的雪层上拂过,雪不沾衣,身后两行孤独的脚印轻而浅,像猫走过的痕迹。夜已深了,霍格沃茨陷入沉睡,北风更紧,凛冽呼啸,将满天雪霁残云卷荡,破开夜空。大约是濒至满月,月轮高而亮,孤独盘踞在古城堡最高的塔尖,远远看去,像一颗被刺穿的白色心脏。

他道:“睡得好吗?”

这时他声音里又带着微微的笑了,懒洋洋的,微微上挑。他似乎并不好奇虎杖悠仁是什么时候醒的,又听到了多少,边稳稳当当地走路,边闲话家常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虎杖悠仁待在怀表里,就像坐在他锁骨上,望着他的时候是一个仰视的角度,能清楚看见他线条漂亮的下颌,和那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五条老师。”

“嗯,悠仁。”五条悟说,“我在哦。”

“你没事了吗?”

他不问过去,不问未来,不问自己的死亡细节,不问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画像,反而问了这么个刁钻的问题。五条悟顿了一下。

在这漂浮不定的寥静月光与无边雪色中间,五条悟低头看了过来。在一片背光中,他的神色并不分明。小小的虎杖悠仁坐在怀表里,仰着脑袋和他对视,又问道:“你没事了吗?”

“……哎呀。”五条悟轻轻说,“让我想想该怎么回答。”

“我很好——没有任何不舒服,魔力是最巅峰的状态,也前所未有的清醒,清楚地知道我所有该做的和还没做完的事。”

这样的回答悠仁会满意吗?

他笑了笑,垂下眼:“所以悠仁不用担心我。”

在把你带回来之前,我不会疯掉哦。



虎杖悠仁又困了。

他返回自己的画像,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努力撑着眼皮:“五条老师不休息吗?”

窗外已经快天亮了。五条悟站在画像前,他戴上了眼罩,于是虎杖悠仁只能看见他唇边轻松的笑意:“老师还有事处理——不过悠仁,呆在怀表里不好吗?”

虎杖悠仁打着哈欠摇头:“不是说那个对身体不好吗?”

五条悟微微顿了一下:“……那是对别人,我很强,不会——”

少年继续固执地摇头:“不要。我就在这里睡好啦——反正还有这么多时间,五条老师会救我的不是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不在乎倒数的时间,也没有什么性命攸关的危机感,既不问具体情况,也不向五条悟要求保证,只是单纯笃定他的老师会破开一切障碍——哪怕他明明是因他而死的:“如果我呆在怀表里,老师还要分神照顾我,不是更糟糕吗?”

五条悟这次停顿了大约两秒的时间,才轻声笑了:“那好吧,我听悠仁的。”

他看了一眼虎杖悠仁床头的闹钟:十五点二十四分。这么一停顿的功夫,他再回眼去看虎杖悠仁,后者就已经睡着了。卷着被子,把金红相间的围巾抱在怀里,眉目舒展,发出细微的呼吸声,除了脸色苍白,看起来似乎依然是那个熟悉的、无忧无虑的少年。看着他这幅样子,只让人想到阳光下生命力旺盛、茁茁生长的橡树、向日葵或者常青藤,谁能想到在那副年轻、甚至称得上稚嫩的身体里,会埋着那样坚锐无比的勇气与韧性呢?

不可饶恕咒打折了他的手脚和骨骼,让他的内脏四分五裂,让他的灵魂饱受折磨,可依旧没能让他低头妥协。

五条悟听见自己心脏里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叹息。

他没有遵从心意伸手触摸画像上的少年,只是垂下眼,转身的时候,余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角落的那面雕花镜。五条悟与镜面里的人平静地对视了半秒,收回目光,伸出手,带着杀意,触摸镜面。

他宽阔的黑色袖口垂在了镜面,像死神幽幽的袍摆。



这个时间的霍格沃茨很热闹。孩子们路过礼堂旁的画像,正准备习惯性提高音量打招呼:

“哎?七海教授去哪里啦?”

“他不在画像里哎,是去串门了吗?”

“想象不太到七海教授串门的样子……”

大家齐刷刷看金红配色的小伙伴。格兰芬多的小狮子们愣了一下,嚷道:“我们怎么会知道院长去了哪?”

虽然战争结束,七海建人牺牲,但新的院长尚未选出,格兰芬多们还是习惯叫他院长。年轻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蔓延在空气里,百无聊赖地沿着曲折变幻的一段段阶梯相互碰撞。半晌,直到走到了变形术教室门口,有个小獾忽然小声道:“说起来……今天早上,我好像在一张画像里看见了五条教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哈?画像?之前那个不是只是谣言吗?”

“你认真的?怎么可能啊?眼花了吧?是这星期黑魔法防御课破幻咒没学会吗?那之前给我们上课的是谁?幽灵吗?”

“而且去画像里做什么?总不可能是观光吧!”

“他去找东西——一些必须在短时间内找齐、稀有到甚至已经不存在的东西。”

有人激烈反驳:“可我记得能进入画像的只有死……”说到一半,察觉到异样的学生回头一看,一个长发飘飘的美貌女巫站在教室门口,微笑着对上他的目光,娉婷问道:“我回答了你们的疑问,现在可以进来上课了吗?”

被抓包的学生一个个没了声息,夹着尾巴从她身旁鱼贯而入,蔫巴巴地小声打招呼:“冥冥教授早安。”

“早安。”冥冥眼看最后一个学生进了教室,看了一眼走廊上一副画像——画像的主人大约是不在家,留一副空寂的画框和画上寥落静谧的密林深水,雾气曼妙,岸石上卷着湿漉漉的藤蔓,像林中女妖的长发。接骨木铺开枝桠,开着细小的白蕊。

她鲜艳的唇角微微勾起一点置身事外、饶有兴味的弧度,心想:疯子。



五条悟懒得去数眼前是他即将推开的第几道门——出乎他意料的是,门后有人。

七海建人道:“五条先生。”

“来这里看风景吗?”五条悟笑了,迈步走了过去,自顾自开始找东西。

他说的毫无疑问是反话,这里没有任何风景可言,只有漫山遍野的尸山骸骨。一轮诡谲细月龇着笑凝在夜空一角,像一轮惨白的牙齿,几粒麻木不仁的星星僵硬地零星缀着,连几颗尸骨旁的磷火都要更明亮些。

“不是。”七海建人是个一丝不苟、严谨少言的靠谱巫师,说话言简意赅,做事单刀直入:“我是来找你的,五条先生。”

五条悟置若罔闻地抬了抬食指,正准备把一堆碍事的骨头掀翻,好看看东西有没有在废墟下面藏着,被七海建人的咒立停制止了。

五条悟原本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肩骨,这时才缓缓站直,看了一眼七海建人。他生得超乎常人的高挑,目光从墨镜的罅隙斜斜漏出来,削去浮于表面的微末笑容,带上居高临下的压迫,竟显出一点刀子似的冷漠和暴虐来。五条悟慢吞吞地说,“七海君,我很赶时间的,你应该知道才对。”

七海建人叹了口气:“我只是有话想说罢了——我对事态的了解仅仅来自于他人转述,不客观的地方还请指正。”

“光是沉眠或者冰封无法欺骗恶诅魔法,于是五条先生,当时你用最快的速度复写了虎杖的房间,成为一张临时画像——或者说一个魂器,用来转移安放他的灵魂。这样一来,虎杖悠仁身体里的恶诅魔法便会误以为已经消灭宿主,从而陷入休眠……虎杖醒来以后,比正常的画像多出了一个倒计时,这也是证据之一。从怀表上看,你应当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毕竟当时通过厄里斯魔镜签订的只是一个临时的画像契约。”

等虎杖悠仁从画像之中醒来,再由家入硝子设计出魔药,解决诅咒。接下来只需要再将虎杖的灵魂带回躯体之中,他就能活下来了。

说得轻巧,堪称荒谬。

“我在死去以后,才确切感知到,能让巫师的画像活动起来的,没有除死亡以外的第二个条件。”

七海建人在战争中牺牲,当他的心跳彻底停止,他便在画像当中睁开了双眼。

“我暂时想不出你准备如何把已经死去的虎杖灵魂带回现实世界,但……我并未接到任何你死亡的消息,你此刻却确实站在了这里——”

“五条先生,活着的你,又是如何进入画像的?”

一团磷火近在咫尺地烧着,它没有意志,也不会挪动,只是扭曲地燃烧着无声的痛苦火焰,像一团被禁锢着,挣扎哭喊的生命。

七海建人推了推眼镜:“恕我冒昧,你该不会是用了离魂咒吧?”

五条悟的唇角无动于衷地勾着,连弧度都不曾变化。他在尸山血海里站着,落成一道颀长的影子,袍摆浮动,风在他身后孤苦伶仃地徘徊呜咽着,畏惧地不敢靠近。

“……恕我直言,这个禁术可是邪恶到能被魔法部视为叛逃级别的黑魔法。”七海建人说,“家入小姐给出的魔药配方似乎也不怎么对劲——我原先以为你要求她做的是治愈魔药,现在看来,似乎更偏向‘转移’……”

“好吧,好吧。”五条悟漫不经心道,“我让硝子做的是转移魔药,然后用了离魂咒。顺便一提,这不是我第一次使用离魂咒。这么说的话你懂了么?”

“……所以之前学生之间关于看见了你的画像的传言是真的。”七海建人说,“你不是第一次进入画像——如果让虎杖知道你现在为了带他回来都做了什么,他可能会更愿意就这么做一副画像吧?”

五条悟托着下巴:“我以前没发现,你很话痨哎。”

“虎杖是很优秀的学生,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将来毫无疑问会成为优秀的傲罗。”七海建人无视了这无聊至极的指控:“但这大约不足以成为你挑战死神的理由——”

“嗯……”五条悟沉吟:“其实我真的没有什么原因哦。”

说到后半句,他略显轻浮高昂的声音倏然冷却,像滚油遽然落入冰水。巫师低下头,随意并拢双指,脚下横乱的枯骨泥骸忽然一动,从一具骷髅的眼眶中钻出一支荆棘,凌厉地盘转生长,一路穿破空气,直到碰到他的掌心。

他像要抚摸一只猫,在那荆棘的刺上轻描淡写地划破了手指:“说起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不如我所预期,不过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我可能即将失去耐心了。”

他平淡自若地让那根刺更深地扎入指腹:“鉴于魔法部这群货色不仅没有改进,反而变本加厉与黑巫师勾结引起战争,让我失去了我很宝贵的东西……所以虽然肇事者已经全进了阿兹卡班——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像这样无可救药的腐烂东西,或许全部消失掉比较好吧?”

他托住下巴,那手指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沿着修长指节一滴滴流淌,沾红他下颌,看起来像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他毫不在意道:“不过不用担心,在悠仁回来以前,我暂时没心情来一场监狱屠杀。”

“你之前问我来画像里做什么?”五条悟耸肩:“我来找东西——听说过死亡圣器吗?”

七海建人看了他一会,说:“传说中可以躲过死神的三样东西。”

“大部分人都只知道这些。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东西其实都藏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最后话音没落地,落在了一朵倏然打开的玫瑰花上。从骷髅眼眶中蔓然滋生的荆棘高昂头颅,像辽阔荒土上一把倔强支离的虬结病骨,那朵病入膏肓的玫瑰缀在怒张的荆刺之上,红得刺目,像一颗呕心沥血的眼泪。

他垂下手,随口念了一句咒文,赏心悦目的手指掐住玫瑰的咽喉。遮在无名指根上的隐蔽魔法被解开,露出一枚干枯细长的草环。那枚草编的指环缠绕着他的指根,像一条掐在他理智上,摇摇欲坠地牵连着他与人间的细索。

五条悟垂下眼,掐断那朵孤零零的花,剥开它孤艳的皮肤,从心脏中剖出一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鲜红石块。不知是不是被重新打磨过,这颗比恒星更为瑰丽的宝石直径只有一寸左右,大小仿佛一颗被玫瑰含在心脏之中的糖果。

“……魔法石。”七海建人说,“在画像里?”

“画像是亡灵与虚假之物的国度,是永生的囚笼,也是欺骗死神最堂而皇之的途径。所以死亡圣器藏在画像里有什么好奇怪?我有时候也有种错觉,其实是我把悠仁藏在画像里了——”

“很早以前我就已经想把悠仁藏起来了。藏在谁也看不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只有我能碰他,类似于怀表这样能握在掌心的东西就挺不错的。只是这样的想法往往在看到悠仁的一瞬间就会土崩瓦解……”

“我想保护他、独占他、让他只看着我一个人、变成我一个人的东西。我想让他回到我的怀中,也想把他永远藏在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我不知道悠仁是怎么做到包容我这没有止境、愈演愈烈的贪婪的,可那可能确实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这饮鸩止渴的爱让我在失去他以后,没有任何一秒,我不曾处在无尽的……”

他停顿了,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形容词。半晌,他把那颗宝石收在掌心,微微掀起眼皮,雪白冗密的睫毛像一只停在眼珠上垂死的蝴蝶:“你问我理由?”

他厌倦地端详那颗来历不明的宝石,赤红的光点近在咫尺地将他湛蓝眸光晕染,看起来像一捧四处侵略的火,将高高在上、孤寂冰冷的月亮给烧成了荒芜不祥的红。

“我还需要更多的理由吗?”



虎杖悠仁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离开房间,再次停在了满是浓雾的空间之中。

他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迈开脚步,熟练地穿过浓浓雾色,找到了那面巨大的镜子。

它仍然光亮古朴,三色堇支撑起镜脚,镜框上雕着奇怪的咒文。少年歪着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面不仅在现实,甚至在画像之中依然存在——或许这个充满雾气的地方也并不是画像,谁知道呢——的古怪镜子。

镜子里的人对他的眼神不以为意,像是觉得镜子外的他很有趣,靠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粉发少年说了什么,白发人便笑了起来。那笑容几乎是带有魔力的。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无名指上缠着两枚歪歪扭扭的干枯草环。

虎杖悠仁眨了一下眼睛。

他最初醒来的时候,只能在镜子里看到他自己:一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的他自己。

而现在,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很长的、做不完的梦。

有谁能不被那样美丽的东西吸引呢。

像是想要触摸那个近在咫尺的梦,少年伸出了手。


他触摸到了空荡荡的雾气。他低下头,那两道铁轨再次出现在了脚下,没有尽头,像两句悠长缄默的心跳。浓雾里的月台静悄悄站着,一条长椅,两行长轨,几缕单薄的平行线被云遮雾绕地模糊了,像一支濒临死亡的笔在脏兮兮的纸上努力发出的断续呻吟。上次来得匆忙,这次他仔细看清了,站台展牌上用炭笔歪扭扭地标明了“9 3/4”。

没有人。

虎杖悠仁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正像他所等待的那个人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开始了不知长短、不知终点的等待。他并不知道他会等多久,但他有一种坚定、强烈的直觉——

“五条老师。”

浓稠的灰色仍旧不动如山,虎杖悠仁眨眨眼,像一只孤独等待的小狗,又说:“五条老师?”

少顷,空荡荡的长椅上发出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你怎么发现我的?”

一个高挑的人影从浓雾中剥离出来。白发,墨镜,俊美得像一把刀,神色介乎无奈与无所谓之间,长袍衣襟上压着一块鲜红欲滴的宝石。

虎杖悠仁:“嗯……直觉。老师之前藏在哪里啊?”

五条悟以一个怪诞的姿势坐着——活像个没有腿脚的残废,腰部以下空空如也。他闻言努了一下嘴:“隐形衣。”

虎杖悠仁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膝盖,惊奇地发现那上面铺着一件流水似的斗篷,那材质很特殊,恰如其名,将它裹住的东西全部隐形了:“好神奇。”

五条悟随手摘下衣襟上明晃晃的宝石,像丢开一块毛巾似的把瘫在膝盖上的隐形衣拿开:“这是车票。待会列车来了,我会教你一句咒语。你就披上这个衣服,理直气壮走进去。不用害怕。懂了吗?”

他似乎并没有要给满头雾水的学生解答疑问的意思,自顾自摘下墨镜,从袖摆里掏了一只坩埚、几只试管,坐在站台长椅上,堂而皇之开始用那些瓶瓶罐罐提炼起了什么东西——在教书授人方面,五条教授的教学风格确实我行我素、独树一帜。虎杖悠仁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太懂,道:“这是在做什么?”

“提炼魔药。”五条悟把那颗宝石像扔垃圾似的扔进了沸腾的坩埚里,激发出了一阵剧烈的赤红色光晕:“待会给你吃的,你理解成复活药就行。”

虎杖悠仁匪夷所思:“可是这是一块石头??”

五条悟随口道,“放心,是覆盆子味道的哦。”

虎杖悠仁很认真地凑到坩埚旁嗅了一口:“我怎么觉得闻起来比较像玫瑰……这里是哪里啊?看起来像个站台。”

“我叫它第九又四分之三。”五条悟回答道,“通俗叫法是‘迷雾之间’。”

“这里是画像吗?老师怎么进来的?”

“算是吧。不过这幅画像并不存在。”

虎杖悠仁被这自相矛盾的说法惹出一个问号。

“你有没有看到那面镜子?”

虎杖悠仁点头。

“那是厄里斯魔镜。”五条悟说,“之所以被称作魔镜,是因为它能倒影出世间一切的欲望。它反映着虚假,也反映着真实——大家都知道它无法倒影出未来,只能倒影出心中所想。而鲜有人知的是,厄里斯魔镜是沟通现实世界与画像世界的桥梁。嗯,我也算是通过那个东西进来的吧。”

“厄里斯魔镜有一个特点,它所倒映出的东西,并非转瞬即逝,而是会被这面贪婪的镜子储存起来。唔,也有人利用它的这个特点来藏一些不希望被人找到的东西。”

“久而久之,镜中世界就像茧一样,越来越广阔。只是与现实的区别在于,它们是由一个个瞬间创造出来的一个个独立的空间……如果要形容的话,真实世界是我们头顶连绵不绝的夜空,镜子里的世界就是一颗一颗的星星。”

“我的‘房间’也是吗?”

五条悟给了他天资聪颖的学生一个赞赏的目光:“这里是其中一颗‘星星’。国王十字车站的第九又四分之三个站台是通向霍格沃茨的检票站,这里则是真实世界里的第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通过厄里斯魔镜反射出来的,介乎于真实与虚假之间的一个空间。因为真实世界里的第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是魔法世界的交通枢纽,经过厄里斯魔镜的反射,‘迷雾之间’也有了相应的权能——有说法是,这里是灵魂的摆渡口。”

五条悟看了一眼虎杖悠仁,似乎被他云里雾里的模样逗笑了:“弄不明白也没关系。待会悠仁只要记住按照我的话去做就可以了。”

他把坩埚浮在空气里,让它自顾自地进行漫长的反应。自己双手摊开,大喇喇瘫在长椅背上,修长手指自然下垂,虎杖悠仁不自觉地注意到了那手指上的血渍。再仔细一看:“你受伤了吗?”

“唔?啊。这个啊。”五条悟把手指放在唇边随便吮了吮止血,“小事而已。”

虎杖悠仁看起来并不满意这个答复,不太明显地鼓了一下腮帮——他确实还是个少年,哪怕再成熟,也总有些稚气未脱的小动作,让他显得很有一点可爱。五条悟略微弯了一下嘴角,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像给洗完澡的狗崽子擦水似的撸了一下他的头发:“我都没有注意,原来你到这里来了,差一点你就要走丢了——还好,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虎杖悠仁:“我也在找五条老师。”

五条悟似乎有些意外。

“嗯,有话想对五条老师说。”虎杖悠仁实话实说道,“想问个问题。”

他抬起眼睛,其中氤氲藏着光,睫毛微微忐忑地抖眨,于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珠益发清澈纯粹,像镜子或者湖面——五条悟有略微的走神。如果再近一点的话,大约就能住进他眼里了吧。

“如果因为意外,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他问:“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滴答。

坩埚之中冗长的反应似乎终于走到尽头,蓬然炸出一丛硝烟。嫣红的烟在坩埚口腾卷,挣扎着,散成了一朵形如叹息的玫瑰。

五条悟停顿了一下:“很糟糕的事情?”

虎杖悠仁摸了摸后脑:“呃……伤害到了别人。”

白发巫师挑了下眉毛。是个愿闻其详的意思:“听起来不算很严重。”

虎杖悠仁认真道:“很重要的人。”

五条悟:“或许那个人并没有被伤害。”

虎杖悠仁很固执:“有。”

五条悟没有立刻回答,看了他一会以后,轻轻眨了一下蓝得动魄惊心的眼睛。他眉目精致绝伦,睫毛冗密修长,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竟托得他有一分与年龄不符的稚气茫然,仿佛是在这灰茫茫的伶仃大雾中,有一片雪倏然降落在他眼里。他轻声道:“或许其实是那个人伤害了你。”

虎杖悠仁说:“不——”

五条悟比他更固执:“没错。”

他伸手捏住那枚坩埚,把里面停止沸腾的魔药倾倒。魔法石之中的魔力被萃取提炼,从坩埚之中滚落出一颗红色魔药。或许这颗魔药结合了宝石的特质,它并不是普通魔药的液体材质,而是绽放出玛瑙或者珍珠般的瑰丽色彩,像一颗浓缩的皎皎星光。教师随手把魔药举起来看了一眼。他的眼瞳比水晶或者琉璃都更湛蓝,无波无澜,魔药鲜红的光华融化其中,仿佛一捧在冰面下不动声色、冥顽不灵的妖火。

他垂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宝贵的少年:“他让你不得不停留在空荡荡的迷雾之中,彷徨、孤独、迷茫不知所终……他让你触摸不到太阳,让你被时间逼迫,被死神追赶,让你被一个愚蠢的倒数困住——这些难道不是真实发生的么?”

虎杖悠仁沉默地看着他。

“可是,这些都是我愿意——是我早就已经有觉悟要承受的东西。”他说,“……这难道就是我非失去他不可的理由吗?他明明什么错也没有。”

五条悟没有说话。

这段对话绵里藏针,自损一千、伤敌八百,一瞬间刺破了那些昏重浓雾、刺骨冬日,露出了小心翼翼躲在湿重水汽后伤痕累累的回忆。后者隔着现实,隔着钻心剜骨、四分五裂和犹如附骨之疽的灵魂诅咒,隔着画像坚不可摧的第四面墙,隔着暴雨一重重的回声,隔着深秋到深冬的将近一百个漫长日夜。隔着的东西是这样多、这样繁冗,以至于再去回想的时候,都像被浓雾侵蚀,生起褪不掉的锈来,连回忆的轮廓都近似有些模糊了。

过了一会儿,他平和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虎杖仁嘟囔道:“……直觉。”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五条悟也还是觉得他很可爱,被他逗笑了。虎杖悠仁坐立不安地“呃”了一声:“真的是我猜的……好吧,在怀表里听到了你和硝子老师的对话,只听到了一点点。”

五条悟轻轻一挑眉。

虎杖悠仁小声说:“我猜错了吗?……你没有把灵魂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枫糖色的眼亮着光,里面流露出一点隐约的祈求,任谁都能看出他迫切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那双原本舒展的眉毛皱在一起,皱出眉心几条很难过、很委屈、又很愧疚的纹路,小心翼翼望着他的模样看起来急得快哭了,像害怕被丢弃的幼犬。

糟糕。五条悟心想:想吻他。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生来随心所欲、恣意妄为,唯独在虎杖悠仁身上,总是克制,总是破例。

他垂下眼睛,注视他的少年。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恨不能永远凝视着他。

然后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平淡地挪开目光,说:“你的车来了。”


隔着一段不知有多短暂的缄默,虎杖悠仁开始隐约听见悠长的呜咽声。

火车的鸣笛声不知何处而来,它裹挟着遥远的风,贯彻空间,穿过晦涩的浓雾,亮起两道朦胧漫长的光的通路。隔了一分钟左右,这辆无人驾驶、也不知通向何处的火车缓缓停在了站台面前,烟囱蒸起一绺叹息般的长雾,也像一句小声的催促。它的颜色是最朴素常见的铁锈红,车头上没有常见的标志,没有铭牌,车身上压着薄薄一层霜雪,像姜饼人糖果屋上的糖霜。无数尘埃在斑驳陆离的车灯轨迹之中漫迷起伏,看着像平安夜细微不可见的雪粒。

车门徐徐敞开了,像一句无声的邀请。车厢里坐满了摄魂怪。

五条悟确认完这颗价值连城的复活魔药的魔法性质,站起身来。他握住虎杖悠仁的手腕。虎杖悠仁被他牵到车门前,抬起脸看着他:“这辆车要去哪?”

晃悠悠的白色泡沫落在了虎杖悠仁的鼻尖上,五条悟才意识到,在这没有尽头、没有生命的迷雾之间,是真的忽然下雪了。

他竖起食指,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压。这个动作很轻、也很温柔,但带着不可违逆的权威。他垂着眼,一粒细微的雪砾镶在霜色眼睫之中,便像破碎的梦一般闪冰冷的光。总是披着轻浮与随和表皮的成年人在这一刻展露出了他灵魂本质中的唯我独尊和自我中心,这大约是他为数不多向虎杖悠仁露出獠牙的时候——说来好笑,目的是从他身边离开。

五条悟将那颗瑰红的魔药抵在虎杖悠仁唇边。虎杖悠仁不做声地望着他。或许是在迷雾里待得太久了,那双介乎焦糖与蜂蜜之间的眼睛远不如记忆里散落阳光一般绚烂明亮,缄默无声,像黯淡的玉石或者沉默在夜空之中的星子。他垂下眼睛,张开嘴,柔软干燥的嘴唇蹭过五条悟染血的食指,将那颗魔药包进了唇齿。五条悟拿起隐形衣,将少年埋在那张无形的庇护之下,轻声念了一句咒语——隐形衣原本无法瞒过摄魂怪。他念完魔咒,将虎杖悠仁往车门内轻轻推了一把。宽大的隐形斗篷落了下来。

他的星星原地消失了。

浓雾之中,雪仍在下,细细落满五条悟肩胛,他生得高挑,站在云遮雾绕的滚滚水云之中,将他肩线发梢都染上朦胧的珍珠色,像个放逐自己、即将永生徘徊在荒野之上的温柔幽灵。枯瘦蘼芜的铁轨在他脚下平行漫延开去,形成两条永不相交、永不相见的轴线。车门孤独地敞着,不知何处而来的风簌簌穿过车厢,古旧生锈的车门发出细微的摇晃声。大约半秒以后,蒸汽列车的烟囱发出一声长鸣,车门开始徐徐合拢。这辆通往现实世界的摆渡车开始启动,即将载着看不见的乘客离开这个无边无际的迷雾牢笼。

五条悟的银发被列车启动带来的风略微拂乱,掠过冗密的眼睫,下一秒,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忽然有一股巨大的拉力落在了他的手腕上,将他恶狠狠地朝反方向扯了一把。在无数个无杖无声的反击咒爆发的前息,他听见一个年轻的少年声音高亢而愤怒地喊道:“牢不可分——”

瞬发的魔咒停顿了。

几乎是在五条悟被拽进车厢内下一个瞬间,他的手腕和少年的手腕用力相撞,一张斗篷从天而降,眼前遽然一暗,仿佛拢上了一层黑色薄纱。紧接着一个陌生而熟悉的体温撞在了五条悟的嘴唇上,这冲击力不小,想必把对方自己也撞得不轻,一股血腥味伴随着疼痛在唇齿间弥漫开。然而这并没有让少年的动作停下,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他咬牙切齿地在成年人的嘴唇上咬了一口。五条悟模糊地“嘶”了一声。他反手一扣,沿着少年用牢不可分咒将他们强行锁在一块的手腕下滑,摸到他手掌中紧紧捏着一根接骨木魔杖——

啊,他恍然想。原来如此。这就是虎杖悠仁的牢不可分咒对他起效的原因啊……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找到接骨木魔杖的?

虎杖悠仁显然没有要替老师答疑解惑的意思,下一秒,少年柔软温热的舌尖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就好像刚刚咬的那一口是敲了门似的。他吻得凶狠,可惜五条悟就不是什么君子秉性,另一只手扣住他后颈,反吻了回去。

一颗玻璃糖珠似的东西被趁乱卷进口腔,推来搡去,也不知是被谁一不小心咬得粉碎,便迅速融成了一绺流动的玫瑰,夹杂散不去的血腥味,少年人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咸涩液体渐渐渗进唇齿,玫瑰、血、眼泪,逐渐交织弥漫成了舌尖上一泊被落日海水熔化的炽热晚霞。

声音惊动了车厢里的摄魂怪,黑袍的怪物们携着刺骨寒意,狐疑地在他们身边来回起伏游荡。可在隐形衣的庇护下,以快乐为食的黑袍怪物怎么也没能嗅到灵魂的气息。片刻后,它们似乎放弃了,开始陆陆续续从车门飘离,没入了迷雾之间。

这些没有五官、全身都腐烂了的可怖生物一个个从列车之上离去,并不知道有两个人在它们触手可及之地、隔着一层茫茫黑纱接一个惊心动魄的、玫瑰味的吻——考虑到他们像是要把彼此拆骨吞吃入腹一样的气势和力度,与其说是接吻,说成撕咬可能更为恰当。细微的喘息尚且来不及漫出,便被对方咽进喉中,本该缱绻的吻硬是被接得像一场生死交锋的魁地奇。

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黑纱斗篷,摄魂怪依次离开车门,在浓雾中漫无目的地飘荡,这场景实在毛骨悚然,唯有斗篷下聚着一捧烛火似的体温,像是炼狱之中唯一一角人间。

最后一个摄魂怪离开车厢,车上已无乘客,车门徐徐合拢。

空旷的列车开始行驶。

或许是这铁轨经年失修,起手被缺了螺丝的枕木绊得趔趄一下,虎杖悠仁便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咬到五条悟的嘴唇,五条悟的下唇又被他的虎牙咬出了血。

他无可奈何,惯于纵容地抚摸了一下少年的背脊,轻声道:“悠仁。”

粉发少年眼眶、脸颊、鼻尖都哭得通红,紧紧捏着接骨木魔杖,像只可怜巴巴又凶巴巴的湿漉漉的小狗。五条悟叹了口气:“魔法石的魔法效力是一人份的哦,现在连我也没办法预料会发生什么啦,悠仁真是任性。”

虎杖悠仁毫不犹豫地怼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比之前那样更糟了。如果我早知道五条老师要用这种方式——说白了这不就是交换吗?这种复活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就在画像或者迷雾之间里呆着呢!”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手指上的隐蔽魔法解开的,也不顾两个人的手腕还被牢不可分咒锁在一块,气冲冲地举起手来:“我去年平安夜送礼物的时候对老师说的那些话……”

我记得。五条悟心想。

他反手,轻轻扣住少年的手指。两只手交错相扣,手指落入指缝,参差摩挲,两只手的无名指指根上扣着一模一样的草环。燕尾草编织,针脚细密,工艺并不粗糙,只是看着仍很像小孩子的无心之作,大约除了怪胎,并没有人会珍而重之地收下它,把它认认真真当成一个约定和承诺,戴在手上。

车轮撞击铁轨缝隙,发出规律而摇晃的哐啷响声。紧接着,他听见少年的声音正像记忆之中,一字一句,伴随着前方倏然亮起的光,怦然响起。

“我啊。”虎杖悠仁说,“从今以后,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活着或者死亡,命运是否优待,都想要陪在五条老师身边。”

“你当时明明答应我了,那从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把我赶走。”

少年仰头直视着他的老师,眼睛是晶莹剔透的琥珀,眼泪一颗颗滚下来,像无数颗破碎的星星:“可是——”

他被抱住了。五条悟垂下眼睛,把下巴垫在他头顶,少年并不反抗,于是温热的眼泪便沿着五条悟的脖颈与锁骨往下流。

“我错啦。悠仁。”五条悟轻轻说。

最后两个字音旷然落地,被贯穿车厢的风吹起,列车遽然踏飞,自悬崖破空而起。空无一人的驾驶车厢徐徐消失,数只夜祺展开漆黑如纱的羽翼,拖着空空荡荡的车厢,飞跃满目沧海,足下杳杳穿云,第九又四分之三站口渐渐被甩在了身后,成了一个渺小的点。

倒数的时间、灵魂上的诅咒、魔法石、不知通向何处的列车,已经无人在意。此刻隐形衣将他们的轮廓从这世间抹去,仿佛两个被流放的、无人可见的亡灵。

“悠仁。”

五条悟垂下眼睛。他眼睛寂静,蓝得近乎惊心动魄,像一泽温柔的海平面,黎明与黑暗都在其中诞生,又在其中死去。眼睫仍旧得天独厚的修长,其中镶的那颗雪粒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融化了,微微一眨,在眼角落成一星水色的隐约痕迹。

他笑了笑,说:“要跟我一起流浪吗?”

他眼睫是沉默的霜色,弯起来,便像化了雪的月亮。




END




努力向主题靠拢了但这篇文个人还是很不满意,谢谢主催没让我重写……

2021-07-15 评论-53 热度-1967 五悠咒术回战五条悟虎杖悠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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