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向日葵

小杰在海滩上画画。

他在柔圌软的白沙上来来回圌回地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画了很大很大的一朵花,长长的茎叶,漫摆的花朵,笑脸一般的花盘上横满星罗棋布的格子,花朵上一瓣一瓣有着尖尖润润的锐角。

一个浪打了过来,将花朵的笑脸吞掉了一半。

一个小孩捧着脸蹲在旁边看了很久,问:哥圌哥,你画的是什么花呀?

小杰看着他笑了。

《向日葵》

CP:奇杰

OOC,私圌设如山。全篇无逻辑,情节断续,不好吃。

建议配合BGM食用。

BGM:Above your hand-Annabel

  



“捉迷藏吗?奇犽!”

“好啊。”



小杰得了一种病。

虽然他自己并不认为他生病了,但这不妨碍已经成为顶尖一流军医的雷欧力对他耳提面命、恨铁不成钢地大吼大叫,要他静养。不过好笑的是后者明明一天差不多到病房里来看他三十次,却还连同酷拉皮卡和其他来探病的人一起做出无所谓的轻圌松模样,告诉小杰:“你这病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要好好休息。你太累了。”

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小杰看上去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仍旧四肢修圌长、骨肉匀停,又正是抽条的年纪,每一寸骨骼上都蕴覆着充满爆发力的流畅的肌肉,像一只矫健的、对未来充满跃跃欲试的年幼猎豹,肌肤是一种经过阳光长时间亲圌吻抚圌摸后健康温润的莹麦色。他的眼睛仍旧很亮,剔透浑厚的琥珀色,糅着金色,像是流淌着蜂蜜色泽的叮咚泉水。

他依旧爱笑,和他对视交谈的人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感受到那种仿佛来自盛夏的热情与希望,这种感觉是相当有感染力和张圌力的,并不会像酷暑一样让人燥热,如果硬要比喻,大约就是种在广袤的青草地和晴朗的清风里阳光晒得人骨头发酥发软、衣服被单全都散发出清香的太阳味道的感觉。

小杰没有再与人战斗过,遵循雷欧力的医嘱也没有再修行念;所以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战力状况。不过现在也没有时刻需要警惕着随时可能卷入战斗当中的危险了,猎人协会绝大多数的猎人都来看他,轮着班守夜护卫,变着花样给小杰带好吃的,为他带来各国风情不同的特产或者名物,这其中除了慰问大约还有“病好了就能带你去这些地方玩了、所以你要乖一点安心养病”的安抚意思。

小杰觉得大家很可爱,每次和给他想方设法带好吃东西、小心翼翼和他说话的半藏等人交谈的时候他就憋不住自己的笑。大家记挂着他、来看他他当然开心。事实上这种情况他曾经经历过一次,据说那一次他的病情比现在要严重多得多,尽管小杰自己因为全程昏迷而没有丝毫感官印象,但那个时候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猎人守在他的病房外严阵以待,不惜倾尽所有也要把他救回是既定的事实。

虽然那一次小杰睁开眼所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他们。

他是在后来走出病房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等候着他的醒来。他也当然高兴,当然感动。小杰并非不感恩的人,他懂礼貌有教养,他的亲人把他教圌导得很好,他一直都知道该如何接受别人的善意也知道如何去对别人真诚。

不过这一次,当小杰从漫长的昏迷之中醒来的时候,他知道他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他最想看到的。

但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在他能够退让的、不涉及他原则性问题的范围之内,他是个很少给别人添麻烦的孩子。

在小杰看不到的罅隙里,为了他而聚圌集到一块的人们正兀自忧虑。

他们围着雷欧力,后者这段时间整夜整夜地熬夜,眼下晕着墨镜也遮挡不住的黑眼圈,他手上拿着在小杰做胸透时拍的胸片。荧光显示出来的灰白图像里,一朵花扎根于他的心脏,花茎沿着血管向上生长,一朵花圌苞缩在花萼之中,蜷在气管口,不知何时才会绽开花瓣,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花。

等它终于漫漫打开的时候,在他的身圌体里,就盛开了一朵花。

花吐病。

一种名字很浪漫,死法也很浪漫的疾病,美得似乎与疾病死亡之类的字眼根本不沾边。每个患病的人圌体圌内所盛开的花都不一样。其他病入膏肓的患者大多形容枯槁形销骨立,唯有花吐病的死者死去时与生前最有活力的模样别无二致。

尽管如此,但花吐病也是目前为止从发病到死亡所用时间最短的病症。

从花朵盛开之时开始,短短三个月间,病人会迅速衰弱、直至死亡。在这期间患者会不断咳出新鲜娇圌嫩的花瓣,有人痛苦,有人无知无觉;根治的方法唯有一种,同样罗曼蒂克得仿佛童话:与所爱之人两圌情圌相圌悦并接圌吻,花吐病便可不治而愈。

第一例花吐病是在战争结束以后发现的,因为患者吐出的花瓣具有感染性,所以在尚未找到根治办法前爆发了规模巨大难以控圌制的瘟圌疫。即使再美再符合人类对爱情的想象,在牵扯到性命的时候也根本没有谁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为代价。所有人都没想到自己没死在黑圌暗大圌陆各种奇异生物的魔爪下,却可能死于一种突然爆发的美得像个梦境的疾病,一时间整座人类世界陷入恐圌慌,人们在惊惶中大批量地死去,国圌家、政圌府或者猎人协会都根本无法控圌制暴圌动。

直到有一位患者,抱着不愿给自己留下最后遗憾的破罐子破摔的心向暗恋的姑娘表了白,而恰巧也喜欢他的对方在明知花瓣会传染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亲圌吻了他。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这对年轻人同时不治身亡的准备了,可最终结果却是恋人并没有染病,而患者不治而愈。

差点将人类逼到种圌族濒危的疾病就这么不药而愈,根治方法简直是医学史上的一个笑话。

可本来在人圌体圌内长出新鲜的花朵就是用医学常理根本解释不通的事。猎人协会推测这可能是随着黑圌暗大圌陆的魔兽潮战争引入人类世界的一种寄生型疾病,黑圌暗大圌陆90%的生物都会自行使用念,本能地青睐生命能量高的生命体,引发花吐病的寄生花虽然外形不同,却大概同属一个种圌族,以宿主的生命能量为食;当吸收够了或者吸收完毕生命能量以后,便会在宿主体圌内开出漂亮却象征着死亡的花来。而流失了太多赖以生存的生命能量以后,被寄生的人类便只剩下了彻底走向死亡一途。不过传播方式和寄生条件仍不明确,根据调圌查统计,大多数原生患者都是因为求而不得或是思念执念过深却无从传达之时患上了此种疾病。而究竟是为什么两圌情圌相圌悦之时便会治愈尚且无从判断。

这些和小杰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虽然住在医院里,他的花却并没有要盛开的预兆,这多少让关心着小杰的人们半松了一口气。虽说仍然是个定时炸圌弹,但至少没有马上就要爆圌炸的趋势,就让其他人尚且有能够转圜的空间和余力,去寻找另外的能治愈花吐症的方法。酷拉皮卡推测这可能是因为小杰作为常年修行念力的猎人、生命能量比普通人要多得多也强盛得多,寄生花一时半会吸收不完,便一直没有开花。

但现在不开花,将来也迟早有一天会开的。

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怎么和小杰提他的病情,交谈的时候也尽量不把话题往那边靠,就好像小杰不过是百年难得一见地患上了一场风寒,而他们也刚好都有空能来探望他,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似的。小杰似乎也不太关心他们究竟为什么突然都这么空闲了起来,照常与他的朋友们玩笑、聊天,就像他们所熟知的那样,看起来根本没有半点异样,完全不像个已被死神的黑色袍角拢住一半的人。

只是他刚看到他们一个两个全都一块来看他的时候还觉得奇怪,问比斯姬:“你们怎么都凑一块来啦?一起休假吗?”

比斯姬用指甲狠掐一下手臂,才把鼻子里的酸意憋了回去。为了掩饰,她单手叉起腰来,一手伸出去揪小杰的耳朵,凶神恶煞:“我们一起挤出时间来看你你还敢有圌意见啊,臭小圌鬼!”

小杰被揪得嗷嗷叫:“没有,没有啦,我当然很开心啊,还不是怕你们耽误自己的事——别揪啦好圌痛啊比斯姬!”

比斯姬身后智喜眼睛一红差点要哭出来,被迅速反应过来的酷拉皮卡和云谷一前一后挡住了。

“知道我们担心你还不快点给我们好起来!”

比斯姬仿佛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继续一如往常地和小杰闲扯,期间伴随着两个人都很熟悉了的威胁恫圌吓和小小体圌罚,她背后把手臂掐得发青,刚踏出病房就没撑住,眼泪流下来淌了满脸。做老圌师的努力压着喘息,踩着小洋皮鞋大步走开,直到逃出小杰广阔得吓人的听力范围,她才哽咽着哭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她一左一右用手腕拼命撇开脸上源源不停的泪水,像是只狼狈的猫。强大坚韧的女猎人从来憎恶哭泣,这种从泪腺之中渗透出来的温热暖咸的水流除了与软弱挂钩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用途,在她过去的年岁之中,除了诞生时的啼哭,哪怕是在刚过去没多久的战争当中最难熬最绝望的那段时间,她也从未哭得如此狼藉。

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能安慰。所有人沉默地站在女猎人的身后,听她的声音难以控圌制地揉成眼泪模糊的一团,就像风低连缠圌绵的絮语。

风吹进半开半合的窗棂,窗帘被掀动的弧度就像一个连绵不断的微笑。迤逦的风在房间之中徘徊盘亘,浮动着靠在窗边抱着膝盖望向天空的少年的身侧,撩圌动他的衣角和发梢,像一个爱怜地轻圌抚孩子头顶的母亲。

所有人都试图瞒着小杰他得了花吐病这件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小杰似乎也对自己究竟生了什么病丝毫不关心,大约在他看来他的身圌体很好,正如以前一样,能跑能跳能吃能笑,根本没什么生病的症状;或许在他心里还在偷偷困惑究竟为什么大家要把根本没问题的自己关在医院里不让出门或是复健。但不管怎么说,小杰还是很乖的,他虽然住在单人病房里,却几乎和每个住院的患者都处得很好,几个小孩儿尤其喜欢他,每天不愿吃药的时候被他哄哄就都乖乖喝了药。他虽然不被允许修行,却很喜欢在医院的花园里晒太阳,或者帮着忙到脚不沾地的护圌士医生们搬送些亟待使用的药圌品针剂。除了固定检圌查和打圌针吃药的时间,他几乎像个忙疯了的小陀螺。

小杰是停不下来的性格,他在尽力让他自己枯燥的住院生活变得充实快乐;其他猎人协会的人对此哭笑不得,不过也算乐见其成。大家也不忍心真的把他关在病房里连门都不让出,主治医生雷欧力也默许了他这样的做法。毕竟,有那么多猎人同盟,每天换着人守夜护卫,带着手信来陪他聊天观察,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事,大约也控圌制得住。

在保证小杰生命无恙的前提下,大家也愿意力所能及地让他生活得开心一点。

小杰对这些若无所觉,他和几个住院的小孩儿玩得很开心,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和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打成一片,虽说几个人都不能跑跳,却还是带他们玩遍了整座医院大大小小的角落,俨然新一任住院部孩子王。

然后,在一个春日的下午,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人料想到地,小杰的花盛开了。

那时候已经是晚春,栀子渐败,鸢尾开得正盛,大朵大朵覆满了整片花枝,在花坛和地砖上都蔓延铺开婉丽的花影,潮软的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湿圌润浅香。据说当时小杰正蹲在医院最大的那棵七叶树下,和几个小孩儿聚精会神地看两只锹形虫打架。战况很是激烈,几个小孩儿都看得全神贯注、大气不敢出,只牢记小杰的话在心中默默呐喊助威。他们紧紧盯着树影斑驳的地面,正到战况最白热化的胶着时候,忽然看见一片金黄圌色的花瓣飘了下来。

悠悠地、不紧不慢地,像是乘坐了一架看不见的透圌明秋千。

恰好覆在了两只锹形虫身上。两只甲虫挣扎了一下,竟然很快四肢抽圌搐,都死在了花瓣下。

因为太过突然和意想不到,几个小孩都愣在那里,盯着那来路蹊跷的金色花瓣看了很久。花瓣广卵形状,顶端渐突锐尖,纹路细腻。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花。再说普通的花怎么可能有如此威力?一个小孩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把花瓣拿起仔细观察,手伸到一半,被另一只手抓圌住了手腕。

几个小孩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他们的小杰哥圌哥,后者抓着手中孩子布了几个针圌孔稍显嶙峋的手腕骨,笑了笑:不能碰这个,会传染的。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他们这段时间来已经习惯了听小杰哥圌哥的话,一个两个都乖圌巧顺从地点头表示不会再碰。小杰松了手:真乖。

尾音没能发完,他捂住嘴闷咳起来,等这阵咳嗽终于被压了下去,孩子们眼尖地看见小杰放下的手掌指缝间又夹圌着一片与地面上相同的花瓣。

他们不明所以,想问却被小杰打断了;后者望着他们:到你们吃药的时间啦,自己能回到病房去么?

这种关心中带着点小考验的提问并不是第一次听见,孩子们用圌力点头表示自己不仅很乖而且还很能干。小杰一手把指缝里和地面上的花瓣拾起来握在掌心,另一手摸了摸孩子们的头顶,动作亲圌昵,他再次表扬道:真乖。

一个小孩问:小杰哥圌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小杰琥珀色的眼珠聚焦移向了他,片刻后弯了起来,睫毛闪了两闪,像是停上了一只羽翼漆黑的蛱蝶;斑驳陆离的树荫剪下一点细碎的光斑,落在他眼角,像是一颗要掉不掉的晶莹发光的泪珠。只是他嘴角的笑容还是孩子们很熟悉的灿若朝圌阳,明晃晃得直叫人恍惚:嗯,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几个孩子不疑有他,纷纷站起来拍打身上的草屑,开开心心地和小杰招手,一个接一个钻出树荫,准备回到病房去喝一点都不好喝的药。他们没走出几步,忽然又听背后小杰的声音说:要继续乖下去啊。

再见啦。

最后几个音咬得又轻又飘,带着暖蓬蓬的笑意和期许;几个孩子从没听过小杰哥圌哥用这样的语气同他们讲话。他总是很有活力和精力的,总是带他们上蹿下跳半点不像生病的人。孩子们是很单纯也极好懂的,谁与他们相似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喜欢谁;小杰身上那种旺圌盛蓬勃的生命力与韧劲的感染力甚至连懵懂的稚童都能感受到,他总是很容易让孩子们喜欢他和信服他的,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或许是因为他像一张通篇只画了一个颜色的纯净的纸,或许他总是朝气勃圌发像一棵拼命向上生长的橡树……或许什么都不因为,只是因为他是小杰,他就是有能让人不自觉喜欢他的谜一样的能力。

孩子们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他们的小杰哥圌哥。那棵庞大的桫椤树颤巍巍地站立在春日下午软煦明丽的日光下,拉开一匹绸布似的曼曼阴影,阳光细碎,像是落了一地价值连城的珍珠,圆圌滚滚地匍匐了满地。它细密的花朵簇拥在一块,一朵白花大约是已到了离开的时候,安宁地脱离了它的花托,悠悠然又不紧不慢地飘落了,躺在湿圌润苦涩的泥土的腥味之上,像是在这慵懒的下午打了一个余味悠长的呵欠,最终安稳地睡去了。

风吹得树影摇曳了一下,一粒珠圆玉润的日光便跳了跳,从一片落叶舒展的叶脉中圌央滚落到了白花的花瓣纹路边缘。

孩子们疑惑地看着。

小杰哥圌哥?

他们没有得到回音。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在偌大的医院之中、在场十数名猎人的眼皮子底下,小杰就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已经确认他体圌内的花盛开的情况下。

雷欧力气得把办公桌举起来差点就地一摔,被酷拉皮卡拦了下来。前者气得每一根头发根根竖圌立,脸色涨得通红,眼睛简直像烧着火,牙齿咬出了嘎吱嘎吱的狰狞声响;酷拉皮卡没见过雷欧力著名的揍了小杰的父亲金一拳的场面,但他莫名觉得,想来对方揍出那包含愤怒的一拳的时候大约就是这么副表情。这个念头只在酷拉皮卡心中一闪而过,他拦着快要暴走的医生:“冷静点,雷欧力!”

医生暴怒的目光像是两道猛地扫射过来的激光一般,目眦尽裂,眼神里写满了“我怎么冷静”和“去你圌妈圌的冷静”两句话。

酷拉皮卡知道他并不是在责怪他,也并不是在责怪几个孩子,甚至不是在责怪一声不吭离家出走、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小杰;善良的医生只是一如既往地在责怪他自己,雷欧力抓着自己短短的头发:“如果我说了就好了,如果我告诉小杰我一定会把他治好,他就不会走了,就不会选择一个人……他会相信我的……可是一定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我一定要想出来……靠……!!!”

他的泪水几乎涨红了眼,喘息声粗重得像痛苦的野兽。

“奇犽已经……小杰现在又——都是我太没用——”

“雷欧力!这件事你没有任何错!”酷拉皮卡打断他:“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先把小杰找回来!我们会去找他,雷欧力你留在医院这边。”他回过头去看匆忙赶到的比斯姬和云谷等人:“拜托各位了。我们恐怕只有……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

就算小杰是身负念力的猎人,寄生花一旦开花,就会迅速蚕食体圌内剩余的生命能量;除非小杰的念量如会长一般磅礴如烟海甚至永无止境,否则,从开花步向死亡也不过就是三四个月的事。

比斯姬戴着白手套的指骨喀拉一声恐怖的响:“小混圌蛋,和他那个混圌蛋爹一个德性。跑什么跑?!”她脚步一旋,桃红的裙摆掀起一道厉厉生风的愤怒弧度:“等我把他逮回来——”

回来会怎么样,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庞姆站在窗前,长发宛若森林色的海藻,额前镶嵌着巨大的水晶球,瞳孔瑰丽,肢节蜷曲仿若虫蚁,看起来既妖圌娆妩媚又诡谲不祥。混合了蚂蚁血统的女性目光扫视过屋内每个神色或激动不安或担忧沉重的人,她缓缓开了口:“你们真的觉得,小杰只是一时冲动才走的么?”

“现在可以肯定小杰已经知道他的病状和后果,也知道目前我们对他的病基本上无计可施。”庞姆继续道,“但你们真的觉得……他是因为这才走的么?”

“以小杰的性格,不想让我们继续为他担心操劳下去,想要自己找个地方解脱……”

她的眼睛里几乎要带上一丝冷冽的嗤笑了。

“小杰确实很善良很温柔,年纪比在座的各位都要小,可他经历过的东西一点都不比我们少吧。从蚂蚁战争到抵御兽潮……你们真的觉得他会选择自我了断?”

总是乐观坚韧得像一棵卓卓生长、生命力张扬的橡树的年轻猎人,总是比谁都更明白生命的可贵、比任何人都更在意朋友感受的杰·富力士,怎么可能这样做?

庞姆抱起双臂:“他绝对是有别的理由才会离开这里,否则不可能——”

“他去找我哥圌哥了。”

庞姆的话再次被打断了,被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明明是细柔的声线,这句话却说得清晰而简洁有力,仿佛十分笃定,奇怪的是其中隐约有控圌制不住的颤音。大家蓦地一怔,偏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娉婷少圌女长裙逶迤,长发上缀着笑脸的发卡,辫子有些乱蓬蓬的,脸上是种很矛盾的表情,明明是在笑,他的眼睛里却莹满了泪光。

亚路嘉努力将唇角的笑容拉大,望着一屋子的大人:

“小杰哥圌哥去找我哥圌哥啦。”

“亚路嘉,你什么时候……”

酷拉皮卡的心忽然微微一沉,在发现小杰的花吐病发作、发现他离开医院、甚至是刚才阻拦明显已经陷入混乱的雷欧力的时候,这些年被许多事已磨砺得足够沉稳镇静的酷拉皮卡虽然担心,却算不上慌乱;他总是相信事情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的,花吐病在小杰身上虽然因为情况特殊而尤为棘手,但他们都是能力卓绝的猎人,向来擅长绝境逢生。他也相信小杰不会如此简单地因为一个荒谬的病症而死,他相信他的同伴正如小杰相信他,认识几年下来,他自认不是对小杰了如指掌起码也算了然于心,正如庞姆所说,小杰坚固、顽强,乐观积极,时刻像是燃圌烧的太阳,怎么可能……?

可这时看着想哭却还在努力微笑的亚路嘉,酷拉皮卡忽然又不那么笃定了。

小杰固然乐观向上、富有张圌力,可他同时也在自己认准的事情上执拗强圌硬如刀,钻进牛角尖就再也拉不出来。

如果……

酷拉皮卡不敢去想这个如果,他扫视了一圈屋内人的表情,发觉大家的神色与他类似,几乎都沉得滴水。

比斯姬率先反应过来,她摇了摇头:“不对,奇犽已经……庞姆说得对,小杰不可能——”

“我没说这些。”亚路嘉重复地说了一遍。他明明是在笑,一如既往的开朗明丽,眼睛里却很悲伤很寂寞,泪水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落下。他张圌开嘴,试图平稳地说完他想要说的:

“我只是说……小杰哥圌哥,去找我哥圌哥啦。”

他最终还是没能做到,说到“我哥圌哥”几个字,便控圌制不住地糊成了摇曳的泣音。

庞姆上前将他温柔地揽入怀抱,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他哽咽地抽泣了几声便抬起头来向庞姆道谢,勉强算是平复了呼吸。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哭得如此狼狈,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都是泪痕,亚路嘉的眼睛却仍然安静,仿佛已经笃定知晓了什么,虽然难过,却没有丝毫怨怼或者痛苦。

……这样的表情……根本不可能是出于什么恶作剧或者胡乱的猜测。

亚路嘉是已经确定了这个事实,才会这样说的。而且,正因如此,他才会虽然难过,却不阻止。

酷拉皮卡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少圌女打扮的少年站在偌大空旷的房间中圌央,眼珠是湛明的蓝色,水光漾溢像是镜子一般澄澈,单薄的肩膀像是扛起了什么,又像是要守护什么脆弱的东西一样坚强。

他在黑圌暗大圌陆上失去了他的力量,彻底免于灾圌祸回归成一个最普通的孩子,也在同时失去了拯救最重要的人的能力。

过去他总是依赖着他的兄长,天真懵懂,善良软糯,宛若一张纯净的白纸。可当他失去了他的保护伞和支柱,除了长大,他别无选择。

“他说他有事……要告诉我哥圌哥。”风灌入窗口吹起他漆黑的长发,发圌丝猎猎然之中亚路嘉仰起脸笑了,这个笑分明染着泪痕却半点不勉强,安静又温和,细柔的声音尚且带着哭过的颤音,却透出一股无人可挡的坚定气势来,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要相信他说的话。

半藏犹疑着道:“所以……小杰离开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病症想要寻死,而是去找奇犽了?”

“可是奇犽明明已经——”

亚路嘉垂下眼睛,细白手指竖圌起放在嘴唇前,作了一个嘘声的口型。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正值花期的七叶树开满了满树一串串的白花,随着摇曳的风吹入洞圌开的窗口,像是成片的鸽子扇动翅膀飞起落下。

他低着头,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诉说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般重复道:

“他还有话……没告诉他呢。”




***

对黑圌暗大圌陆的探索,说不好算不算得上是人类社圌会走出的最差的一步棋。

不仅在那块神秘而凶险无比的大圌陆上折了几个猎人,而且最糟糕的是,这个举动引起了魔兽潮向人类世界的疯狂进攻;如果是比作以世界为棋盘以生物为棋子的棋局对弈,人类这一方无疑被将军了。

黑圌暗大圌陆的生灵90%都会自主圌使用念,在智商奇高的魔兽王的调配下所向披靡宛如一只撕圌裂空间的凶猛军圌队。无数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各式生物,奇形怪状的植物、动物、微生物,不知天敌也不知弱点,大多数都攻击性强盛,所过之处不至于寸草不生,生灵涂炭却是不会形容过圌度。全世界人口以一种和平时代几乎难以想象的速度锐减,参军就是送死,数量本就不多的猎人更是一个接一个死在抵御兽潮的战争当中——好在人类组圌织反击也相当迅速,由猎人带领建立防线、几乎耗尽所有珍稀战力,魔兽王正如当年的奇美拉蚁王一般拥有三个强大的护卫,人类一方也是采用了与当年蚁王决战一般的方式,分散合流,军圌队拖住强大的护卫再由猎人击杀,或者将念兽群集中到空地上引爆贫者蔷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但人类毕竟已经无路可走。最终以折损四分之三猎人人数、全人类人口瞬间减至原来的七分之一的庞大代价,击杀了魔兽王。

剩余的念兽有如没了主心骨的失群之羊,很快也被圌逼至海洋之中、赶回了黑圌暗大圌陆。

至此,抵御兽潮一战才勉强可算落下帷幕。人类一方可说元气大损,几座大圌陆无一例外满目疮痍,四处都是血流漂橹的残肢断骸,人的,兽的,堆积成山,白骨逶迤,肃肃的风吹过血肉模糊的眼窝指缝,断续的骨肉间长出不属于这方世界的黑色的花。

本就人数稀少的猎人一下更是所剩无几寥若晨星,人们努力收集了折在这场战役之中的猎人们的骸骨安葬,实在寻不到的只能立了衣冠冢。猎人协会向来低调,这次却与各国政圌府合力建造了一座巍峨的英圌灵殿,四百四十三座大门,殿内镌刻了四百四十三朵栩栩如生的古铜色龙胆,每朵龙胆花下都刻了一个名字;天穹顶上还镶嵌了四百四十三颗星钻,象征了在这场战争之中牺牲的四百四十三位猎人。

小杰并没有去过这座巨大的坟墓,他也并不想去。在龙胆花下刻的名字多如繁星,在其中的他所认识的朋友太多太多,门琪、布哈拉、绝兹绝拉、十二支的人、甚至与他老爸一同设计了贪婪之岛的同伴当中也有几个死了……这场战争杀死了他太多的同伴,已经不是能用眼泪来衡量级别的残圌忍,心脏几乎已经完全麻木,敌人已被彻底击溃,便连憎恨的力气也再提不起。

他甚至知道里面有奇犽的名字。

奇犽·揍敌客。

他现在耗费一切、用尽力气寻找的,他的恋人。

……哦,说是恋人可能不大妥当……不过当事人现在不在,他自己偷偷这么叫一叫应该也没事。

小杰笑了笑,在小商店里买了个小小的布袋,把新咳出来的金黄圌色花瓣小心地放了进去。

他将布袋仔细拉好,揣进怀里。他咳嗽的频率并不高,也并不算痛苦,大约和花刚盛开有关,但这东西有感染性,万一没收好让别人染病就糟糕了。本来就是因为他出于个人的私心和任性才从隔离性更好的医院当中跑了出来、来到必将接圌触更多人的外界,那么他就必须对其他人负起责任来。

胖胖的老板娘多看了他好几眼,大约是觉得小杰眼熟,最终没忍住问了一句:小朋友,你是猎人吗?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你。

我是。小杰回答。

老板娘的态度明显热切起来,她从柜台走出来,热情亲圌昵地握住了他的手:这么小就已经是猎人啦,真厉害呢。

小杰愣了一愣:啊,没有……

你的同伴好像在找你呢,我看见电视上……老板娘关切地问。

小杰笑了笑:我很快会回去的。我来这里有事要办。

老板娘也笑起来,眼睛眯成缝,遍布皱纹的脸颊于是便成了一朵盛开的花:谢谢你们在战争里保护我们呀。

小杰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犹疑了一下,望着她的脸,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老板娘没有回答,直接张圌开手将他抱进了怀里。她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温柔地低声告诉他:你辛苦啦。

她身上传来细细的木头香味,怀抱温暖厚重,很像那个一生都住在鲸鱼岛上、总是笑得慈祥等他回家,给他最大限度的自圌由、从不干涉他的决定的老人。

小杰有一双很像金的眼睛呢。

奶奶这么说的时候,总会一边摩挲着他的头把他搂进怀里,遍布皱纹的面颊一边笑成一朵盛开的花。

老人这一生总是白发送黑发人,两个儿子都在她前面离开人世,上苍待她绝不能说是公平,即使如此她仍旧善良慈祥,温柔地对待整个世界,教圌会她的子女后代什么叫爱。

而她的孙女很好地继承了她的这个特点。

米特阿姨。

……米特阿姨。

如果她们还在,没有死于这场残酷的战争,那么她们直到现在大约还在那座永存阳光与风的翠绿岛屿之上,从鲸鱼宽阔的背一直走到摆圌动的长尾,在那座小酒馆前晾晒洗净的白床单或者衣物,眺望一望无垠的碧色蓝天,偶尔给他写信,或者为他缝补破旧的衣物。

小杰并不知道切实情况,在灾圌难爆发的时候,几乎全世界的网络都同时瘫痪,通讯陷入僵局,只能使用更原始的方式。小杰是猎人,他只能放下对米特阿姨和奶奶的担忧先完成抵御兽潮的任务,忐忑又怀抱着一点点的希冀等待可能根本不会到来的家书或者信息;可直到他做完了他的所有要做的为止,他都不知道他的故乡究竟怎么样了。

而当他醒来的时候……

……他醒来的时候。

年轻的猎人轻轻回抱了一下陌生的老妇圌人,结束了这个似乎有些突然的拥圌抱。

谢谢您。他轮廓英气,唇角抿起一点笑来,掺着些腼腆与透彻的开朗,叫人想起软茸茸的蒲公英。我要走啦。

老板娘连忙找了些自作的点心,给他包了起来;小杰没有拒绝,接过来背进了包裹。他向老板娘道别,转身离去的时候阳光有一瞬间划转过他的眼角,看起来就像是有些明明的水光。

小杰开始攀登那棵巨大的屹立在天地之间的世界树。

阳光被剪碎了垂在他的额前,密布的树干纹理像是蜿蜒的皱纹,巨大的树叶脉络像是宽阔的柏油马路,凌空渐渐冰凉起来,夹圌着凛冽的风往单薄的衣着里一个劲地灌,在耳边擦出空空的声响,像是一首只剩下呜咽的旋律。他并非第一次攀登这棵树,在很久以前……或者其实也并不是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攀登过它了。

他现在这样,大约勉强算是故地重游。

区别大约只在于,现在没有人等他,他也终于没有脑子一直想着谁往上走了。

他在那场战争之中实力近乎爆圌炸式增长,事实上每个活着从兽潮当中回来了的猎人都是如此,实力几乎都上跃了好几个层级——毕竟几乎都没有睡觉或是进食的时间,每刻神圌经都保持绷紧,念量不断被消耗榨干又不断重生出新的,体术、体力和应用念的能力都突飞猛进。于是小杰几乎只花了第一次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到达了这棵巨树巍峨陡峭的巅峰,坐在粼粼的鱼鳞状的云层间,在上面俯瞰整个世间。

他登上树顶的时候正是黄昏,彤云漠漠,铁水一般烧炽明亮,揉圌着流金燃成一片通圌天火海。他坐在暮色之中,仿佛一根随着风悠悠摆圌动的芦苇,下一秒就要被火色的光点燃了。

被风吹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候,小杰做了梦。

他现在总是会突兀地进入睡梦,又突兀地醒来。这大约和他体圌内正一点一点彻底盛放的花朵有关,生命能量被源源不断地汲取,即使拥有再异于常人的体能和生命力也不可能不疲倦。只是有时候他无法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睡眠,这一点就可能有些让人苦恼……

小杰没有抵圌抗,更深地沉入了梦境当中。


“奇犽,要来捉迷藏吗?”

“好啊。事先告诉你,我这边可是从三岁开始就没日没夜进行着生死攸关的捉迷藏哦。”

“那是什么?”

“你不用知道也行。”

“诶……那我们谁当鬼?”

“猜拳吧,谁赢了谁当鬼。”

“剪刀——石头——布——”

这种对话是小杰和奇犽的日常,从猎人考圌试认识开始,像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之间的游戏总逃不脱各种形式的捉迷藏。他们第一次玩这个游戏是在猎人考圌试的间隙里,在那艘与尼特罗会长玩球的飞艇上。那次是奇犽当鬼,结局是奇犽翻遍了整艘飞艇,最终在超过时限四秒的时候找到了小杰——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懂得念的存在,小杰纯粹是靠在丛林里练出来的野生动物一般的呼吸方式才让奇犽没能发觉他——别说奇犽了,后面证实了这个某种意义上比绝还要厉害几分的自创消除气息的方式就连西索也没能察觉。

第二次捉迷藏是在赛比尔岛上,就是那个让他们提前体会了一把何为猎人与猎物感受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岛屿。在确认通圌过以后因为手续交接、援圌救未通圌过考生等原因,通圌过第四次猎人考圌试的诸人没有立即离开岛屿,等待期间总是很无聊的,于是两个百无聊赖的男孩子又一次重复了上述对话;不过这一次是奇犽由于上一次输掉非常不甘而主动提出来的,便省去了猜拳的环节。这一次倒是小杰也没能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奇犽,小杰嗅觉惊人,却意外地没能在奇犽身上闻到半点味道,两个人算是扯平。后来奇犽才随口告诉小杰说因为自己是杀手,有使用特殊道具去除身上味道的习惯,小杰这才勉强释然——要知道他目前还没有发现过他的嗅觉记不住的东西。

他们后来断断续续地玩过很多次捉迷藏;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长,每天睁眼闭眼见到的几乎都是对方的那张脸,在修圌炼和正事的罅隙里放松和娱乐的最佳方式几乎就是这个游戏了。不过游戏的输赢结果后来渐渐的从不分胜负变成了小杰赢的稍稍居多,因为奇犽自脱离揍敌客家族以后慢慢就懒得再定时使用特殊药水去除身上的味道,他又爱吃巧克力一类的甜食,哪怕洗澡洗再勤,小杰凭借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仍旧总能闻到他身上的甜香——哪怕是细微到对于正常人来说是根本不可能嗅到的程度。

好在奇犽对后者了如指掌,对他每次爱藏什么地方、可能藏什么地方几乎是一清二楚,结合地形动几下脑筋,有时候甚至能把这单细胞的小笨圌蛋引到自己预先想好的地方去藏起来;这样几乎就是引君入瓮、抓个现行了。说是小杰赢的居多,事实上从次数上来看奇犽也并没有输得很难看——毕竟还要综合起猜拳胜负上小杰的优势。

他们大大小小玩过的捉迷藏,没有上千次怕可能也有五百次了,两个人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玩,天空斗技场、友客鑫、贪婪之岛……贪婪之岛的次数最多,地势够大够复杂,圈定一个范围,约定好不能使用咒文卡,顺便让比斯姬做个裁判——后者总会一边骂他们幼稚一边坐在高处俯视全局,有时候还会兴致很高地要他们赌个彩头。

倒是某次比斯姬不在,到玛莎多拉去补充咒文卡了,两个人坐在小树林里等得无聊,索性又约定捉迷藏。当时是小杰当鬼,具体最后是输了还是赢了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捉完迷藏以后两个人躺在树荫和草坪上继续百无聊赖地晒太阳时候的那一段对话。

“奇犽喜欢捉迷藏吗?”

“哈?干嘛突然问,我是还好啦,这种普通的就还不错,要是以前那种……”敬谢不敏。

“诶……”小杰不大懂奇犽以前玩的是什么样的捉迷藏,他翻了个身,趴着将脸枕在臂弯里,斜侧着看仰躺着的奇犽。阳光温润明亮,像是飘落的柳絮,化在银发少年白圌皙俊秀的面容上,侧颜漂亮得像是雕刻,睫毛长得仿佛接住了一絮一絮的日光。小杰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非常突如其来,可他在仔细想了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以后,忽然高兴起来了。

他翻身坐了起来:“奇犽奇犽,我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

奇犽愣了愣:“什么?”

“以后,就是以后如果,”小杰努力组圌织着语言,琥珀色的瞳孔因为兴圌奋而在背光下闪闪发亮:“如果奇犽走丢或者迷路了,我也一定会来找奇犽的。”

“哈……?!”奇犽莫名其妙:“你……你在说什么啊笨圌蛋,我怎么可能会迷路……!”

“假如嘛!”小杰固执地道:“假如奇犽迷路了,我一定会来找你,而且一定会找到你的!”

奇犽被他打败了,习惯性地选择了纵容。他也翻身坐了起来:“……好吧。”

小杰伸出手:“拉钩!”

“那是什么?”奇犽跟着伸出手。

“我们那边约定的习俗啦。”小杰把小指伸出来,其余四指松松蜷进掌心:“这样。”

奇犽照做:“这样?”

小杰把他的小指勾进指腹:“这样!”

奇犽被小小吓了一跳,勾住他手指的小指险些滑脱:“然后呢?”

小杰熟练地唱起那首拉钩的童谣来:“拉钩约定,说圌谎的话吞一千根针——”

“等等!为什么要吞一千根针啊!”奇犽打断他:“想想就很痛好不好?”

“诶……那个只是说法啦,”小杰说,“不吞也可以。”

奇犽嘴角一抽:“有点……说不出来的感想。”

“没做完呢。”小杰说着,将拇指竖圌起去够奇犽微微蜷着的拇指指腹:“奇犽奇犽,靠过来一点。”

奇犽不明所以,照做了。指腹贴着指腹、指纹摩挲着指纹的感觉有点微妙,仔细感受的话甚至能感觉到流淌过对方指尖的脉搏。小杰继续唱:“誓言的吻——”

“等等等等!!!”奇犽脸色爆红:“这是什么啦!!!”

“嗯?约定的歌啊,就是这样唱的。最后这是盖章。”小杰维持着这个拉钩盖章的姿圌势,低头看看两个人缠在一块的手,开心地笑了;他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高兴,就仿佛和这个人彻底牵在了一块儿似的,从今以后不用再担心会有什么把他们分开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阳光下奇犽银蓝色的镜子一般的眼珠:“那,说好了哦,奇犽。”

“如果你迷路了的话,我一定会去找你,而且,我一定能找到你的。”

奇犽脸上红圌润尚未褪去,攥着他的手指咕哝道:“什么啊,说得好像我一定会迷路似的。”

小杰笑了。

“我比奇犽要擅长捉迷藏一点嘛。”

“啊啊你说什么?明明是我让着你好不好?”

“奇犽乱说,明明就是我比较厉害。”

“那再来一局要不要?”

“好啊,谁当鬼?”

“照旧啊。”

“剪刀——石头——布——”



小杰慢慢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手脚冰凉麻木,夜幕早已降临,晚风像是夹圌着冰渣不断呼啸的风雪,刮在身上疼痛得有要把皮肉都一起剐下来的错觉。

小杰运用起念,让念力缓慢地游走过全身的脉络肢节,睡得冰冷僵硬的身圌体终于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他披着夜色与星辰俯瞰树下的世界,鱼鳞状的云朵早已散成雾,弥漫着像是为世界镀上一层柔圌软的银霜色。这么一点小小的障碍对小杰出色的动态视力来说根本构不成障碍,他能清晰地穿过茫茫夜色看到山脚的小镇,那里亮起零零落落的灯火,星点仿佛涨潮海中漫迷的贝壳。他与奇犽曾在那里短暂地分别,约好了在再见面的时候将未完的梦想与冒险再讲述给彼此听。那个时候他的心情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大抵不外乎是愧疚、难过、伤心、尚未分开便完全攫获了心脏的想念,还有为了不让奇犽看出来而努力伪装出来的快乐。当时他并不知道他会比想象中更快地与这个在他生命当中占据了重要位置的家伙再次见面,也不知道会比想象中更要残圌忍一百倍的方式失去对方。

小杰靠在广阔得仿佛三个足球场连起来般的树干上,夜空没有月色,星辰密密如水银,落在眼中融成一片冷清的银色。

他于是又突兀地看见了那双眼睛。银色的、像是蓝宝石一般清冷透彻,睫毛纤长,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或嘲笑或温柔,让他看着看着,便忽然想要蹦起来朝他冲过去。

小杰忽然想,若是他真的这么干了,奇犽也一定会嘴上骂着笨圌蛋,实际上好好地张圌开双臂接住他的。

接住了以后奇犽大约还会指责他干嘛突然抱过来、你都不会害羞的吗,白圌皙的耳根一片红色,手上却比他抱得还紧,说什么也不愿意主动松开。

……笨圌蛋奇犽。

小杰这么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好笑,便不由自主真的笑出了声来。笑着笑着他轻轻咳了几声,指缝之间掉下一片金黄圌色的娇圌嫩花瓣。狂风一吹将花瓣吹离了他的掌间,打着卷儿就要离去,被他轻描淡写伸手一捉,便又乖乖地回到了他的手心。

小杰伸出手去,水银般的光辉漏过他的指缝;他轻轻描画着银色的荒芜星海,像是在轻柔地摩挲什么人的眉眼。

我们约好了呀。

如果你迷路了,找不到我了,我一定,一定会去找你的。

而且……我一定能找到你的。

我还有话……没有告诉你呢。



***

小杰花了大约两个星期的时间,把NGL共圌和国和东果陀共圌和国走了个遍。后者现在已经荒废,只有散住的居民还在其中居住,即使是居民也因为兽潮的冲击而寥寥无几,整座尤路比安大圌陆原本就荒无人烟,现在更是四处可见寥落的兽骨或者人骨,荒芜岑寂得比作坟场也不为过。

小杰路过东果陀皇宫的时候忍不住驻足停看。原本数年圌前可说是这片大圌陆上最为豪华奢靡的建筑如今荒凉得像个鬼屋,墙壁上怒爬着爬山虎,绿意滔天简直像只张大嘴要把皇宫吞进肚里的绿色巨兽。他走进门户大敞的拱门,阁楼与主殿都坍塌近半,白色大理石上攀附着墨色的苍苔。空气里是种混合着尘土与青草味的潮圌湿味道,并不好闻,小杰打了两个喷嚏,又蹲下去把几片喷圌出来的金色花瓣收好。

他漫步走过颓圮的废墟,庭院内布满尸茧的巨树已被除去,凌圌乱的脚印和斑驳的血迹倒是没被抹除,光是看着便能觉得心跳又一次紧绷起来,仿佛被一只巨手攥紧了心脏。小杰放缓呼吸,让神圌经重新放松圌下来。空荡荡的跫音回响在荒芜空旷的宫殿里,他走过断裂的阶梯,走过坍圮破碎的雕塑,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房间。

尼飞比特修复小麦,而他站在那里等候,奇犽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的房间。

灰蒙蒙的阳光从半开的呢绒窗帘当中射圌入,飘飞的尘埃融在其中,掠去它的锋芒,反变得软茸茸起来。破裂的军仪棋盘、散落的军仪棋子,红色的坐垫,倒塌的木柜和布满整座房间的蜘蛛网,这里已经荒落得不成样子,半点看不出来当年的紧绷得心跳与汗水都凝成实体的战争氛围了。

小杰慢慢地走进这个小小的房间,碎裂的砖瓦在他脚下漫布蜿蜒,灰色与苍色的青苔尘埃上踏出一个个浅浅的脚印。

他停住了。

他其实记不太清了,这只是一个大概的距离。

在他几乎已经完全的模糊的那段记忆里,在他满眼都只剩下了尼飞比特的时候,奇犽就是这样披着夜色站在这里,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他的背影。

他低下头,用脚尖一点一点蹭去了青砖上的灰尘。

尘土的味道其实让他很难受,但他没有离开,他慢慢蹲下来,像是抱住自己,又像是要抱住什么人一样环住了膝盖。

空旷无人的静默房间之中,忽然响起了断续的咳嗽声,藏在布料之中,像是极力克制又像是拼命掩饰,闷得仿佛敲在耳鼓上的点滴沙漏。

小杰伸出手,在布满灰尘的地砖上用手指轻轻写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他其实已经说过很多次,现在想想,在过去的这些岁月里,他总是在说这几个字。他其实并没有特别珍惜过说它们的机会,毕竟在以前,他一天可能要叫上几十遍还有数不完。只是现在,他想要说的时候,听的人却已经不在身边了。

小杰松开手,轻轻捻了捻指尖上的尘埃。

地上布了几个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写得并不好看。

“奇犽”。

小杰拍了拍手,即将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布袋,从里面拈了一片金色的花瓣,放在了他所写的这个名字的旁边。

他站起来,转头走了出去。

爬山虎垂下的枝叶缠绕在破碎的玻璃窗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摇慢曳。杳无人烟的宫殿数年来再无别人踏足过这里,风呼啸着穿梭在这整座大圌陆之上,却带不走这布满蜘蛛网的破落房间之中小小的一片金色花瓣。

灰尘会重新占领这里,将被柔圌软指腹画出的字迹一点一点吞去,最后的最后会只剩盛满尘埃的花瓣枯萎着陪在模糊的字迹旁边,像是一个老去的梦境。


贪婪之岛在小杰通关以后就关闭了运营,毕竟不再有玩家可以将咒文卡带出现实世界,也不再有亿万富翁愿意支付惊天巨款来雇圌佣职业猎人为他通关这个游戏。

贪婪之岛的岛屿就在尤路比安大圌陆的旁边,这一点是小杰后来听比斯姬说的,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他不记得了,总之,在离开尤路比安大圌陆以后,他便坐了船到达了贪婪之岛。

这座由无数强大念能力者支撑运行了十数年的游戏岛屿,在失去了维修者又经过了兽潮的冲击以后,也变得斑驳破落起来。因为不再有玩家,整座岛屿甚至比东果陀共圌和国还要空旷寥落,被强大的操作系能力者创造出来的游戏角色们更是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再有咒文卡可以瞬间移动到各个城市,小杰便只能继续靠原始的步行来丈量这座岛屿究竟有多大。他离开港口所到达的第一个地方是那个本就渺无人烟的平原,黄土山石,杳杳寂寂,仔细看看甚至能在山壁上找到他和奇犽在这里修圌炼的时候留下的各种破圌坏痕迹。他还记得比斯姬是怎么站在那悬崖的巅峰边缘,指着他们的鼻子臭骂叫喊着“用凝啊笨圌蛋!”的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这么想着,小杰笑出了声。

小杰途径恋爱都市爱圌爱,大约是设计者的念力尚未耗尽,粉红的桃心倒是仍旧漂浮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在风中寂寞地起起伏伏,像个迎风招展的塑料袋。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在一片平原的尽头看见了魔法都市玛莎多拉,曾经充斥着各种叫卖声的商品贩售集散地如今空空如也,装饰奇幻的百货商店门口门可罗雀,他走近一看,玻璃窗碎裂成渣,大约是也曾经遭到过魔兽的侵袭。

小杰走了几步,来到了玛莎多拉外的小树林。

他曾经在这里与危险至极的爆圌炸魔斡旋战斗,不听计划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最终被奇犽骂了个狗血淋头。也曾经在这里与奇犽玩了很多次的捉迷藏,和他拉了约定的小指。

拉钩约定,说话的话要吞一千根针。

他轻轻哼唱着这首童谣,大概有点跑调,不过谁在乎呢,反正这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小杰想,他拉过勾做过约定,他向来是个很守信用的人。

米特阿姨教过他的,约定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这里比尤路比安大圌陆还要空落,奇犽大概也不在贪婪之岛。他想。

小杰离开了这座他曾经花了冗长时间来修圌炼、玩耍、成长的岛屿,乘坐着飞艇沿着洲陆环海一周,降落在了友客鑫。这座城市繁华而糜烂,是著名的夜之女圌郎,在每年九月都会举办一个声势浩大的拍卖会,那个时候这座城市才算是真正云集了无数大人物的地方,可惜现在并非九月,也非旅游旺季,加上正是战后修复的时期,即使是友客鑫这样的地方也显得惨淡无比。

不过即便如此,比起贪婪之岛和东果陀共圌和国,这里还是要热闹得多了。

因此在这里小杰多花了近一倍的时间在这里寻找,走遍他们曾经驻足停留的几乎每一条街道,酷拉皮卡掳走库洛洛的酒店大楼已在魔兽潮当中被撞击损毁,遇见仙派的那个集市也似乎很久没开张了。每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都行色匆匆,透着冷漠的影子。

也不在这里。小杰想。这次奇犽捉迷藏玩得很好呢。

不过还好,我还有时间。

他又离开了友客鑫市。

这一次,他重新来到了一座岛屿上。

这座岛屿半边损毁,原本该是条在海上悠闲吐息的鲸鱼,现在它的半边身圌子都破碎成了星罗棋布的礁石。岛上绿意葱茏,被魔兽冲击折断的参天大树横斜着身圌体倒在地面,被雨水腐蚀出密布的纹理与朽痕,黑色的木耳与真菌遍布其上,苍色青苔像是在它身上铺了一张厚实的地毯。

小杰没有去找他的家,那座藏在岛屿深处的小酒馆。那座小酒馆已经连同剩下那半边岛一起被震碎掉入了茫茫大海,成为了大海之下的一点零星泡沫。

他继续往前走,在四处都是折断的苍天巨树之中,忽然瞥见了一点影子。

他愣了愣,拨圌开簇拥的林叶,才发现那是一头狐熊的骸骨。

狐熊张圌开双臂,嘴型大张,似乎正发出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咆哮。森林之王哪怕在死去的这一刻也仍旧傲立天地,庞大的身躯直立起来,似乎要拼死守护什么一样,小杰几乎能想象到它立在面前张嘴冲那群侵略者咆哮威胁不许它们再往前进一步的模样。

它的肋骨近乎全断,一条爪子不知去了哪里,整只兽的骸骨斑驳错落,伤痕累累。面对能使用念的魔兽,哪怕是森林之王也手无缚鸡之力得近乎螳圌臂圌当圌车。

杰太。

小杰慢慢走上前去,坐在它身边。

你保护了我们的家乡呢。

你比我了不起太多啦。

他仰起头,像是要拥圌抱当年那个小小的毛团,又像是要依靠那座顶天立地的兽骨。

谢谢你。

叫小杰意外的是,岛上居然还有居民在居住。虽然很少,不过毕竟算是有了点人烟。但他没有打扰他们,径直穿过他们的房屋,穿过田埂里一些顽强挺圌立着的绿色的麦子,走到了白沙遍布的浅滩边上。

奇犽也不在鲸鱼岛上。

不过小杰这次不想那么快地离开这里。他伸脚踢了踢细白的软沙,海水漫过他的脚趾,像是一个冰冷的亲圌吻。

小杰在海滩上画画。

他在柔圌软的白沙上来来回圌回地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画了很大很大的一朵花,长长的茎叶,漫摆的花朵,笑脸一般的花盘上横满星罗棋布的格子,花朵上一瓣一瓣有着尖尖润润的锐角。

一个浪打了过来,将花朵的笑脸吞掉了一半。

一个小孩捧着脸蹲在旁边看了很久,他大约是那些仍生存在这座岛上的居民的孩子,他天真又无邪地问:哥圌哥,你画的是什么花呀?

小杰看着他笑了。

这种花在岛上没有呢。他回答说。

对呀,我从来没在岛上看到过这种花。小孩蹦起来,啪嗒啪嗒踩着水跑到他身边。它是什么花呀?

小杰摸了摸圌他的头。

它叫向日葵。



小杰离开鲸鱼岛以后,在天空竞技场碰到了智喜。

后者看起来在那里已经等了他一段时间了,年轻的拳法家严肃认真地低头半鞠躬,双拳合拢:“おす。”

小杰依葫芦画瓢地回了个礼:“おす。”这个打招呼的方式在他们三个之间延续了好几年却依旧没有变化,他忍不住有点想笑。

智喜没有笑,仍旧严肃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珠:“小杰先生,请跟我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小杰没有回答。

“您的病情应该已经很严重了,再不治疗的话可能就要真的来不及了。虽然还没有找到彻底根治的办法,但至少配合药物可以延缓它继续开花的时间。”

小杰问:“雷欧力这么说的?”

“是。他让我转告您……虽然很残圌忍,但是奇犽先生是真的已经死了,您不可能找到他——”

“我知道呀。”小杰说。

智喜愣住了:“您说什么?”

“我知道的。”小杰重复道,“雷欧力在我醒来的第一天不就告诉我了么?奇犽是为了阻止护卫去到兽王身边,与它同归于尽的。”

“这一点,不如说我知道的最清楚了。”小杰笑了笑。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这里。”

“这件事,我知道的可能比你们都要早哦。”

在战场上的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一停,像是什么东西种入了器官深处,在那一刻扎破血肉,拔地而起。

这个感觉,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圌谎的。

只是那个时候的小杰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离开圌战场去确认,只能抱着一点侥幸,最终将念兽彻底挫骨扬灰、而他们所有还活着的人也彻底力竭的那一刻,小杰同样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了过去。只是在意识彻底陷入黑圌暗的那一刻他尚且抱着一点侥幸,希冀那只是脱力后产生的错觉,希冀醒来的时候仍旧能看见他最想要看见的那张脸。

所以在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并不是奇犽,而是雷欧力布满胡渣的脸的时候,小杰就知道,他的侥幸最终还是破灭了。

所以在听到雷欧力迟疑地、吞吞吐吐地、眼睛通红地告诉他,奇犽死在了前线的时候,小杰也知道,他的表现一点都算不上惊讶。

他甚至弯了弯嘴角,告诉雷欧力:我知道了。

雷欧力显然是怀疑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事实,甚至把战场现状和葬礼描述给他听了一遍。奇犽是与护卫的念兽同归而尽死的,救援队到场时全场所有猎人都已阵亡,几乎所有的动植物都被电成枯炭,前者被后者的爪子划开了大动脉,几乎是硬撑着没有昏迷,甚至还与半残的护卫搏斗了一段时间,最终把它的心脏电焦、眼睁睁看着它咽气自己才昏迷,最终失血过多,永远倒在了那座白雾弥漫的湿地平原里,再也没有睁开那双银色的眼睛。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雷欧力甚至找了录圌音光圌盘来放给小杰听。在场有一位阵亡猎人的通讯器恰巧开到了录圌音频道,将一切的声音都录了下来。全程都相当混乱,播放到最后,噼里啪啦的电流声、痛苦挣扎的怒号声和虚软的喘息声最终归于无的时候,便只剩下了平原之上呜呜然的肃瑟的风声。

过了许久,他们才隐约听见最后的声音。

奇犽像是笑了一声,声音很虚弱,混在风声飒然之中,若不是小杰听力卓绝,根本不可能听清楚。

他说了一句“可惜”。

可惜什么,小杰不知道。可能是可惜那个约定没能完成,可能是可惜没能将梦想的后续再讲给彼此听,可能是可惜妹妹从此没有人照顾。

也可能是可惜,他没能听到他的回圌复。

小杰无从知道这些,他发了一会儿呆,朝忐忑等在一边的雷欧力弯了弯嘴角:嗯,我知道了啊。

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雷欧力显然还是不相信这一点,所以才会让智喜在这里等他,所以才会满世界到处找他,所以才会苦口婆心地、哪怕这也是在刺圌激他自己的伤口,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奇犽已经死去了的事实。

而在那不久以后,雷欧力便发现小杰的心脏之中,长出了一朵花圌苞,沿着血管一路向上。

小杰出色的动态视力完全足够让他看清楚雷欧力在走出病房的那一瞬间颓丧下来的脸色和酷拉皮卡隐藏在镇静温柔眸光下深深的担忧与难过,不过他只是笑了笑,装作不知道这些事。

他仍旧活得很快乐的模样,仿佛他的病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事实上,大概也确实是这样的。

智喜像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你……”

小杰笑了笑,像刚才那样双拳圌交握,冲他行了个他们三个之间延续了许久的礼。

“我知道他已经离开我了。”他说。

“但是……我还是要去找他呀。”

他想了想:“……我没有亲眼见到,他就还活着。”

我还有话,没告诉他呢。



枯枯戮山还是一片死气沉沉,这座死火山仍旧维持着千年来的荒芜模样,穿行其中的旅游观光车也不再运营,揍敌客家族在抵御兽潮的战争当中陨落了他们有史以来的资质最好、前任家主桀诺和五子柯特,全圌家宣布吊丧三年,不再接委托,全圌家离开枯枯戮山的揍敌客家宅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小杰摸了摸那扇古朴厚重的黄圌泉之门,慢慢把它推开。

他走过黑圌暗幽落的长长隧道,枯黄的灯火在他身边摇曳,像是吞吐着呼吸的火蛇。奇犽就是在这座丛生着荆棘的死火山之中圌出生长大,被培养成冷酷的杀手,他却知道他就像这座火山一样,外表清冷淡漠,心里却燃着岩浆一般的火。

只是偶尔,当然只是偶尔,小杰会想,如果当年他没有一意孤行闯进这里,把奇犽带走离开去到外面的世界,说不定……——

小杰很少这么想,在他的人生当中极少有会后悔的事,他擅长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也擅长掷地有声永不反悔。哪怕再残酷的后果,他也能够自己承担。

虽然只是偶尔,像是极其偶然划过的闪逝流星一般迅短。但是这一次,他实在是克制不住地这么想了。

如果奇犽还在的话——……

但这并不会成为他前进的阻碍。他仍旧没有任何迷惘,坚定不移地往前行进。这大约是他的优点,大概也是他的缺点,不止一个人说过小杰的顽固执拗,他认死理,他钻牛角尖,但即便如此,小杰也没有要改的打算。所以当他认定了一件事或者一个目标的时候,他就将弱小的自己彻底抹杀,接下来哪怕踏过荆棘,他也仍旧能够奋力往前。

所以他还是会继续找下去。

……哪怕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了。

他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打算,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他像是一条在潮汐之中逆流的鱼,一路找过他们曾经一起旅行过的每一个地方,哪怕很多地方已经荒芜错落得再没有原本的模样,可即便已经萧条贫瘠到如此,他仍旧能在那些荒凉之中瞥见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万千时光。

他仍旧在梦境当中见到那双倒映了茫茫银色星海的眼眸,像是个梦缚的茧,将他一层一层缠在其中。他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咳嗽的频率越来越短,小布袋已经装不下金色的花瓣,最终小杰找了个机会,将它们丢进篝火当中,全部付之一炬。

跳跃的橘色火光涌动在他琥珀色的眼瞳里,涨涨落落,光芒流转,像是流着蜂蜜的宝石。

小杰最终到萨邦市的时候,他费了蛮大的力气才找到了那个废弃的地圌下隧道。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过空荡荡的地圌下隧道,森立的管道盘绕在头顶像是粼粼的蛇群,空空的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身边,冷意肆扰,跫音仿佛每一声都踏在偌大空谷,踏出无边的回声。

他们曾经一起跑过这冗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甬道,脚下影子彼此交错,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影子,每一寸目光都闪烁着对同龄人的好奇与兴圌奋。

你几岁?

十二。

诶……同龄人啊,我叫奇犽。

我叫小杰!

小杰笑了笑,开始向上一步一步地攀登台阶。他闷声轻咳着,金色的花瓣沿路洒在脚下,但他已经懒得再低头去捡了。

我们比赛吧,输的那个请赢的人吃饭。

好啊!

三,二,一——

他踩了一脚空,险些掉落身后漫无尽头的深渊,好在及时稳住了,他拍拍胸口,继续向上穿行。隧道尽头的闸门锁着,大约是在猎人考圌试完毕以后便尘封不再使用。小杰想了想,凝起一拳的念力,猛地砸在了钢铁的闸门上。

尘土飞扬之中破开了巨大的一个洞,他垂下滴血的指骨,血液滴落在飘落在地的金色花瓣上,凝固成漂亮的金红色,像是日落的泪珠。

眼前大概就是尼梅勒湿地,俗称欺诈师之巢。

他穿过记忆中的漫漫雾色与暗布危险的湿地沼泽,这里喜爱欺诈的魔兽都被黑圌暗大圌陆的兽潮吞圌食了大半,剩下的大约是畏惧他身上传出来的寄生花的气息,自始至终不曾靠近。

小杰的长靴踩过最后一块湿圌漉圌漉的草地,雾色散尽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一片渺茫的无尽的金色。

一大片的金色向日葵在阳光之下支展着硕圌大的花盘,在徐徐风摇之中曳摆着花朵,像是一大片跳跃的烛火。

他走进了这片向日葵之中,花朵亲圌昵地亲圌吻着他的脸颊或者头顶,时不时拂下些金色的花瓣。小杰不知道为什么尼梅勒湿地之中会出现如此大面积的向日葵田,可能是有人种在这里的,也有可能是黑圌暗大圌陆引入的新品种。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躺下的,阳光斑驳的光影透过向日葵的枝叶落在他脸上,明晃晃地照着他的眼睛,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于是他真的闭上了眼,他同样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去的,这样突如其来的梦境在这几个月之间他同样已经非常熟悉了。

一如既往地,他梦见了奇犽——有时候他想,可能是在梦里见的次数太多,所以他才会怎么都找不到奇犽吧。

在抵御兽潮的战争里,奇犽与小杰执行的并不是同一个任务,负责拖延阻止的也并不是同一个护卫,甚至,他们被分配到的地区也不是同一个。

护卫的实力事先他们都并不清楚,只能有个隐约的概念,方案也不过是盲做出来的,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起效,完全透着股孤注一掷的味道。临别出发前两个人却都很镇静,还能一如既往地玩笑,毕竟他们也算是久别重逢,在阔别了一年以后最终是在战场上相遇,这经历大约也是人间罕见了。至少当初分别的时候两个人都并没料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

当时的天空是很灰的阴霾色,可能是要下雨,也可能是要下雪。没有风,空气凝止,气氛压抑沉闷仿佛世圌界圌末圌日——事实上确实也就是世圌界圌末圌日。同组的其他人都已分别前去了分配到的地点屏息等待,剩下两个少年说点最后的临别的话。他们其实重逢不过三天,又马不停蹄地马上要分开,去抵御那些凶狠残圌暴从未见过的魔兽潮。想一想,便觉得命运这东西其实确实挺无常的。

当时的小杰对这一点感触不深,他整理着自己的背包,背在背后的钓竿一摇一晃。奇犽立在一边看他动作,他这一年拔高不少,青圌春圌期的少年本就是抽条的年纪,一下子脱开了不少青涩的味道,人倒是仍旧长得好看,眉目端秀俊丽,白圌皙如画,银蓝色的眼如染流星。当然小杰也长高不少,只是仍比他要矮上那么一点。那个时候小杰已经不记得他们原本在说什么了,大约是些不太有营养的话题,他只记得当他最终收拾好了东西的时候,奇犽忽然说了一句:要活着回来啊。

小杰笑了:当然啦。奇犽也是,要活着回来呀。

奇犽不置可否,小杰站起身来踢了踢脚上的长筒靴,正要转过身去看他,忽然一股力道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拽了一把,小杰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撞进了奇犽怀里。细凉的触觉沿着手腕潜下,松松地牵住了他的小指;下一秒一个染着清冷甜香的气息闯进安全距离,鼻息相吐,软圌软的嘴唇挨着他的蹭了蹭,不属于他的舌圌尖勾着他的轻轻缠了缠,便松开了。

奇犽直起身圌子,轻描淡写道:誓言的吻。

……你可以等回来以后再给我答复。

他声音轻淡,像是毫不在意告白的结果似的,像是融着雪,却又透着他很熟悉的柔圌软温存。

是吗。

可是……

我明明那么想说,你却都不愿意回来听我说呢。

我也喜欢你呀。

笨圌蛋奇犽。

小杰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已经看不太清了,眼前是一片漫迷的金色。喉圌咙里什么隐隐作痛,像是呼之欲出。自从寄生花破开长出以后便一片死寂的心脏像是又隐隐跳动了起来,震耳欲聋得耳边一片轰隆隆的雷声。

风挤开这些耳鸣钻进来,咕哝着缠绕在他耳边,像是唱了一支只剩呜咽的旋律。

奇犽,我认输啦。

你捉迷藏好厉害呀。

他伸出手去,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伸出手去,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伸出手去了的,金色的日光剪碎了从他的指缝漏下,他五指松松张着,像是等着谁来牵,又像是想要拼命够到前面谁的背影。

我困啦,要睡一下。

嗯……之前就算了,这次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你要在我身边呀。

阳光慢慢飘落在他闭起的双眼上,像是一个轻柔的亲圌吻。

风穿过这片漫无边际的向日葵花田,扬起金色的花浪。金色的花瓣锐锐尖尖,像是一瓣柔圌软的心房。风中的葵花们簇拥着睡着的男孩,仰脸努力朝向太阳的方向,漫漫摆摆,摇摇晃晃,花影摇曳,像是唱了一首冗长得没有尽头的摇篮曲。

风卷起它们的花瓣往远处吹去,落在大圌陆的每一个边缘。落在岛屿,落在城市,落在天空斗技场那高高的穹顶。牵着妈妈圌的手走出医院的病愈的孩子眯起眼睛,指着风中飘舞的花瓣问他的母亲:妈妈,妈妈,那是什么花——?

他的母亲也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一番,温柔地告诉他:我想……大概是向日葵吧。



END.


后记:

……我觉得……应该不虐?

向日葵的花语是,没有说出口的爱。

写得很仓促,如果你们看懂了……就好了(orz

惯例附一下《Above your hand》的歌词:

ひとつだけ 叶うのなら

只能实现一个愿望的话

君の手の中

但愿能变成

揺れる小さな花でいたい

在你手中摇曳的一株小花

はじめてみる眩しいこの世界で

第一次看见的耀眼的世界里

君ともしはぐれたとしても きっと

如果和你走散了 也一定能

見つけだして

找到你的

目覚めたら

等你醒来以后

そばにいるよ

我就在你身边

ひとつだけ 仕舞ったまま

只有一份思念仍藏于心底

君に伝えられない想いかかえている

一直无法向你传达而抱在怀里

果てしのない大きな時間が

永无止境的庞大时光流水

いつの日か二人 別つとしても

即使哪天把你和我分隔两地

見つけだして

也要找到你

何度だって君を呼ぶから

我将不停呼叫你的名字

その手に抱かれている

哪怕不再是被你双手

小さな花じゃなくなって

抱住的小花也无所谓

君に見えない風になっても

纵使成为了你看不见的风

消えない 溢れだす想い

对你的思念也永不消退

おわりなく ここにある

永无终止 存在于此

目覚めたら

等我醒来之后

そばにいてね

你要在我身边哦

明日も

明天也是

2017-06-16 评论-113 热度-2298 奇杰HXH全职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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