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不自然定理




五条悟看着他,生来便如刀刃般的眸光居高临下,敛入鞘中,那双眼蓝得空旷,像是居离不定的天空,也像晶莹剔透的泪水。

“怎么样,悠仁。”他温柔地说。

“还想死吗?”



CP:五悠

槽点很多,没什么逻辑,总之就是xjb乱写,请多包容。

又名:《青春期少年不会梦到蓝眼睛老师》



虎杖悠仁睁开眼睛。

从额头流下的血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眯了眯眼,勉强看清了覆满雪色的坍塌的钢铁森林,山吹色的夕阳浮在空中,像一颗半生不熟的年柑。在一片寂静的云光之中,他朦胧地看见一个高挑的人蹲下身,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

“悠仁——”



这世上有很多真理。

例如守恒定律,也例如五条悟无所不能。这是一个在咒术界远比1+1=2更固若金汤的恒等式。自他出生伊始,咒术界乃至整个国家的力量体系都经历了一轮潜移默化的大洗牌。这位先生的强悍是公认匪夷所思,是否后无来者尚且不好说,起码已确切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是个名副其实的怪物。

大概怪物教出来的学生也注定正常不到哪里去。虎杖悠仁很自然地接受了与自己接受了十七年的科学教育截然相反的诅咒和咒灵,虽然有犹豫但还是很果断地吃掉了宿傩的手指,甚至接受了“不得不作为宿傩容器为此去死”的不公命运。作为一个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的、尚且吊在青春期末尾的十六岁少年来说,他的处变不惊实在能说得上稀奇过头了。

虎杖悠仁显然并非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慢半拍地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或者背后含义。只是对于这个执着追求着“正确死亡”的少年来说,总是因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而停滞不前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于是他总是能以飞快的速度吸收容纳和消化现实——很好的咒术师的一项特质。七海建人曾经评价道。

所以同理,在梦里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老师的蓝眼睛似乎也不是什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

虎杖悠仁有些迟疑地道:“五条老师。”

五条先生拦腰躺在赤裸裸的尸骸胸腔边沿,一边眼罩摇摇欲坠地坠在发梢,散乱的银发间露出一只困意朦胧的蓝眼睛。脚百无聊赖地勾着森白狰狞的肋骨,整个人像一根耷拉在骨缝之间煮得过软的面条。他拖长了声音:“悠仁——过来。”

“所以您为什么躺在那里啊。”虎杖悠仁从血水里爬起来,一脚一只甩掉了吸饱水的红色高帮鞋,像只矫健的小老虎似的踩着形状吊诡的巨大肋骨开始往上爬。五条悟翻了个身,给他腾了个位置,又伸出一只白得炫目的手,搭在骨架子边缘:“无聊嘛。”

虎杖悠仁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五条悟闷头趴着,以一个堪称匪夷所思的角度和力道,轻轻松松把虎杖悠仁提了一把。

少年赤着脚,熟练地在他旁边坐下了。还没等把腿盘起来,趴在一边的五条悟翻了个身,自然而然地蹭进他怀里,像只准备打盹的猫咪,傲慢又不容拒绝地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的专属位置,懒洋洋地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那双蓝眼睛蒙上一层困倦的水雾,在一片尸山血海里愈发干净剔透,蓝得近乎惊心动魄起来。

虎杖悠仁吐槽道:“在别人的梦里睡觉算怎么回事啊。”

五条悟抓住他的手盖在脸上,遮住了眼睛,微微侧着头,声音被手掌拢得含糊不清:“原谅我吧,悠仁。”

他唇齿吞吐微微的气流,睫毛冗密得像毛茸茸的画笔,体温温热,一股脑蜷在掌心。有些痒。

他的老师皮相俊美得得天独厚,可谓是受尽造物主的宠爱。大约人类都是视觉动物,总会情不自禁地给予好看的人一些特权,而虎杖悠仁亦无法免俗,只能任由对方窝在自己腿上补觉。他无事可做,只能望着睡着的五条悟发呆。

我该怎么办?他心想。

银发青年上半张脸被遮住,鼻尖和下颌骨的线条却依然很漂亮,唇角略去总是勾着的弧度,疲倦地平平放松,薄而苍白。黑色眼罩有气没力地胡乱堆在银色发梢旁,蜷曲的形状像一朵被丢弃的枯萎玫瑰。

五条悟身量远比虎杖悠仁高挑,修长的双腿没处踩,便曲了起来,脊背劲瘦,弓着的样子莫名有些委屈,看着很难让人联想到无所不能、当代最强一类的词汇,反而有点像一团睡着的月亮或者一捧行将融化的雪什么的。

血海里光线昏暗,被头顶林立丛生的骨骼分割成零散的光影,参差一点光影错过指缝,落在成年人紧闭的银色眼睫,像一粒想努力照亮他的梦的星子,小心翼翼地发着亮。

五条悟睡得很浅,这一点微末的亮光也能让他微微皱起了眉。虎杖悠仁于是并拢了指尖,把那粒碎光隔在了指节外面,并在心里对那颗星星说了一声对不起。

五条悟呼吸均匀而缓慢地扑朔在他的指缝里,气息温软,有些像拢住了风雪里一盏脆弱而孤单的火苗。不烫人,可是也不冰冷,真实得犹如现实。

我该怎么办?他又一次心想。

虎杖悠仁把视线茫然投向远处。尸骨成山,髅骨叠压,脚趾踢入破损的颅骨,黑洞洞的眼眶里若有若无地烁着沉默的磷火,彼此长久地瞪视。包裹着他们的巨大肋骨像个龇牙大笑的囚牢,裂开狰狞的牙齿,朝无垠的天穹交错怒张。他们坐在肋骨的胸腔心房里,气流在其中穿梭,像无数个死不瞑目的幽灵,呜呜地发出幽咽哭嚎。在一片寂静之中,汩汩的光亮静静浮在血色的水面,像无数月亮的碎片。

虎杖悠仁忽然感觉脚踝一凉。低头一看,五条悟的手握着他的脚踝,白皙的指尖在脚腕内侧上轻轻擦了一下。

少年人骨骼修长,充满爆发力的肌肉匀亭流畅,踝骨的弧度却很乖巧,脚腕淡青色的血管曲伏着,在成年人手掌下微微跳动。他的手有点凉。

刚才从水里爬起来,鞋袜全湿,他干脆就全脱了,没留意还有几滴血珠在脚踝上挂着。虎杖悠仁把拢在五条悟眼睫上的手拿开,道:“老师。”

言下之意是你不睡了吗?

五条悟很快就松开了手,似乎还没睡醒,偏过脸来瞧了他一眼。那双眼睛的睫毛已经冗密到了犯规的地步,半阖着,泄一点倦怠的眸光,定定地停留在虎杖悠仁脸上。他又喊道:“老师。”

五条悟坐起来,眼罩要掉不掉地挂着,他伸了个懒腰:“唉,悠仁已经要走了吗?”

“是的。”

五条悟抱怨道:“年纪轻轻的,那么拼命干嘛?太辛苦的话可是会早衰的。要学会偷懒啊悠仁君!”这位教师显然精通摸鱼一道,并丝毫不在意所谓的教师形象,肆无忌惮地把行将成人的学生往歪路上带。

可是我没有时间啊。虎杖悠仁心想。他没注意到五条悟停了下来,雪蓝的眸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脸上停了一停。

下一秒忽然眼前一花,视线古怪地仰倒,一双蓝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年这才发现自己被按倒在了老师的腿上。大约是因为在梦里,或者是因为哪怕是梦里的对方仍然比他强太多——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对方是最信任的老师,反正他的反射神经和防御警报是一个也没响:“五条老师?”

五条悟冲他做了个鬼脸。一只有些微凉的手掌倏然覆盖了视线,为他遮去了那些漂浮的磷光,眼前顿时陷入一片微茫的昏暗之中。五条悟说:“交换——你该休息了,悠仁。”

隔绝大部分视觉以后其他的感官便会变得明显,覆在眼睛上的手指修长,体温略微偏低,手腕口带着成年人一贯的古龙水香味,他闻不出来具体的香调,只觉得干净清爽,像雪又像月亮,在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里格格不入。

虎杖悠仁的呼吸稍稍停顿了一下。

或许是看不见对方的神情这个状态给他带来了莫名其妙的勇气,他眨了眨干涸的眼睛,忽然道:“对不……”

他的脸忽然被捏住了,然后毫不客气地被拉扯。

“怎么那么不乖啊。道歉的话我会生气的哦,悠仁。”

虎杖悠仁瞪着眼前模糊的掌纹。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愧疚得哭了。

那只手很轻柔地虚虚抚摸了一下他的额角,然后松开,五条悟转而捂住了他的嘴唇:“嘘——你一点也不适合这种表情。”

午夜与黎明被无限期地分割,在摇曳的昏暗光影里,那双没被眼罩遮住的蓝眼睛弯了起来,在尸山血海里清明依旧,让人一时想不起它是一双生来便能弑神的眼睛,反像一湾被银色森林簇拥着的晶莹月亮。那个人俯下身子,带来了一片软而温融的朦胧阴影,像个包容一切的师长,也像个永不离开的梦魇,带着笑意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悠仁。晚安。”




钉崎野蔷薇说:“睡着了?”

伏黑惠说:“嗯。”

钉崎野蔷薇扫了一眼档案室,看上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去拿条毯子。她左眼缠着绷带,唇角烦躁地绷直,秀丽眉目布满阴云,杀气腾腾得能让街边小混混跪下来喊姐。伏黑惠说:“你不休息?”

钉崎野蔷薇道:“睡了那么久早睡够了。”

她之前那明明是重伤昏迷。伏黑惠看了一眼她的左眼,钉崎野蔷薇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视线的落点,抱起手臂,挑眉道:“干嘛?不影响老娘化眼妆。”

伏黑惠挪开视线,道:“几点了?”

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但两个人都依然很默契地压低了声音,生怕把虎杖悠仁吵醒。

“……一点钟。”钉崎野蔷薇说,“你干嘛也不睡觉?”

伏黑惠很诚实地道:“睡不着。”

“……”钉崎野蔷薇挪开了视线,“你是这么纤细的男人么,看不出来啊。”

伏黑惠说:“和纤细没关系吧。”

钉崎野蔷薇盯着窗玻璃上的一点污渍,说:“你不至于像虎杖一样荒唐吧。”

伏黑惠把手插进口袋,呼出一口白雾:“不至于。”

说到这里,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隔了一会,钉崎野蔷薇小声说:“咒术师都会死的。”

又隔了一会,伏黑惠才“嗯”了一声。

咒术师都会死的。

人……所有生命都是会死的。钉崎野蔷薇心想。这么浅显简单的道理,明明每个从战争里活下来的人都该明白才对。

黎明未至,连颗星星也没有,天色乌漆嘛黑得活像咒灵几百年没洗过的手指甲,剩档案室里一点比豆子大不了多少的灯火裹着陈年的墨水味寥落地打着瞌睡。冬末的北风倒是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挤进紧闭的门窗,寒意挑衅地往骨头缝渗。钉崎野蔷薇大概最终还是决定去拿条毛毯,刚抬起脚走了几步,听见吱呀一声,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了。

钉崎野蔷薇心里啧了一声,低头一看表,这个笨蛋才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回头瞧一眼,虎杖悠仁额头还带着趴在桌上印出来的红痕,头发乱七八糟,眼眶熬得通红,眼底晕着青黑,看见他们俩一前一后站在门外,还愣了一下:“你们在干嘛?伤都没事了吗?”

明明他自己伤得最重。伏黑惠的目光越过他打着绷带的肩膀,扫了一眼档案室里堆积如山的案卷古书,停顿了一下,说:“来帮你忙。”

钉崎野蔷薇:“喂……”

虎杖悠仁:“真的?好啊。”

伏黑惠:“还差多少?”

虎杖悠仁:“我已经看完这一面墙了,还差那边的。”他脚裹得像个石膏雕像,走路不方便,便像只瘸腿兔子似的往前蹦,边蹦边比划,背影有点好笑。两个男生开始自说自话地往档案室里走,边走边商定分工范围。唯一的女士被他们忽视得彻底,眼睁睁看他们往书山书海里钻,终于怒了:“喂!你们俩!”

两个男生被吼得莫名其妙,齐齐回头看她。一重又一重的书架在一点昏黄豆光之间犹如重重巨人一般巍峨,拉开无数山壑般高耸的浓稠阴影,不堪重负地压在两个男孩子年轻的肩膀上。两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黑眼圈。

不用照镜子,钉崎野蔷薇也知道自己肯定也是一副好不到哪去的憔悴样。

东京高专年代悠久,档案室里的古籍藏书各类卷宗浩若烟海,案卷沉默而压抑地平排挤着,透过玻璃俯瞰着三个年轻的学生,像无数居高临下的嘲弄的眼睛。

凛冽的北风冷笑着摇动窗棂,发出扑簌簌的晃动声。也不知道东京高专这年代了是剩的哪门子电,那点不知用了多久远的灯泡也跟着晃,那点光颤颤巍巍的,活像根苟延残喘的下一秒就要断气的蜡烛。钉崎野蔷薇盯着虎杖悠仁和伏黑惠,一闪念,仿佛在他们身后还看到那个高挑的影子,凭借着碾压性的身高差一边一个按住两个男孩子的脑袋,嘲笑他们俩该多喝牛奶才长得高。接下来他就会朝唯一的女徒弟看过来,拖长了声音,笑着催促她快点补完妆一起照相:“已经够美啦,野蔷薇——”

人都是会死的。咒术师能长命百岁的更是屈指可数。对于这个时刻与诅咒相随的高危行业来说,死无全尸或者死无葬身之地都不是什么稀奇事,有时候能找到尸骨都已经是万幸了,好在他们死得通常还算适得其所。在这短短几月的战争当中,他们不知失去了多少同伴,亲手杀死了多少原本无辜的牺牲品。有时经历得多了,人便会本能变得麻木,哪怕面对的是死亡这样重得让人窒息的东西,不堪一击的迟钝大脑也仿佛已经习惯了它的重量,变得纸片一样轻飘飘起来。

咒术师不存在毫无悔意的死,他们的去世也往往并不安详。这样与1+1=2没什么两样的清晰明了的道理,是每个咒术师早就滚瓜烂熟、一笔一画刻进心底的觉悟。支撑着这无聊世界运转的本质核心就是这么简单无趣,人都是会死的——

哪怕是千年难遇、无所不能的最强者也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钉崎野蔷薇的眼眶几乎要红了。

两个男生被她盯得毛骨悚然,虎杖悠仁困惑道:“钉……”

钉崎野蔷薇打断他:“哪里?”

虎杖悠仁:“啊?”

钉崎野蔷薇大跨步踏进去,黑色的裙摆活像乌鸦怒张的羽翼,咬牙切齿地瞪着虎杖悠仁的脸和他身后那荒唐的书海,凶神恶煞道:“我说,我负责看哪里?”

学会坦然接受自己和他人的死是每个咒术师必修的第一课,哪怕是再强的人也必然早早做好了准备。他们入学的时候高专就已经给他们每个人都找好了墓地。他们的生命是白磷、矩火或者闪逝的流星,生来就是为了照亮这污浊世间的,追求的是竭尽灿烂的一瞬间的燃烧。能力和寿命或许有差距,结局却无所不同。再明亮、再盛大的太阳,哪怕能将茫茫宇宙都破出通天彻地的白昼,最终也仍然要迎来爆炸和坍缩。

萤火之辉与光芒万丈,最终都是要平等地熄灭的。

可有些人,大约是仗着自己是个笨蛋,便不愿明白这比加减乘除更直截了当的道理。硬是梗着脖子,在风雪里执着地抱着那捧余烬,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要和死神耍赖,要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温去点燃那捧熄灭的太阳。

一个人一意孤行姑且还能说是笨蛋,那些义无反顾一起犯傻的人就只能说是疯子了——刚好,她最怕的就是别人说她不够疯。

“年轻真好啊。”

家入硝子没摸到惯用的香烟,只好将就着点燃了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最后一支女士香烟。她皱着眉抽了一口,薄荷爆珠的,冰冷的烟雾沿着喉管直通肺腑,活像吞了口冬天,也不知道过没过期。她望着沉睡中的城市,叹了口白雾缭绕的气。

“真让我意外,您居然任凭他们胡闹。”

治疗术士的办公室常年雪洞似的空空荡荡,没半点所谓的女人味或少女心。校长夜蛾正道端端正正坐在沙发正中,穿针走线,正做一只绿油油的咒骸。闻言头也不抬道:“还剩六个小时。”

家入硝子看了一眼隔壁。她的办公室与解剖室联通,透过宽阔的阳台,能看见白惨惨的解剖台上盖着的白布。

五条悟倒下的消息几乎是在发生的一瞬间就传了出去,到现在为止也不过两天不到,东京校、京都校、禅院家、五条家……所有还在喘气的成名咒术师都用最快的速度赶来,然后纷纷摇了头。其实家入硝子自己只消一眼就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那庞大犹如无限宇宙般极具压迫感的咒力沉默地凝固在他的咒力回路里,再也不会流动了。

五条悟并非死于咒灵。复数个特级咒灵在涉谷布下天罗地网,也不过堪堪把他封印住而已。如果这世上真的诞生了能杀死五条悟的咒灵,在五条悟死之前人类一定已经死光了。他有六眼,有无下限术式,有苍有赫有芘有无量空处……只要五条悟愿意,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碰得到他。他明明是这样一个犯规的混蛋。

那一刻家入硝子忽然有种恍然从梦中醒来的感觉,一个极其浅显的念头在她心里浮了出来:

原来哪怕是神话,也有结束的时候啊。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道理,可因为那个人强到了无视真理的地步,所以甚至被她遗忘了。

她的反转术式能做到的事情很多,包括给尸体防腐保鲜这种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或许是无下限术式的咒力还残留在五条悟咒术回路中的缘故,这一点完成得尤为轻松。托这个的福,这才给了一年级小鬼胡闹的机会——

两面宿傩的容器,五条悟因一己任性而强行留下的十六岁少年,在数个月前明明完全不曾接触过任何诅咒或者咒灵,进入高专后以快到活像块海绵的恐怖速度飞快成长变强。

虎杖悠仁。

家入硝子对他印象深刻。一头粉色的头发,发质粗硬,上挑的菱形眼角和宿傩的妖纹,身材不错,明明是个不良少年的凶悍长相,实际上眼神却很干净,人也很乖巧,死而复生后还记得打扫干净她的解剖床——说起来,这少年是唯一一个上了她的解剖台还能再下来的特例。


也是五条悟死亡的最大原因。


因为人数稀少,在发生与咒灵的大规模战争时,咒术师往往极其容易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趁着五条悟还被封印在狱门疆内,咒灵仗着数量优势,一口气爆发了络绎不绝的诅咒潮。涉谷事变才刚告一段落,咒术界本就损失惨重,伤还没好全的咒术师们不得不分开作战,分头去往祓除。

在战斗中,战败的少年孤立无援,被咒灵喂下了复数个鬼神级别的特级咒物——

大约是咒灵发现宿傩随心所欲太过影响战局,同化为己方可行性太小,虎杖悠仁作为宿主却又是个过于强悍的不定时炸弹,干脆将宿傩列入排除对象。而咒灵的思路也很清楚:既然杀不死你,就让你本能陷入被挑衅的暴怒后,在争抢中自己杀死虎杖悠仁好了。

少年的身体素质是难得一遇的优秀,不仅耐受住了两面宿傩的寄生,在又被喂下复数个特级咒物的瞬间也没有爆体而亡。为了争夺这罕见能承受住咒灵的身体,特级咒灵们在少年的肉体与精神领域内爆发了毫不客气的战斗。若是平时,虎杖悠仁应当能将他们都压制下去,可他本就因为重伤极度虚弱,魂魄与肉体都被来回拉扯,其中一个特级咒物又有腐蚀性剧毒,以至于少年没能挣扎太久,直接陷入了濒死状态。

——指望他体内的咒灵们因此而停下争斗是不可能的。咒灵们远比人类更加肆意妄为,被挑衅后引起的暴怒和争夺领地的本能会促使他们像野兽一般相互撕咬,直到把败者粉身碎骨。至于战利品虎杖悠仁是否会被殃及池鱼,这一点显然没有被纳入考量范围。宿傩虽然对咒灵们的小算盘一清二楚,但如果能借此机会解决掉小鬼的烦人意识的话倒也不坏,因此打架时并未留手——只要肉体没被破坏到分子级别,不需要氧气、血液和内脏就可以存活的怪物也依然可以利用虎杖的身体痛痛快快重回世间。

很可惜的是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们的打算落空了。

五条悟此人做了二十来年咒术界的天花板,狱门疆能将他困住这么长时间,早已经超额完成任务,足以作为特级咒物的荣耀载入咒灵史册了。

五条悟也无愧于他的名号,仗着有远距离瞬间移动的手段,三下五除二,在偌大一个日本之间来回几趟,在十分钟内把数个爆发点的咒灵潮统统搞定。咒灵们溃散奔走,大多数被祓除,极少数躲过一劫,潜入地下,准备下一轮的卷土重来。

比起可以暴力镇压的咒灵潮,虎杖悠仁的情况相对而言显然更加麻烦。他体内的特级咒灵还在鏖战,家入硝子当时远在千里,而少年的躯体已经濒临崩溃,活像个破烂的口袋,奄奄一息地装着他濒死的内脏器官,最棘手的是他的咒术回路已经断裂破损,如果五条悟再来晚半分钟,估计名为虎杖悠仁的少年已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当时的状况,哪怕换家入硝子来处理,也无法保证能将少年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五条悟做到了。

五条悟强得变态,可他擅长的领域内并不包括治疗。他究竟是用什么方式把濒死的学生救回来的,家入硝子至今也不得而知,或许只有那些已经被祓除的特级咒灵清楚。

当众人赶到的时候,只看见雪地里大片大片的残垣断壁,水泥地面形如恶魔张开的深渊巨口,钢筋断裂,在一片惨白世界里高低错落,像无数把妄想刺杀夕阳的受刑架。虎杖悠仁被坍圮包围,背靠摇摇欲坠的墙角。破印而出的五条悟松松地抱着他,垂头靠在少年肩膀上,把脸埋在他怀里,银发轻轻蹭着少年人的脖颈和肩窝。少年坐在参差的斜影之中,被青年严丝合缝地罩在怀里,脸上血迹已经被珍惜地擦干净了。

那个小小的墙角刚好是在鏖战中唯一幸存的干净地方,连脚下的雪地都蓬然洁白,仿佛不沾尘埃。墙面裂缝里透出半寸冬天里难得一见的落日,温柔如梦,北风高远,漠漠红云滚过天际,冷冷暖暖的雪色之中,散去诅咒的冬日黄昏像一朵融化的玫瑰。那血橙色的光没有半点温度,落在虎杖悠仁茫然无措的眼角,像是在少年的脸上剌开了一道永远都在汩汩流血的狭长伤口。



事实再清楚不过:五条悟为了挽救虎杖悠仁濒死的生命,自己牺牲了。

这句让无数咒术师乍听之下怎么也没听懂的话,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无论再怎么匪夷所思,五条悟确实是死了。

冥冥绕着自己的头发说,原来他是一个这么有师生情谊的人啊。

她的乌鸦扑簌簌地扇动翅膀,在满天彤彤流光之中成群展开漆黑的羽翼,剪破夕阳,像一群哈哈大笑的诅咒。

虎杖悠仁原本就是上层的眼中钉,这下监护人因他而死,老东西们几乎是拍桌打凳地要把少年即刻处死。情绪当场失控的五条家咒术师不在少数,有人当即上前要把五条悟抢回来,可重伤的少年却像是如梦初醒似的,半点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面临着死刑,只是徒劳地抱紧了老师的身体,反反复复地喊:“五条老师还没有死——”

要和诅咒、咒灵这种东西长期接触都得有一定的精神基础,疯的程度甚至成了评价咒术师资质的要素之一。可哪怕是再疯的疯子五条悟,也做不出拦在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前不许人接近,眼睛通红着坚持那具尸体还活着的行径。

——或许怪物教出来的是小怪物,疯子教出来的就是小疯子了。

少年在先前的涉谷事变当中的遭遇家入硝子有所耳闻,她虽然自诩铁石心肠,可在看到少年小兽似的护着五条悟,像濒死的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真的还活着”的时候,心中几乎还是产生了些微的不忍。

五条悟任性地留下了这个少年,对他寄予了将来他能成为未来咒术界的主流力量之一的期许——虽然在这一点上家入硝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私心。这个少年也不负教导,天资聪颖,进步飞快,坚韧善良,无论遭受多大的痛苦和打击,都还是能从灰尘血迹里头破血流地扒拉出一颗琥珀般干净的心,继续像棵茁茁的年轻橡树一样破开泥土石块朝天空努力生长。

可最终顺平死了,七海建人死了,涉谷万千无辜的普通人死了,连在世界的无限恶意之中一直庇佑引导着他的老师,也为救他而死了。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又狡猾、喜欢在你嚎啕大哭的时候对你放声嘲笑的东西啊。

她挥退那些愤怒得想动手的咒术师,对虎杖悠仁说:“你摸他的脉搏。”

虎杖悠仁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一只眼睛还睁不开,脚踝和肩膀都不自然地扭曲着,像个破破烂烂的可怜的玩偶。他仰着脸急切地说:“五条老师只是——”

家入硝子把少年摁倒在地,少年实在太虚弱,她一只手就能压制住他,强迫他伏在五条悟的胸膛:“你听他的心跳。”

少年额角的伤口崩裂,血迹蹭脏了五条悟价值二十六万日円的衬衫。

她抓住少年冰冷的手,把他的手放在五条悟同样冰冷的颈动脉。她低声说:“你听得到吗?感觉得到吗?”

少年在她的手掌下抬起脸,那还是一张没有完全脱去稚气的少年人的面容,他的眼睛是琥珀的颜色,曾经充满了勃勃生气与飞扬神采,像是融化的蜂蜜或者砂糖。可这一刻他睁大了眼睛惶惑地望着家入硝子,眼眶里通红,睫毛上凝固着血,眼角的妖纹也沾着干涸的血渍,像两道残忍的伤疤。少年断续地、哽咽地说:“可是……五条老师……”

他声音很小,听起来像是某种发着抖的受伤的幼兽,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本能地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喘息断断续续,紊乱得让人怀疑他是否忘了怎么呼吸。可他没有嚎啕大哭的力气,只能把血都堵在心口,嗓音哑得像一张被铁砂磨砺过的唱片,努力地把要说的话表述清楚。

“只是睡着了……”

五条悟躺在他膝盖上,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像睡着了。

少年大约已经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眼泪顺着他年轻的伤痕累累的脸颊往下流,他不敢眨眼,蜂蜜似的眼珠子蒙着浑浊的水雾和血丝,像一面濒临崩溃的镜子,颠三倒四地说着让在场的成年咒术师们啼笑皆非的话:“他还在我的梦里啊。”

一颗眼泪掉在银发青年无知无觉的脸上,像一枚月亮的碎片。



校长夜蛾正道护住了虎杖悠仁,让后者免于死刑即刻执行。也不知道后者对夜蛾正道说了什么,总之,东京高专校长夜蛾正道以一己之力排除异议,做出了一个让咒术师们瞠目结舌的决定:

五条悟将停灵两天。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东京高专包括天元寺在内的一切咒术秘籍、档案卷宗、封印咒术,将统统向虎杖悠仁开放。

姑且不论咒术界的轩然大波,家入硝子自己也稍感意外。她说:“您也相信虎杖的梦话吗?”

她是医生,业务范围颇为广泛,兼顾活人和死者,早就习惯了用手术刀视角看人,见过的尸体比恒河沙也少不了多少,其中死相凄惨的不知凡几,能无缝衔接惊悚片场景的也不在少数。还有人连尸体也找不回来,只能用一根常用的斑点领带并上咒具葬进棺里。与他们相比,此刻躺在她解剖床上的五条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幸运至极了。全手全脚,大约是并不痛苦,面容平静,扇子似的睫毛平静地垂坠着,脸上连道血痕也没有,就仿佛老天就连在这方面也要优待他似的,刻意让死神不许划花了那张漂亮的脸。

他看起来太恬静了,仿佛只是睡着了的睡美人似的——换了平时,按照他用任性妄为来评价都过于抬举的恶劣性格,多半是此人无聊装睡,趁着别人走过的时候突然弹起来吓人一跳,然后仗着谁也打不着他哈哈大笑着溜掉。

可大家都很清楚,这个睡美人的长眠诅咒永远不会被解开了。

夜蛾正道给咒骸缝眼珠子:“比起要么陷入恐慌,要么嚷着要把我学生的眼睛剜下来的上层,虎杖君也不算太荒唐。”

上层会有这样的反应家入硝子并不意外,哪怕五条悟曾经强悍到敢当着他们的面威胁“再吵就把你们全都杀了”,可他死都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反抗的。最强咒术师的尸体在上层看来也不过是六眼的容器罢了。六眼几百年才能出一例,不如趁着新鲜,把眼珠子割下来看看还有没有咒力残留,移植到其他咒术师身上,说不定还能有新的适格者——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啊对,物尽其用嘛。大家都是看着阿悟长大的,也不是不伤心不遗憾,可是咒术界总要运行下去,对抗诅咒迫切需要更多的力量,不然术师非术师城市国家人类大义……

她把手揣进白大褂口袋里,用食指指腹极其缓慢地摩挲手术刀冰冷的刀锋。

为了避免真的把五条悟曾经的设想(“杀光现在这群老东西然后换一批人”)付诸实践,她说:“好吧,我同意了。”

虎杖悠仁朝他们鞠躬。

其实他们知道伏黑惠和钉崎野蔷薇从重伤昏迷中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虎杖悠仁,现在三个小疯子几乎要把档案室翻个底朝天。他们知道虽然不身在此处,可禅院真希已经回了禅院家去翻阅家藏典籍,无数辅助监督默不作声,电脑通宵运转,熊猫和狗卷守在办公室外,彻夜应对络绎来袭的诅咒。整个东京高校灯火通明地清醒着,耐心等待着这个在外人看来荒谬绝伦的沙漏漏完。

他们也知道短短四十八小时,那么多的典籍光是压都能压死人,光靠重伤未愈的虎杖悠仁自己根本不可能看完,遑论从中找到所谓的“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呢?多少人痛哭流涕、多少人梦寐以求,可那是世界的本质,也是最永恒的定理,哪怕再无所不能的人也无能为力。如果连这种事都能有办法,那么支撑着世界运转的内核早就坍缩崩坏掉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无聊、残忍和平等啊。

明明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明明都是早就习惯了现实主义和利益最大化的成年人,可他们还是放任了一个承诺,让虎杖悠仁这么去做了。

为什么?

为了一句“他没死”。家入硝子心想。

多荒唐哪。

现在正是东京一天当中最安静的时刻,灯红酒绿都被暂时关进温暖的被炉,沉睡在千万平凡人深冬好梦的深处。唯有咒术界还彻夜难眠,有人在最强术师陨落的噩耗之中思考对策,有人在与诅咒搏斗,有人跌跌撞撞地找着不存在的答案,有人站在阳台,把烟凑在嘴边,出了一回神。朦胧的薄荷味白烟在她嘴角边燃烧,将女人眼角边的泪痣托得比少女时代更鲜明妩媚。时间过得太快了,已经过去太久了。一晃眼,那些光阴都褪了色,成了袖口洗不掉的咖啡渍和白大褂口袋里空荡荡的香烟盒。

可人总是习惯不了这样飞速的变化。人总是傲慢地以为自己是被时间优待的那一个,自己在乎的人和在乎自己的人总会理所应当地永恒固定在生活里,哪怕不说不开口,只要她偏过头去——

老师正襟危坐,低着头满脸严肃地起针。她和麻花辫少女坐在一边涂手指甲,刚打了耳洞没多久的黑发少年坐在地毯上打瞌睡,很委屈地蜷缩着修长的腿。一个银发的家伙探头去看老师怀里的丑萌人偶,边吐槽大叔的微妙品味,边灵巧地躲过咒骸的爱拳。结果咒骸动作幅度太大,把冥冥刚做好的手指甲给蹭花,满屋飞弹的咒骸差点砸中夏油杰,一屋子年少轻狂闹得一屋子乌烟瘴气。最后夜蛾老师忍无可忍,把他们统统罚出去沿着山跑圈。

缭绕的薄荷烟幕将家入硝子的眼睫熏得发凉。她眨眨眼,夜蛾正道一个人坐在屋里,手里针线飞梭,沉睡的玩偶们相依为命地挨在一起,白炽灯沉默无声地落在它们头顶,照出满屋子热热闹闹的形影相吊。

她余光一瞥,原本坐在楼下休息的熊猫站了起来,与其他咒骸一起迎向夜色里闪烁的狰狞红光。

再等六个小时。她心想。

然后她就不干了,管虎杖悠仁说的什么梦话,快点用反转术式把五条悟的咒术回路破坏掉然后烧成灰,不管是要挖他眼睛的上层还是要偷他遗体的咒灵都做梦去。然后她就回家睡上一天一夜,等从梦中醒来,新的生活也开始了。不会再有奇迹发生。她又要重新开始戒烟了。




冬天的夕阳就和霓虹光影里的星星一样罕见。

其实虎杖悠仁并不很记得那天的天气了,他越过五条悟的肩膀望着浮云发了一分钟的呆,也没能想起来睡着前是几点钟。他盯着一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想了半天,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正在看的书讲的是容器和寄生咒灵的咒术关系,可他回忆了半天也没能回忆起来具体内容,索性不去思考了,喊了一声:“五条老师。”

懒洋洋趴在他肩窝里的脑袋动了一下,银发蹭得脖子有点痒,有点像一只窝着不愿动弹的猫咪。五条先生微微侧过脸,温热的吐息均匀地喷洒在少年的颈动脉上,睫毛慢吞吞眨了眨,哼唧道:“悠仁——我眼睛不舒服。”

他身量高挑,手长脚长,双手扣在虎杖悠仁背后,把他严丝合缝罩在怀里,把这冰天雪地的冷意全部隔绝在外。虎杖悠仁闻言,立即抬手要去摸他的眼睛,他不敢用力,先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的眼皮,力道轻得不会重于亲吻一只蝴蝶,担忧道:“很疼吗?”

五条悟闭着眼任凭少年在自己的脸上摸索。他脸色苍白,眉目流丽,鼻梁峻挺,被融化的夕阳拢出斜影,看起来像个精雕细琢的琉璃雪人,一闭眼顿时显得睫毛尤其的长,银白睫毛尖网住了一点来时未化的雪沫子,像两张捉住了银河的捕梦网。他闻言撇了撇嘴,看起来竟然有点委屈似的,病恹恹地抱怨道:“毕竟很久没有用眼过度了嘛。”

说着他又像个没骨头的人似的想倒回少年身上,被虎杖悠仁拒绝了。后者仰着脸,要求他把眼睛睁开看看情况:“一直闭着,是畏光吗?”

当老师的拗不过学生,只好无奈地睁开了。他眼珠仍是剔透的琉璃色,带一点缥缈的蓝,比雪轻盈,比水深邃,像是居离不定的游云,也像纯粹冷漠的无机矿石。因为颜色过浅,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总会让他看起来仿佛与这无聊庸俗的凡尘格格不入。可此刻酸甜的玫瑰色夕光将他淹在其中,又裹上了一层糖浆似的,将他目光暖化,熔成两面装着虎杖悠仁的镜子。

虎杖悠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

五条悟被他看得有点无奈,想了想,索性微笑道:“悠仁知道我们现在的姿势很适合接吻吗?”

虎杖悠仁意料之中地对他无聊的提案没有反应,仍然很专注地盯着他的脸。五条悟垂眸看着少年,目光在他的额角定了一下,又滑到他的肩膀,忽然有点走神。

好像最开始把这个吃下了宿傩手指的孩子关在封印结界里,坐在符咒与烛火之中等待他醒来的时候,他在一片斑斓之中百无聊赖地摇着椅背,也像现在这样端详过虎杖悠仁。烛光摇曳温吞,少年歪着头睡着,眉宇间尚且还带着一点十六岁少年人应有的天真稚气,一点破碎的斑斓烛光恰好滞在眼皮上,脖颈迁出一条修长清晰的筋脉,没入锁骨,颈动脉完全暴露在外,双手被锁链缚住,肩胛骨打开,锁骨间窝出小小一湾阴影。暧昧的光影在他眉宇之间跳动,模样很恬静,看不出来是个能把宿傩手指吸收掉的狠角色,反而有点像一颗被捉住的星星。

五条悟见过少年打架的时候头破血流的样子,很凶,眼角发红,眉目凛冽,比起星星更像暴动的太阳光子。说实话与他平时的样子相去甚远,不过转念联想到他对某件事的执念,五条悟对他那股疯劲儿也并不意外。他想着想着就笑了一下,说:“悠仁是觉得,我不是‘正确的死亡’吗?”

他的话打破了某种虚伪的平衡,温暖的梦境被骤然击碎,现实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梦境里时间被按下暂停,流水般的光影不再流动,一轮赤日滑稽地浮在地平线上,将落不落,仿佛一颗尚未成熟便被迫裂开的血橙。玫瑰色的黄昏被永恒定格,大部分的城市都陷落在阴影之中,云山被烤得融化,

泄出一线铁水般烧得沸腾的赤丽红光,但没有温度,也不刺眼。

虎杖悠仁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眨眼,夕阳在他枫糖色的眼睛里停止下落,坠成一个永恒的黄昏。

五条悟把笑容收了起来。

他眉眼过于隽丽,不笑的时候冰冷逼人,琉璃色的眸光几乎像融化不了的冰雪。他冷漠地说:“不要过于自信了,你还不够格评价我的死亡。”

虎杖悠仁没有理会他突然变得凶戾的态度,问:“是怎么做到的?”

“嗯?”

“这里是我的梦没错吧?老师是怎么做到的?每次都出现在我的梦里。”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真实存在吧?”五条悟低头看了看他年轻的脸,忽然泄了气,想了想,摊牌道:“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虎杖悠仁愣了一下。

五条悟耸了耸肩:“很意外?但其实问题并不在于我怎么做到的——事实并不是我一直出现在你的梦里,而是我被困在你的梦里出不去了。”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真实的五条悟——我可以回答你,答案也很简单。我也不知道。”

“我有五条悟的一切记忆,我也知道自己应该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六眼能做到的事很多,即使是我也不敢说已经把它开发完全。你濒死的原因在于体内复数的特级咒灵在争夺身体控制权,那只要进去,把捣乱的咒灵都杀了就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锋里只见极度的傲慢不见杀意,仿佛说的不是能灭城的特级咒灵而是砧板上的水果。虽然对于他而言祓除咒灵确实也就像切瓜砍菜似的轻易。

“虽然以前没尝试过,不过理论上来说,人类的灵魂与肉体可以分离,灵魂甚至可以被改变形状——那个叫真人的咒灵就是凭借这种咒术杀人的。不过他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天赋,我尝试了一下把你和咒灵从混在一起的状态分开,六眼暂时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唱歌似的拖长了声音:“可是虎杖悠仁同学,当时的你已经要死啦,怎么办?”

“我只好把自己的意识投影了进去——”他并拢双指,轻轻敲了敲虎杖悠仁的额头,唇角翘起一个微妙的微笑,“在这里。这里说是你的梦境,其实应该算是你的灵魂深处,混杂了你的潜意识和记忆,所以在这里你是无法说谎的。”

“感觉很荒谬吗?从理论上来说,现在的我和宿傩没有分别哦——甚至我能做到的事比宿傩更多。如果我在这里把现在的悠仁杀掉的话。”他修长的手指下滑,轻轻握住了虎杖悠仁的脖颈,像要抚摸一只猫,也像在和心爱的情人讨要一个吻,拇指慢吞吞地在他的颈动脉上摩挲了一下。

虎杖悠仁对他的动作没有反应,“所以……现在的老师其实是一个投影?不是老师本人吗?”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一点发哑。

“谁知道呢?”银发青年很随便地说,“毕竟也没有哪个活人试过把自己的意识投影出去吧?我可能是五条悟本人,也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五条悟说不定已经随着肉体的死亡而死亡了,现在存在这里的我只是他的一段记忆——或者是你的一段记忆。换句话说,嗯,我只是你的梦哦。”

世界像被泡在了水里,周遭空静得吓人。

五条悟的注意力从少年圆圆的眼睛移开,忽然在少年的耳朵上定了一下。他的耳朵很薄,耳垂看起来很柔软。啊。耳骨的轮廓上生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还有一层小小的绒毛——看起来就像还没长大似的。

唉。还能撑多久呢?好想看他长大啊。

他垂着眼,百无聊赖地继续道:“如果你这三天一直在试图让那个躺在硝子解剖床上的‘我’清醒过来的话,建议你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那确实已经是个空壳了。”他看了一眼少年的脸,“学校的档案馆里是不会有答案的。”

隔了一会,虎杖悠仁才问:“我失去意识以后,有梦见老师突然出现,然后祓除了那些咒灵。”

“嗯。那个是我哦。”

“其实早在你吞下第一根宿傩手指的时候,我就可以这么做——虽然你们的灵魂混在了一起导致从外面没法分开,但并不意味着从内部不可以。”他竖起一根手指,凑近了虎杖悠仁,“只不过……当时的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陌生的高中生做到这一步呢?让你收集宿傩的手指显然性价比更高。”

虎杖悠仁依然没有露出他预想中的表情,而是孜孜不倦地追问道:“那老师不能再把自己投影出去吗?”

五条悟笑眯眯说:“当然不能啦,这是一张单程票。”

“为什么?如果能进来的话——”

他敲了一下虎杖悠仁的脑袋:“当然是因为现在的我用不了六眼啦。”

“六眼和灵魂是分开的?”

“不能完全这么说。”五条悟发出一个表示否定的音节,竖起一只手掌,示意他看自己的掌纹:“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咒术是炸弹,拥有咒术回路的肉体是引线,灵魂是火。火可以独立燃烧,而炸弹没有火就引爆不了,但有时候,别的火同样可以引燃引线,这是比较极端的例子。”

虎杖悠仁似懂非懂:“所以是因为现在的你没有咒术回路,用不了术式?”

五条悟想了想,补充道:“准确来说,是因为我没有拥有咒术回路的肉体,所以我的术式影响不了外界。”他随手打了一个弹指,一颗浓缩的无形小小气团瞬间打出,摩擦空气发出刺耳的爆裂的声响,刹那间洞穿了城市边沿一大片形似长鲸的浓厚雨积云。

“要是我真的进来了就用不了术式,那也搞不定咒灵嘛。更别提宿傩了——说起来你不好奇宿傩去哪了么?”

虎杖悠仁眨巴了一下眼睛——他时间太紧张,根本没空理会这些,连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姑且还在重伤状态都不太记得,更何况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的两面宿傩。

“和那些破烂咒灵比起来宿傩相对来说没那么好杀,我把他锁起来了——唔,就那个品味很差的生得领域。全是血和骨头的那个。”

他说得过于风轻云淡,仿佛他们正讨论的不是诅咒之王,而是今天中午该吃什么午饭。虎杖悠仁有点呆滞:“锁在哪?”

“忘了。”五条悟想了一下,“可能是池子下面。别担心,不妨碍你咒力的使用。不过随着手指数量的增多,他以后也有可能再出来。”

“很棘手吗?”

五条悟弯弯眼睛,微微笑道:“嗯——不算吧。只是客场作战,多少有点不适应。”

虎杖悠仁问:“所以眼睛才不舒服?”

五条悟微微愣了一下。

虎杖悠仁看着他:“你之前说用眼过度。”

五条悟眨了眨眼,“啊呀,被发现了?——那是骗你的啦。”

虎杖悠仁确认道:“所以你眼睛没有不舒服。”

五条悟:“嗯。”

骗你的。五条悟心想。

虎杖悠仁似乎松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表示他懂了:“你不是投影,也不是记忆。你是五条老师。”

像是某个信号,梦境里的时间随着他这句话落地,重新流动起来。血橙似的夕阳往下沉坠,晚风飒飒鼓动,卷过天幕,那只停滞的被刺杀的云鲸快从豁开的缺口处分崩离析,散碎崩塌成大团大团的乌云,边沿寥落地泛着香槟色的光,像大团大团被烤化的焦糖味棉花糖。烟霞自地平线往上攀爬,零落几颗星星吃力地吊在玫瑰色的云梯上摇摇晃晃。在慢吞吞暗下来的天色之中,光影穿过积雪墙壁上参差不齐的斑驳罅隙,在少年的眉骨与眼角之间困倦地闪烁,交错舒展,与他眼下的妖纹对应,像在他脸上描出了半朵山吹。

他说得太突兀,五条悟愣了一下,眨了眨他人神共愤的长睫毛,啼笑皆非地扬起眉毛:“你怎么知道?”

“五条老师就是五条老师啊。”

他眼睛清澈,不带犹豫和迷惘,说不好更像枫糖还是蜂蜜——但总之,是柔软且甘甜的。

“明明我也可能只是个伪装成五条悟的样子,潜伏在你的梦境里的特级咒灵啊?”

虎杖悠仁坦诚地说:“咒灵大概没有这么无聊。”

虽然被学生吐槽了,五条悟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无声的爆笑,他屈起指节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假装受伤地垂下脑袋说:“哎呀,好伤心。”

虎杖悠仁顺着他的意摸了摸他的头:“老师呆在这里,能不能看到外面的事情?”

“能哦。可以透过悠仁的眼睛看到。”

“老师不后悔吗?”

五条悟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伏黑、钉崎、硝子小姐、校长大叔,五条家的人……大家都很伤心。而且失去了最强的五条老师,大家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即使没有这一次的事,我也是要死的。拿回宿傩的二十根手指,或者在那之前,我就应该要死的。老师你知道我在涉谷让多少无辜的人消失了吗?”


他说了一个令人无法呼吸的数字。


云层高耸,浮迭起落,像一座在高空之上俯瞰众生的白色城池。夕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没入地下,仅剩地平线还倔强地泛着一线金色磷光,城市浸泡在昏暗暮色之中,让人一时分不清这皑皑覆满人间的究竟是坠落的云还是漂泊的雪。

“我从雪地上醒来以前明明感觉到五条老师就在身边啊,如果五条老师真的去世了,为什么每次我进入梦境都可以看到老师?为什么我醒着的时候也可以听到老师的声音?梦里的老师太真实了,有体温还有心跳,会对我笑也会和我说话。我以为老师被困在了狱门疆一样的结界里……只是睡着了。伏黑他们虽然都纵容我的任性陪我一起找,可是我知道他们其实都已经接受了老师死去的事实。只有我还不死心,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心想老师怎么会死呢?老师明明无所不能——”


“我没有想过原来老师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睛里有些微的亮光熄灭,透过墙壁罅隙渗出的那几线斑斓随着日暮结束而消失,那朵开在少年眼睛旁边的山吹凋败了。

“哪怕有再多人簇拥着,死亡也是一件很孤单、很冷、很痛苦的事情。”

“太可笑了。老师明明能做到那么多独一无二的事,居然因为我这样的人死去……校长大叔说咒术师不存在毫无悔意的死。老师不会后悔吗?……在那一瞬间,不会诅咒我吗?”

虎杖悠仁继续道:

“如果老师救我需要这么大的代价的话,直接让我死掉不是更好吗?”

——我大概并不值得老师的拯救啊。

五条悟问:“悠仁想死吗?”

虎杖悠仁没有回答,沉默地望着他。

五条悟笑了笑,温声道:“被我杀死,算得上‘正确的死亡’吗?”


虎杖悠仁回答道:“我想不出除此以外更好的了。”


晚风乱拂,簌簌吹动青年的白发,在鼻梁上沉默地扫动,遮住那双洞察一切的冰蓝色眼睛。不多时,又拂开了。光线过于昏暗,虎杖悠仁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平静地说:“这样吗?悠仁是这么想的。”

虎杖悠仁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秒五条悟倏然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带一点比绀色更浅、比水色更深的缥缈的蓝,甚至有一种非人的距离感。他叹了口气,似乎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又说:“原本我没有时间去想什么后不后悔的,不过悠仁这么一说的话,确实是有点后悔啊。”

一只手攀上他的脖颈,冰凉指尖慢条斯理地扣住了他的颈动脉,慢吞吞地摩挲。对方身上忽然隐约散发出了一股极强烈的压迫感,压得虎杖悠仁感觉有点像被一只傲慢的雪狼叼住了脖颈,后者正漫不经心地用他的脖子磨牙。

“我在进来以前,曾经有犹豫过要不要这么做。”

五条悟微微垂下眼,睫羽修长得过分,揽住蓝色的眸光,呼吸温热均匀,带着成年人惯用的古龙水香味,叫人莫名想起热带雨林里蝴蝶被雨水沾湿的晶莹羽翼。因为距离过近,虎杖悠仁甚至感觉那双睫毛扇在了自己眼角旁,有些微妙的痒。

“当时悠仁还在昏迷——虽然当个流氓也不错,不过后来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得亲口告诉你以后再做。”

黄昏已经彻底落幕,只有几颗黯淡无光的星辰在云朵罅隙之间嶙峋地发着亮。这个梦境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城市无人亮起灯火,满堂人间漂泊在无光的梦中。在一片柔软的昏暗里,他听见五条悟轻声说:“现在我后悔了——我就他妈的应该当个流氓。”


他吻了过来。



那并不算一个很温存的亲吻。五条悟的亲吻大约和他的本性一样张狂透顶,唇关被强硬地打开,温软滑腻的舌尖毫不客气地闯进来,粗暴狡猾地从口腔上颚勾过,舔得很深,带起一阵一阵的电流,动作凶得像要把他连皮带肉一口口拆了吃掉,野蛮程度堪比大型野生动物捕猎。虎杖悠仁甚至莫名其妙地被五条悟的虎牙嗑了一下下唇,口腔里隐约有了些血腥味。

他身后紧贴着墙壁,无路可退。也不知道是不是颈动脉被轻轻按住的关系,少年感到耳边的风倏忽鼓噪起来,灼热的血流砰砰地撞着耳膜,把夜晚撞碎成眼前无数繁星,五光十色、稀里糊涂地在眼前转。他昏昏沉沉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五条悟贴着他的唇角,带了一点笑意地说,悠仁,呼吸。

虎杖悠仁不运行的大脑隔了一会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眨眨眼,眼前那群破碎的繁星还在悠悠旋转,被近在咫尺的五条悟捕梦网似的的长睫毛揽住,在那蓝得晃眼的眸光里闪烁。他感觉胸口又烫又沉,活像把一颗落日吞进了喉咙,沿着咽喉烫进胸口,几乎把心脏和肺都点着了。他只好张开嘴,像条缺氧的涸泽之鱼一样喘了口气,喘了几口还是冷静不下来,也顾不上会不会直接把自己给撞醒了,干脆别过脑袋一头撞到了结着冰的墙壁上。

没撞成功,他的额头撞在了五条悟的手上。

五条悟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微微的凉,虎杖悠仁并没有收力,他却稳若磐石地接了下来,连惯性都没有。

“不可以哦。悠仁。”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压得轻而低,带一点隐约的似笑非笑:“‘被我杀死才是最正确的死亡’——既然悠仁这样说也这样决定了,那么悠仁的命就是我的东西了。换算一下的话,我想怎么使用、怎么对待都是我的自由,没错吧?”

“悠仁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用上单程票救你吗?”

虎杖悠仁说不出话来,被五条悟揪住脸颊,用力而亲昵地扯了一下:


“这就是原因啊。”


“还有什么?”他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补充道:“哦,对。问我有没有在死的时候诅咒你?哈哈哈哈这个问题也太傻了吧?不过因为是可爱的学生问的,所以还是回答吧。要珍惜哦?我对别人可是没有这么好说话的——答案是有。”

他微微侧过脸,两个人鼻梁相错,冰凉的鼻尖相蹭,有点像寒冬里两只相互取暖嗅闻的动物。

“我诅咒你。”他说。

“——诅咒你好好地活着。不用担心那群老家伙让你死刑,我已经把宿傩封住了。你会成为咒术界的未来,永远不被自己战胜,有所爱之人,所爱之人也会恰好爱你……直到被众人簇拥着,获得你想要的正确死亡。”

“……诅咒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哈哈哈。”

五条悟看着他,生来便如刀刃般的眸光居高临下,敛入鞘中,那双眼蓝得空旷,像居离不定的天空,也像晶莹剔透的泪水。明明是冷色调的琉璃色,却让人想起坠落的太阳。

“怎么样,悠仁。”他温柔地说。

“还想死吗?”


云山飞快地坍塌崩离,往下坠落,泄出一线瑰丽月色,滔滔若水,流淌千里,将落雪人间浸在满江波澜之中。这次虎杖悠仁感觉到温暖潮湿的气流拂在了眼睛上,五条悟亲吻了一下他的眼皮——那力道太轻了,大抵不会重于亲吻一粒星星,他很含混地道:不要哭。


他垂下头,像一只准备打盹的慵懒猫咪,将脸埋进少年的肩窝。他手长脚长,虎杖悠仁比他矮太多,要这么做就得弓起脊背,是个很委屈的姿势。可他似乎并不难受,趴在虎杖悠仁的肩窝里,打了老大一个哈欠。

他的体温在缓慢地散失,喷洒在颈窝间的呼吸也在变得虚弱。这可能是当代最强最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悠仁,我不是咒灵,也就没有生得领域。我之所以能一直在你的梦境里待着,是因为我一直在运转六眼,开启了一个范围仅限于我自己的无量空处——灵魂里也是有残留的咒力的,就像打火机一样,我没说过吗?好吧,那我现在说了。

你懂我的意思了?那就好。

虎杖悠仁抱紧了他修长的脊背,用力吞下堵住咽喉的哽咽,大声骂道:老师也太任性了——刚告白就要消失,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他嗓子眼里都有了血腥味。

五条悟此人,其他方面都完美得堪称无所不能,只有性格用恣意妄为形容都算抬举,虽说嘴上用着谦称,实际上二五八万得能把人和咒灵都一视同仁地气死。

能把人气死的五条悟似乎是笑了,短促的气流打在少年的锁骨上。那轮不讲理的月亮没入云层,云浪滚滚,换出一片苍茫黑暗,淹没人间,世界仿佛被锁进了一只匣子,静静做着无边的梦。在一片静寂风声之中,五条悟说:我就是理。



“……杖……虎杖,虎杖!”

虎杖悠仁睁开眼睛的时候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看清了钉崎野蔷薇和伏黑惠的脸。冬风还是凶狠地摇着窗户,那点豆子大的昏黄灯火还是因为接触不良而摇摇欲坠,偌大的档案馆里咒术阵式尚在事不关己地徐徐运转,窗外冬夜浓得不见五指。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书架的一隅角落,膝盖上还摊着一本书。转头一看,小伙伴们围着自己满脸遮不住的担忧,几本书乱七八糟地趴在脚边,书页飞的乱七八糟。

“你突然失去意识了。”伏黑惠很简短地说,“一直叫不醒。是伤口裂开了么?”

虎杖悠仁还没说话,钉崎野蔷薇兜头甩了一张手帕在他脸上:“擦擦吧。”

虎杖悠仁这才意识到他满脸湿漉漉的,全是眼泪。他拿起那张手帕,猫洗脸似的在脸上胡乱擦了擦。他的同学们看着他做这一切,对视一眼,年轻的脸上都隐约有些欲言又止。

虎杖悠仁满脑子乱七八糟,擦脸擦到一半又有些发愣,视线垂下,落在了膝盖那本没读完的书上。

容器与寄生咒灵的咒术关系——

他愣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原本乱得像团毛线球的思绪仿佛忽然被剪了一刀,莫名其妙地把接下去的内容读进去了。

通常而言,容器大多因为压制不住寄生在体内的咒灵而死亡,但有趣的是,曾出现过的几名容器,不仅压制住了体内的咒灵,并且还掌握了寄生咒灵的术式。有研究推断,这和灵魂的共生关系有关。这似乎给“灵魂才是咒术的根本来源”这一观点添上了一笔有力的作证……

在那一瞬间,虎杖悠仁的脑子电光火石地回忆起了一句话。

当时他才刚吃下宿傩的手指没多久,跟着银发的高挑老师转学来到了东京,经过好一番折腾以后住进了他未来的宿舍。那个时候窗外蝉鸣聒噪地刮着耳朵,群山在盛夏晴朗过头的阳光下逡巡连成深深浅浅的碧绿,一角阳光投进百叶窗,分割成支离破碎的等距阴影。他坐在他的小床上,努力压住午后的困倦,听他对面戴着眼罩的银发青年含笑说:“……而且以后,你也能使用宿傩的咒式。”


他当时似懂非懂,问:“这家伙有那么亲切吗?”

五条悟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是亲不亲切的问题,是他的咒式已经默认刻在你的脑子里了,只是你能不能发现的问题罢了——要住进别人家,也得付出点代价吧?”


共生的灵魂,相通的咒式,梦境里五条悟使用的六眼和无量空处。

一个堪称荒谬的想法出现在了脑海里。

他腾地站起来,膝盖上的书哗啦啦摔在了地上,然后他一脚踏出,未痊愈的脚踝猛地穿过一阵电流般的剧痛,痛得少年膝盖一软几乎要摔倒,五官都扭曲了。但他仿佛感知不到这一切,咬着牙硬生生站直,不顾身后钉崎和伏黑震愕的喊声,跌跌撞撞地闯了出去。


夜色像一碗凝固的纯黑色颜料,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漠然地在城市上空铺开,宛如一只巨大的潘多拉的匣子,把黎明和希望都锁在其中。远处漂浮着几盏灯火,雪白地发亮,几乎带着消毒水冰冷的气味。楼下熊猫、狗卷、无数咒骸还有家入硝子正在与络绎不绝的咒灵打架,级别不高,数量烦人,奇形怪状的低级咒灵挤在一块格外污染眼球。亏得战争才结束不久,咒灵被五条悟打得元气大伤,只能靠低级咒灵车轮战试图接近,熊猫他们轮番上阵,鏖战两天,还好看着虽然有些疲倦,但并不露颓势,尚算游刃有余。

只是咒灵数量太多,堵住了楼梯入口。

伏黑惠把虎杖悠仁从鵺放到地上,自己和钉崎野蔷薇去支援熊猫。虎杖悠仁绕到楼体侧边,一左一右甩掉两只红色帆布鞋,无视锐痛的脚踝,沿着水泥管道就往上爬。他脚踝和肩膀都受了伤,原本应当是不可能爬得上去的,可大概怪物教出来的就确实得是小怪物,虎杖悠仁竟然在这种情况下顶着满头冷汗硬生生爬到了二楼。还没等他喘口气继续,突然被鵺一把扫了下来,落在式神毛茸茸的脊背上,伏黑惠的声音很愤怒地从咒灵堆里传来:“你疯了吧??”

鵺把虎杖悠仁送到了家入硝子的办公室阳台。一道阳台,两道玻璃门,联通办公室和解剖室,就像沟通阴阳。他看见校长大叔端坐在办公室中央,飞针走线织着他的咒骸玩偶,头也不抬地冲他指了指右边。


解剖室里只吊了一盏白惨惨的束灯,寒意逼人,空空荡荡活像个雪洞,影子浓黑如墨,瑟缩地蜷在脚心。

五条悟睡在那里,银发散落,面色平静,冗密的睫羽合着,像一对银色的捕梦网。鼻尖和下颌骨的线条依然很漂亮,唇角略去总是勾着的弧度,疲倦地平平放松,薄而苍白。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他看着就像个睡着了等着别人来解除长眠诅咒的睡美人什么的,完全看不出来此人其实是个多么任性妄为的混蛋。

窗外厚重云层被风鼓荡,聚散离合,从中漏出一瓢银光,清凌凌地反着满地行将融化的粼粼白雪,像无数月亮的碎片。

一粒细碎的光飘进大敞的玻璃门,胆怯地停在五条悟的眼角,看起来就像一颗努力想要照亮他的梦的星星。

虎杖悠仁咬牙切齿地闭上发烫的眼睛,用力深呼吸,把深冬大量冰冷的空气关进肺里,将心腔里那些滚烫得近乎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

说来他刚刚接触咒术界不到一年,怎么看大概都得算个新手,若是和业界最强相比,甚至还得算个菜鸟,连自己的命都心甘情愿交给别人。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让他这么个自己的咒式都没开发完全、连许多咒术常识都一知半解的家伙,凭着一本未经佐证的书和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敢站在这里,妄想在这短暂的数个小时之内,挑战当代堪称最难的咒术,挑战一个支撑着世界核心运转的绝对真理。

或许疯子教出来的确实就得是个小疯子才行。

“——在咒术界曾经出现过的所有容器当中,能掌握寄生咒灵咒术的可谓少之又少,暂时还不能推测出所需要的必备条件……”

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在做事之前计算成功概率的人,但哪怕不去刻意计算,他也知道他能做到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

他睁开眼睛。


可是结果也不能比这更坏了。


虎杖悠仁并拢双指,生涩地学着记忆里那个人的样子,食指微微弯曲。像一把傲慢的剑。

咒力开始运转,沿着咒术回路,通向双眼。



这世界的本质由无数的道理组成。守恒、时间、纲理伦常、等价交换、弱肉强食、日升月落、新生与死亡,没有什么能打破它们,它们平等地在群体和个体上发生,支撑这个无聊而庸俗的世界运转,就像爱与诅咒一样固若金汤。

可有些疯子就是仗着自己是个笨蛋,不愿明白这比加减乘除更直截了当的道理。在风雪里执着地抱着那捧余烬,像个永远不肯长大的孩子,要和死神耍赖,要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温去点燃那捧熄灭的光。


少年在重重白光下伸出手,触摸青年时间停止的冰冷手掌。


世界陡然静止。


回忆如同无数狂风中破碎的斑斓纸片,在那一瞬间纷至沓来,卷成一场暴风雪。他听见风的呼啸,听见纷乱的蝉鸣,看见深深浅浅的碧绿。电影主角在狭小的电视屏幕上相拥,湖面被咒灵烧得沸腾仿佛爆发的火山,铺满符咒的房间里金黄烛光摇曳相映,纷繁瑰丽如同无数璀璨星子降落人间。他从冷冰冰的手术台上醒来,看见银发青年含笑的唇角,伸出手来,要和他击掌。

“——欢迎回来。”


死亡是支撑这世界本质运转的真理,是所有人的归宿,每个人都应当有追求正确死亡的权利。

可那又怎么样?死神这个东西,他早就战胜过一次了。




银发青年嘴角的那抹微笑缓缓与另一个画面里重叠。他看见覆满白雪的钢铁森林,满城玫瑰色云翳,一颗浮在地平线上的山吹色太阳。他的老师拥抱着他,在他耳边含笑轻声说:


“我诅咒你。”


“——诅咒你好好活下去。成为咒术界的未来,永远不被自己战胜,有所爱之人,所爱之人也会恰好爱你……直到被众人簇拥着,获得你想要的正确死亡。”

开什么玩笑,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啊。五条老师。哪怕是说着“我就是理”的无所不能的最强,诅咒别人的时候也得按规矩来啊。

你说的这些——

没有你的话,哪一个做得到啊?



记忆里的补丁脸咒灵恶意地微笑着,饶有兴味地说:你触摸过自己的灵魂吗?

在此之前,确实没有。虎杖悠仁心想。

地平线烧起一线金色磷光,像把那只关着黎明的潘多拉匣子打开了一条通往人间的罅隙。

在此之前,我确实不曾触碰过自己的灵魂。我不知道自己灵魂的形状,也不知道灵魂与肉体的关系。但无所谓。


我知道你在我灵魂深处。





少年睁开眼。

他看见一双蓝色的眼睛。





END.



后记:

用山来形容我的私设已经不足够了,很羞愧,实在不好意思。

简单捋一下这乱七八糟的剧情:5t为了救u把自己的意识投放进了u的灵魂,最后u想救5,尝试用5t的六眼咒式把5送回去。

这么一看这剧情显得更傻了,我羞愧难当……

2020-11-20 评论-262 热度-14965 五悠咒术回战

评论(262)

热度(14965)

  1. 共152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且行且歌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