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铃（二）
“好了，已经很晚了。”杨戬拿出了口琴：“睡不着的话，要听安眠曲吗？”
沉香撇嘴：“我已经过了听摇篮曲的年纪了。”
“我怎么做什么都迟到？”杨戬笑了：“那就当是我想听吧。”
他将口琴含住，又开始吹那首绵长婉转、呜咽温柔的曲子，一颗一颗的音符落入火中，摇曳流动，汩汩流金，像在诉说近乎永恒的爱意。他总是在吹的那一首曲子。
杨戬很宝贝他的口琴，时常把玩、抚摸、吹奏。这口琴上画着一副流云图，也像合拢交错的太极两仪。说是口琴，似乎又不全是。它能奏出旋律，也能充做飞梭钥匙，沉香也不止一次见过杨戬将这口琴抛向空中。口琴在空中旋转，犹如一道金色漩涡，无数金色流光拧散成沙，又跌入杨戬掌心。像一粒星火。
沉香并不知道他口琴的来历，不知道他在吹奏的歌谣名字。杨戬有很多秘密，有很多有长远的、不为他所知的过去。
“这首歌，”沉香说，“其实是你自己的摇篮曲吧？”
琴声停住了。
杨戬含着最后半个音符，瞥了他一眼。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个悠长犹如呢喃的音符吹完了。
口琴被合拢，收进修长的五指。又过了一会，杨戬才说：“是啊，是我母亲在我幼时常唱的。”
“那这琴呢？也是她留给你的吗？”
“不完全是。”杨戬说。
沉香忍不住问：“我听申公豹说，你以前也劈过山……是救我姥姥。”
“嗯。”杨戬脸上的表情很淡，不严厉，是他惯来的柔和，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谈话的兴致，兴许是累到极致，便懒怠再开口。他睫羽微垂，看不出眼里是不是有光，只是静静注视着流淌的火，轻声说：“听话，睡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沉香终于闭上眼睛。在清脆琴声之中，他想象一个小姑娘，趴在一个少年背上，开心地手舞足蹈，迫不及待要和哥哥分享书中所见。
她哥哥想必拿她很没有办法，只能一边笑一边背着妹妹往前走，眉宇温柔，像云间俯低的远山。
他嗅到安稳的、静谧的气息，在过去的数月当中，这股气息始终陪伴着他入眠。被强行压制许久的睡意与疲倦再次沸腾起来，在坠入梦乡之前，沉香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个极其温软的触碰。
沉香睡着了。
杨戬从乾坤袋中找了条披风为他盖着，看一眼天色，仍旧是无边无际的昏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里的口琴，指腹抚过微缩的太极图案，他停顿地看着那副像是流云、又像是太极的图案，像是要透过它，看到一个远远的人。
他静静看了一会，将口琴收进怀里，低头看一眼外甥。
沉香皱眉睡着，哪怕盖着披风，也蜷得很紧。他总是这样睡着。总是蜷缩着，试图用这样的姿势保护自己。他还只有十二岁，这样的岁数，不说神仙，哪怕在人间，也该是个被父母捧在手心、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他早就尝遍苦楚心酸，眉心紧皱，鼻梁上横着一道小小的伤疤，腰背笔直，像刀锋一般。无论何时，他都能在一瞬间拔出腰后匕首，毫不迟疑地对任何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敌人下手，看起来像条警惕的、受尽伤害与折磨的小狼。
杨戬想起他初见沉香的时候：一身苍绿劲装，绑腿束得紧紧，蓄力时肩骨微弓，脸庞总隐藏在扇云斗笠深深的阴影下，干练又警惕，出手就是杀招。
他那时只觉得这小孩小小年纪，出手做事太过极端狠辣。后来知道真相，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沉香是怎么长成那个样子的呢？
他一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甚至是在他曾经以为这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到底吃了多少苦呢？
明明在杨婵跃下莲花峰后，他们便是这世界上最后的、血脉相连的至亲了。
沉香的父亲刘世昌早在杨婵奉命日夜守护莲花峰之时便逃跑。杨戬当年十分震怒，还没等给哮天犬下令翻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人找回来，倒是杨婵反过来制止。他妹妹是真的不在意此事，还笑道：“算啦，哥哥，我的眼光不如母亲。”
他们的父亲杨天佑一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放弃保护他的三个孩子，最后与大哥一道，死在了流离的战火之中。
“没关系啊，我这未出世的孩儿，可是有全天下最好的舅舅呢。”他妹妹俏皮地冲他眨眼，“哥哥，我知道你，你心肠软，你可得答应我，不许把这孩子宠坏了。”
杨戬垂头注视着沉香的睡颜，见他紧皱着眉，便伸手给他轻轻揉散。
他记得沉香小时候，那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只有软绵绵的一丁点儿大。他抱在怀里，几乎不敢动，生怕摔了碰了，只能手足无措地喊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来接——刚出生的沉香并不是一个爱哭闹的孩子，他乖极了，爱笑，喜欢母亲的怀抱，一逗就笑，可杨戬一抱他，他便总要哭。
杨戬心想，沉香是从小就不喜欢他。
杨戬做过很多很多的事。其中有很多都是在常人看来足以惊动天地的大事，值得无数坛陈年仙酿、值得万人敬仰、值得人间传唱百年。他对自己所行之道几乎从不曾后悔。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唯独眼前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少年，是他此生，最疏忽、最愧疚、最后悔之事。
沉香木的枯枝在火堆里静静烧着，兴许是起了安神镇定的效用，沉香的眉目渐渐放松。
杨戬微笑，随手捡了一块掉落在旁的沉香木，幻化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削了起来。
一个礼物怎么够呢？
杨戬心想。即便是这孩子想要月亮，他说不定也会试着摘一摘的。
沉香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好像又成了个哇哇啼哭的婴儿，看不清东西，只有声音。在摇晃的光晕之中，他听见一个女声虚弱而开心的声音：“是我的孩子……”
他被温柔地抱起，被温柔地亲吻。他听见女人开心依赖地说：“哥哥，我的孩子真的好可爱！”
“是，”一个清冽的声音应道，“眉眼像你……好在不像那书生。”最后一句声音极小，小得兴许只有沉香听见了。
他听见铃铛的声音，叮叮当当。
“呀，这个真好看。”
“嗯，给他的。”
“他很喜欢呢！哥哥，你瞧他一直盯着不放——啊，不如给他系在床边吧！”
光晕又一晃，忽然猛烈地震动起来。那个一直环抱着他、身上有好闻香味的柔软怀抱不见了。他闻见血腥味与硝烟味，听见风雪之声，听见一道浅得近乎听不见的呼吸。在一片嘈杂错乱之中，有人惊叫：“二爷，您伤得这么重，还是先……小少爷就交给我们护送吧！”
那双手戴着护手甲，并不柔软，可仍然将他抱得很稳。
“这是妹妹的孩子，”那个人说，“我必须亲手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戬儿？这是……”
“师父，妹妹以身镇住莲花峰，弟子无能，没能将玄鸟完全镇压。宝莲灯碎做几块，无法再用……这是妹妹的孩子，弟子身负重伤，恐无力照看，希望师父——”
“……怪道天地间忽然灵气动荡，玄鸟之力终究太过爆烈，哪怕已被镇住，也还是给三界带来偌大影响……”
“杨婵竟以身镇住莲花峰，不愧为女娲娘娘弟子，不愧是你的妹妹……不过，有女娲娘娘赠与她的护心石，兴许性命无虞。只可怜你兄妹二人从此天各一方，再难相见。这孩子……唉，就像当初的你啊。”
那个人沉默。
“这孩子就交给为师，你且安心闭关吧。苍生暂且免于一大劫。戬儿，你……做得很好……你伤得如此严重，可如何是好？我恐你神目日后都睁不开了。你且进静潭池修养片刻，我来仔细看你神目。”
不要、别、不要把他交出去——
他张开嘴，凭着感觉在那双想要接住他的陌生手掌上咬了一口。
“……戬儿，这孩子与你不同……我观他心性，本性似乎暴厉凶狠，生来便又失了母亲，我需得磨他一磨，练他心性，才不至于让他日后修道途中，走火入魔。在这孩子成年之前，你且安心养伤，不要探视了。”
那双始终抱着他、护着他的手迟疑了。
“……师父，他已失了母亲，如果我再不管不问……”
“戬儿。你不相信师父？”
“……弟子不敢。”
那个人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妥协了。
“……那这孩子……就拜托师父照顾了。”
沉香恨自己无法视物，恨婴儿软弱绵小的手掌，哪怕用尽全力抓紧，也只能在那个人的衣襟上留下一道浅不可见的折痕。他像一道无所凭依的羽毛，轻飘飘的，被那双手珍惜地搂起来，一个温软微凉的、带着浅浅血腥气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
“好孩子。”那个人温柔地说。
“要好好长大。”
一双苍老冰冷的手，带着金霞洞永无止境的风雪，接过了他。
“沉香？醒醒，沉香！”
沉香猛地睁开双眼，白光大炽，刺得他脑子嗡嗡作响。顾不得看周遭，他一眼看到杨戬，手比脑子快，活像个被压到极致的弹簧，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他。
杨戬被他抱懵了，顿了顿才反手搂住他背心，生涩地拍了拍：“……魇着了？”
沉香埋头不说话。杨戬身上有股极清淡的味道，类松似木，沉静温柔。和梦中的气息一模一样。他抓住舅舅的衣襟，这一次，他抓惯匕首的手将那片云麻布料攥出了深深的褶皱。从他的力道上看，说不好他究竟是在想“不要丢掉我”还是“敢丢掉我就杀了你”。
杨戬以为他哭了：“……沉香？”
沉香数着他近在咫尺的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镇定与果决。每当他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他心中都会有类似的、无比清晰的声音。与其说是想法，不如说那是他对自己的宣告。
我不会再被他丢下了。他想。
杨戬不知少年心事：“好些了吗？”
沉香摇摇头，这才有空看看周围。这一看，不禁愣了：“舅舅，这是……”
杨戬耸耸肩：“好好在那儿坐着，忽然眼前一花，就换到这里来了。”
他们不在那个小小的树洞里，而是站在了半空之中，一条冗长天梯之上。
高空不胜寒，风烟浩渺，云海如浪，一座瑞光千条、白玉雕就的巍峨宫门守在云巅之上。重重宫殿矗立，宝相庄严，金碧辉煌，广袖飘飘的仙人们飞进飞出。无数丝竹仙乐之声隐隐约约，层穷不绝，不知哪处殿宇正宴到佳时。
沉香云里雾里：“……这是哪？”
“南天门。”杨戬答道。
“……这里是天庭？”
“是。”
天梯拉近了天与地的距离。沉香余光一晃，看见正有无数天兵，簇拥护着其中一人，排行成列，自下而上，朝他们而来。中间那人云鬓高耸，看不清面容，只能从她久久站在天梯上、凝望人间的窈窕背影判断出，是位女性。
正待沉香想仔细看清楚，就在此时，杨戬倏忽动了。
这一动，非同小可。
沉香原以为自己跟着杨戬学了数月九转玄功，已略有小成。可他眼睛一眨，却发现杨戬已身不在原地，犹如离弦之矢，闪闪金光撕破云浪，是九转玄功已被运转极致，犹如一头骤然暴起的矫健雪豹，不过刹那功夫，杨戬的背影已成了云梯上一个小小的点。
刚刚才对自己发誓不会再被丢下的沉香：“……”
他咬牙，足下金光一错，少年腾身而起，朝杨戬追去。
杨戬并没有直冲而下，闯入天兵阵中。哪怕现在二人借太极图之力被逆转阴阳、错入时空，并不容易被此间人发觉，他仍然停了下来，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低头默默望着那矗立在天梯之上的背影。
沉香停在他身边：“舅舅，你……”
恰在此时，原本背对着他们凝望人间的女子缓缓回身，阵列起步向上，朝天宫走来。
沉香未尽的疑问消音了。
女子一身华服，眉眼柔而清丽，尽管初见，可她眼角、眉宇之间，却都带着令人一见如故之感——
沉香拽住了杨戬的手肘：“那、那是……”
杨戬平静道：“是我母亲。”
他刚才乍动如雷霆，快得沉香险些追不上，现在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再接近分毫，仿佛近乡情怯似的，沉默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瑶姬越走越近的面容，除了那薄薄的几个字，便只是抿着刀锋般的薄唇，什么话也不曾再说。
瑶姬并不知道有两位异乡来客注视着她，她在看似簇拥实为押解的天兵天将之中沉默地向上走，裙摆拂过沸腾的云气，离得近了，沉香才隐约听见她在唱歌。
远方天宫浩荡，传来宫殿内仙乐渺渺，靡靡之音。金鸾长飞，在缥缈云端之间坠成几列纵横成行的疏离影子。风簌簌飘摇，亘古而来，吹尽天上百年岁月，人世滚滚长河。
女神行走天梯之上，轻声唱一支凡间的谣曲。
音符在云中错落，犹如呢喃爱语。
那是一首沉香听过很多次的曲子——只是它通常被口琴演奏，音色被金属簧片割得薄而韧，清脆而沧桑，仿佛携着烽火台被风弥散的硝烟，与九霄云巅之上自由的云气。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唱这首曲子：嗓音温柔婉转，极尽爱意，极尽不舍。
天宫高高在上，除去极尽豪奢的雕梁画栋，就只剩下不胜严寒。
这里与人间已离得那么远。这首歌，又有谁能听见呢？
护着瑶姬往上走的天兵道：“瑶姬娘娘，陛下已候多时。我们遵从您的意愿，只是缚住您的家人，不曾伤及他们，也望娘娘体谅，勿要多加流连。玄鸟暴动，仅凭诸位仙家法宝已无力回天，偌大神界、还有人间，全仰赖娘娘前往桃山镇压玄鸟。”
瑶姬平静地说：“我知道。”
她看向远方：
“玄鸟，象征着秩序、毁灭与重生，早在鸿蒙开天时代，它们便周而复始地给三界带来劫难，又涅槃反哺天地，循环万物，生生不息。没有人能说清玄鸟究竟如何关联着这三界的根本规律，兴许，它们就是这天道本身……若是无人打扰，它们原本会一直循环往复这样的过程。”
“这些年来，神界一直在试图从玄鸟汲取力量，拉开与众生的差距，好能够一直高高在上地统领三界。不止如此，凡人总以为神仙寿命恒昌，可事实上，神也会随着灵气枯竭而老去……神界畏惧灵气彻底枯竭、老去死去的那一日，为此，不惜强行用各类法宝镇压玄鸟，尝试以此来改变玄鸟涅槃的时机与规律，将这些上古生灵驯化成笼中鸟，汲取气运与力量，滋补神界。满天上下，截教阐教，兜率宫，女娲宫……这是神界共同的利益，谁不参与其中？”
“可惜，玄鸟确实被强行改变了涅槃规律，也从此变得暴虐不堪，现在的它们已经陷入狂暴，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涅槃，只会越烧越旺，直到将这天地三界都湮灭在战火之中。”
不过几个呼吸，距离拉近，瑶姬面容近在咫尺，她没有笑，长发被风拂乱，神情之中，有种看破一切、冷淡至极的剔透。
“玄鸟之力清正纯粹，若是妖魔鬼怪，只会被玄鸟之火灼烧得飞灰湮灭，而人族身体太过孱弱，寿命太过短暂，无法镇压玄鸟。玄鸟是山脉孕育出的万火之灵，不涅槃时，都栖息在山腹之中，与山灵天然相近。想要将玄鸟涅槃拨回正轨，唯有让山之神灵将玄鸟镇压在山脉之下，元神与玄鸟之气融为一体，以神仙的清灵之力来包容运化玄鸟的爆烈之火，让玄鸟的力量归于混沌，有朝一日，再劈开山——”
沉香肝胆俱裂，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了起来。
他近乎是茫然地听着瑶姬说道：
“玄鸟便会随着山灵元神的消逝，重归涅槃。”
这是……什么意思？
他惶惑地拽住杨戬的衣袖：“舅舅，这是什么意思？那……那我……”
我母亲——
杨戬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因为用力，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尖透明，就像寒冰一样冷。
天阶漫长得永无尽头，层层叠叠，穷尽碧落，犹如数不尽的荒唐岁月。他们站得够高，长风拂过，吹散云头，露出青山如黛，万里人间，长河静寂相卧，孤鸿化作飞影，一轮皓日迟迟坠于地平线上，一弧半圆，染出半生颠沛流离的赤金。
“但是，”瑶姬说，“我还是会去桃山。”
天兵愕然。
瑶姬立在云梯之上，俯瞰她脚下绵绵山河、煌煌城池。
“我是巫山神女，是炎的长女。我曾教给大禹治水之法，曾斩杀三峡蛟龙，为人间耕云播雨。神看似凌驾众生，享有漫长寿命，天然不受轮回之苦，可这世间万千生灵，都有自己的喜怒悲欢，犹如点点星火，澎湃不息，神界原本便不比他们高贵。我曾在人间生活，感受那份绵延不断、犹如火种的生命力……我喜欢人间，喜欢人。”
她的神情倏然温柔。
“而且，我的孩子们还在人间生活，我想要他们都能平安长大……为此……”
“母亲——”
幼小的、稚嫩的呼唤，穿越了浩渺漫长的天阶，传了上来。
瑶姬骤然顿住了脚步。在这一刻，不知是不是命运的巧合，亦或一些冥冥之中不明原因的吸引，她恰好停在了杨戬身边，母子俩一前一后，错开千年流离岁月，站在了同一级天梯上。
杨戬一动不动。
呼唤仍在继续。天梯尽头是一栋高高的天堑之门，连接着一座高昂山峰，能隐约看见门内是座狼烟四起的人间院落。错落仓皇的喊声从院中传来：“母亲！！”
瑶姬站在原地，就好像忽然被定了身，一步也走不动了。
沉香运极目力，看见有一个梳着道冠的小小少年，跌跌撞撞地冲出院落，左支右绌地闪过来追他的天兵，蹒跚地朝天梯追赶：“母亲——”
沉香情不自禁往下走了一步，在他看清那个孩子额间那道睁开的神目之前，天堑之门猛地关合，天梯就此斩断。沉香听见那孩子“砰”地撞在门上，发出近乎绝望的巨响。
瑶姬站在天梯之上，背对着紧紧合拢、隔绝人间的天堑之门，有一瞬间，她挺直的肩膀似乎有极轻微的颤抖。
“……戬儿……”她喃喃地、怔忪地念着，“戬儿呀……”
万物总要循环，总要有人劈开山，放出玄鸟，启动涅槃。
……注定要劈开山的，会是你吗？
可那未免太残忍了。
她看起来很想回头抱住她的孩子，让他不要哭，不要伤心，不要受那不远的将来、即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巨大磨难与苦楚……如果可以的话，她看起来恨不得像是把她的孩子变得小小的，永远护在怀里，藏在袖子里，好叫谁也不能伤害他一分一毫，不要叫他奋力孤独地挣扎着一个人长大，不要做那个得到希望却又失望、直面母亲消散之人。她的时间太少了，这一切都太匆忙了，她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她还来不及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甚至来不及唱完那首安眠曲……她有千言万语要说，那么多的话，怎么说得完呢？那是原本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叮咛的。
她当然不知道她的身边就站着她的孩子。他沉默地站着，肩上担着历经千年的风霜与重任，像是一尊石头雕像，不为人知，也没有呼吸。
可最后瑶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出手，向她已回不去的人间掷出了一枚薄薄的口琴。
我想要人间安宁，想要我的孩子们都能平安长大。
每个人，无论神魔妖鬼，都总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
太阳终于彻底落入地面，留半空深紫错落的霓云虹影，远山静寂，江河浩荡，成一条横亘红尘的薄而宽的银色长缎，连接沧海，汇入桑田。无数星辰亮起，熠熠有光，与人间城池万家灯火辉映，漫迷闪烁，看似缥缈无凭，却已根深蒂固、薪火相递了千年。
那口琴上画着一副太极两仪的图形，乘风而落，旋转着，发起金沙般的光来，犹如一颗坠落人间的星尘。杨戬注视着它坠落向无垠山河，那旋转的光影在他浅棕色的瞳仁之中徘徊，有那么一瞬间，沉香以为他直接会跳下去，接住那枚木制的口琴。
可杨戬没有动。
瑶姬抬起脚步，与来自遥远时空的、不为她所见的她的孩子错身而过，继续朝那散发辉辉金光的天宫走，走向她无惧无畏的命运。
为此，我将赴汤蹈火。
“戬儿……劈开山！”
TBC
虽然现在已经过了在意热度的年纪，不过确实还是出道以来（？）第一次写文数据这么差……如果是写的有不对或者让人不适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
关于瑶姬说自己是巫山神女，这里不是bug，算是一个小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