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极昼之夜




*雷点:女装注意

*宇髄的三个老婆都是我老婆,他单身(




“听说了吗?最近新开的那家写真屋——”

“听说了!真想去啊……”

“好希望妈妈能让我们去一趟啊,或者写真屋可不可以来我们这里呢……”

“不可能的啦,我听说要拍一张照片需要好多东西,要在专门的房子里照,照了还需要很复杂的手续才能得到照片。写真屋生意又那么好,根本不可能有空余上我们这里来的。”

“诶……好失望……”

“要是能留下一张自己的照片、哪怕只有一张,那该有多好呢……”




游郭。

这里没有黑夜。这里的街道永远灯火通明,遮蔽星光,脂粉味永远像凝固了似的漂浮在空气之中。大街之上人潮来往络绎不绝,都是清一色的男性。

女性只会出现在栏中、张店里、笼窗内、矮楼的窗台。除了老鸨,这里的女人没有活动的自由和空间。为了换取衣食,偿还债金,她们的一生几乎永远停留在室内,在三味线旁,在酒杯旁,在榻榻米上。

即使经历过多次火灾地震,吉原游郭也不曾被影响它的糜丽繁华。无数的交易在这里发生,这些交易涂抹着胭脂水粉的香味,裹着美丽华贵的打褂和服,酒香藏着血气,遮着梅毒斑斓的囊肿和无人掩埋的死人的骨头。它们支撑了吉原,像支撑着一座空中高阁的数不清的跳蚤,爬满了梁栋亭台,组建成奢靡的高楼与璀璨的华灯,嗡嗡的叫声汇聚成嫖客耳边清幽的歌声。这里的人命没有价值,只有贵贱。多么风雅的地方。

游郭没有黑夜。游郭也不需要太阳。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宇髄天元拍了拍手,“最近几年,游郭一直连续有大量的人员失踪,到现在,已经有数百人失去踪迹。游郭与幕府有不浅的联系,向来是不管人命的地方。但是,最近失踪不明的人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高,终于让幕府那群脑子长在下半身的家伙们觉得害怕了。为了不让自己去寻欢作乐的时候悄无声息被掉了脑袋,所以这次才特地找了主公大人——真是少见啊。明明一直都以违反废刀令为理由对我们阴阳怪气、暗地里甚至还有卡要好处的。”

宇髄天元歪了歪头,护额上垂落的钻石吊坠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碰撞出轻微的类似嘲讽的声音:“当时正好我在,你是不知道,那群家伙居高临下的嘴脸有多恶心。呜哇,看了以后让人连吃饭都没有胃口。真亏主公大人还能面不改色呢。”

坐在榻榻米上的炎柱放下环抱的双臂,面色微微沉了下来,重点偏移:“他们对主公大人不敬了吗?”

“怎么可能,我在旁边哎。可以把手拿开啦,都快握到刀柄上去了。”

炼狱杏寿郎点了点头:“唔姆,虽然只是耳闻,但实际听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不快。没有因此影响主公大人的心情吧?”

“放心好了,炎柱大人——”宇髄天元拖长了声音,“托这些大人物的福,线索和情报早就毁损得差不多了,这次主公大人要求我们潜入游郭,动静不能闹得太大——啧,也就是说要低调。”

“其实在此之前,我对游郭也有所耳闻。”炼狱少许思考后点了点头,“那么,你所说的‘潜入’,具体是什么?不是要灭杀鬼吗?”

宇髄天元:“笨蛋,游郭那么大,每天人来人往,流动的嫖客不计其数,还不断有外来的游女涌入各个花屋。像这样无法控制、无法封闭的地方,不从内部收集情报的话要怎么做?”

炼狱杏寿郎伸手握拳击在掌心:“哦!确实如此,考虑到数年间暗访游郭的剑士、甚至包括柱全都折戟而返,那只鬼,十有八九是混成了游郭内部的人吧。唔姆,确实不能像一般的任务一样直接突破处理,贸然行动的话,恐怕会打草惊蛇吧。”

“正是如此,主公大人大概也是这么考虑的,才会出动两名柱吧——虽然正在商量正事的途中,话说回来,炼狱。”

“嗯?”

“你到底在看哪里啊?”宇髄天元无语道,“你这视线完全是平行的,根本没有看我啊。完全聚焦在本大爷华丽的裤子上了啊。”

这已经是比较委婉的说法了。考虑到身高的要素,如果把坐下的炼狱杏寿郎平行的视线延长出去,基本是扎在肚脐以下的尴尬部位。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宇髄。你能不能坐下?”炎柱终于抬起脸,诚恳地说,“你实在太高了,如果仰着脖子说话有些辛苦。”

宇髄天元:“……”

他默默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你还没习惯吗?平时和我说话不也得抬着头……”

“唔姆!怎么说呢!平时还好,但如果是刚刚那样,想要看到你的脸的话,感觉脖子抬得已经和躺下没有区别了!”

“有没有那么夸张啊!”

“哈哈哈哈,因为宇髄很高嘛。已经是我认识的最高的人了。是有混血还是什么吗?”

“唔,我大概是因为从小修习忍术,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可以松动,所以很容易就长得更高。”

“原来如此,说起来,似乎从没听你提起过家里的事,说起来宇髄是为什么离开家来鬼杀队的?”

“啊,那个啊,有一些这样的那样的理由啦。”宇髄天元的目光百无聊赖地游向了房间的角落,“以前老爸在的时候没法反抗,后来老爸死了,我弟和他一个样,我看不爽,就跑出来了。”

“宇髄也有弟弟吗?”

“……”宇髄眨眨眼:“也?”

“唔姆,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弟弟。叫千寿郎,是很乖巧、很优秀的孩子。我以千寿郎为傲——不过听起来,宇髄和你弟弟关系不好吗?”

“啊……其实本来我有很多兄弟姐妹的……不过这个先不提了,我弟不行的啦,想法完全没一点地方和我合得来,根——本不像两兄弟的,除了身高和脸……再往上的族谱我记不清了,不过我们一族基本都很高。”音柱仔细打量了跪坐的炎柱一眼,“嗯——像炼狱这样的,在我们家族已经算得上罕见的娇小了。”

炼狱杏寿郎:“……”

他露出有些微妙的受到打击的表情:“虽然我本来不是很在意,但是居然被用这样的形容词形容了,真是没想到啊……”

“身高都和骨架有关吧?骨架大的人一般长得就高。炼狱的话……”宇髄天元随手抓起炎柱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的手,将自己的手贴上去,比划了一番,“喂喂,这么一看,你的手还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小啊,炎柱大人——”

“唔,这对于男人来说可不是很正面的评价啊。说起来你指甲上的是什么?”

说到这个,宇髄天元便有些得意,翻过手背,展示自己的指甲:“是叫做指甲油的东西哦。怎么样,很华丽吧!是在浅草的首饰店买的!”

炼狱称赞道:“哦——!确实很色彩绚丽,非常显眼!很符合宇髄给人的印象呢!”

音柱被夸得心花怒放,仗着身高优势,肆无忌惮地上手拍了拍炎柱的头发:“炼狱你这家伙,真是会说话啊!”

“只是说了实话而已。”炼狱杏寿郎捋了捋被拍得凌乱的脑后发束,“说回正题吧。还有没有更详细的情报?”

宇髄看他虽然整理了一下,但绑在脑后的发束还是歪了,便用手指了指自己脑后,示意炼狱再次束发:“没了。不过我听游郭的游女们说,最近几年,被赎身的游女、和赎走他们的男人,几乎都消失了。大约可以由此入手。”

炼狱摆弄头发:“唔?宇髄,你去过游郭了吗?”

“那边在浅草啊,在我的巡视范围,去过很正常吧?可别小看游女,她们那里可是各种情报的最佳来源——等等、你完全弄反了!”宇髄天元看他越弄越歪,索性不耐烦地打掉炼狱杏寿郎的手,自己亲身上阵把炎柱已经歪得不堪直视的发束拆了,将发绳递到他嘴边:“喏,自己咬着。”

炼狱咬住那根发绳:“……拿着不是也可以吗?”

“拿着我还得问你要,多麻烦啊。”

宇髄的手指相错,轻柔掠过头皮,当成梳子,简单把那头蓬松的长发梳了两下,沿着金红相间的头发圈出一小把发束,握在手中,梳理整齐。

炼狱含糊不清地问道:“为什么游女会知道被赎走的游女和赎人的嫖客失踪了?正常来说,游郭里的人应当不会关心已经脱身的游女吧?”

炼狱杏寿郎坐着,洁白的炎柱羽织在肩上垂落。他动刀的时候,那身羽织总是凌风而舞,尾部的火焰纹路栩栩如生,澎湃起落,势如燎原,十分华丽夺目。但当他坐着的时候,羽织的尾部正好舒展开,安静地躺着,那耀眼的火便莫名给人一种温顺的错觉。

宇髄伸手到他脸侧,把那根发绳取了下来。

“确实如此。不过你是不是忽略了一点?人是会写信的啊。”

“啊……”

炎柱的额发总是高高上翘,发色澄金,发梢描红,即使从脑后看也能看到那上翘的鬓发,像狐狸的耳朵。宇髄天元松松圈着手里那一小束毛茸茸的金红头发,心想:那这个就是尾巴了?

狐狸本人什么也不知道,疑惑地微微偏头,露出了“怎么不继续解释?”的表情。

宇髄被逗笑,用发绳把那束头发绑好,用尾指轻轻撩了一下那簇长发:

“即使是游女,也会有朋友。不如说,绝大多数游女因为同病相怜,关系往往都不错。已经被赎走的游女如果过得好,都会寄回信件和力所能及的钱财给尚在泥潭之中的朋友救急。哪怕不与钱财,也会寄回信件。但是这数年以来,所有脱离游郭的游女,没有寄回任何的信。”

宇髄天元拍拍手道:“喏,绑好了。很华丽吧?”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巴掌大的镜子,递到炎柱面前显摆。炼狱就着镜子看了一眼:“完美地变得整齐了,谢谢!但我还想问!如何知道赎人的男性也一起失踪了?”

“赎走游女、甚至娶她为妻,不代表这个男人就从此一心一意了。嫖客就是嫖客,哪怕赎走的是花魁,也还会再到游郭来寻欢作乐。但在这数年间,所有曾经赎走游女的恩客,都没有再回过游郭,哪怕一次——这个时间区域,与游女失联是吻合的。”

“原来如此。我完全理解了!这么看来,要最快找到线索的话,恐怕得找人扮成游女和赎人的恩客,才能试探出问题所在。”

宇髄天元赞同地点头:“嗯,没错。”

“那是谁来……”炼狱杏寿郎转过脸。

宇髄天元看着他。

音柱与炎柱对着镜子,互相沉默了对视三秒。炎柱默默指了指自己:“?”

“对啊。从失踪人数和频率来看,游郭潜藏着的大概是十二鬼月,甚至有可能是复数的鬼。没有合适年龄、实力也过得去的女队士啦。甘露寺那家伙被派去执行任务了,正脱不开身。蝴蝶不肯放蝶屋的人,别的柱的继子我们又不好动,所以只有你啦。”宇髄问,“或者再找找普通女队士吗?庚到癸级的话,应该也能找出来几个。”

炼狱断然拒绝:“不行,我预感这次的鬼不弱,假扮游女是直面危险的位置,低阶层的人卷进来可能会送命的。”

宇髄耸一耸肩:“所以啦……”

“那你呢?”

“我?”

炼狱抬脸看着他:“宇髄的脸很漂亮啊?”

宇髄沉默一瞬,道:“谢谢你对我华丽外貌的夸奖,我对自己女装潜入也没意见,但是喔,炼狱。”

下一秒,他站了起来。阴影铺天盖地,像一张巨大的幕布,把坐在地上的炎柱严丝合缝盖住了。

音柱无语道:“你见过这种体型的女性吗,炎柱大人?”

炎柱:“……”



总之。

游郭。藤之屋内。

“放心好了,易容术是忍者最基本的技能。在我学会拿刀之前就已经学会易容术了。”宇髄说,“虽然你的假声很差劲,不过也还算有法子遮掩,我待会教你说话的方式,只要少说两句,不要暴露就行了。”

“书法和茶艺你本身就会,三味线和古筝的话一时半会或许不行,不过舞技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上手、毕竟你的反应速度即使在柱当中也是出了名的,对——吧,炎柱大人?”

炼狱:“不、总觉得听起来不是好话……”

“是好话。我可是很认真地夸奖你呢。”宇髄动手把他的脸拭净,将易容用的妆品调整到合适的状态。

“这次任务可能要持续长一点的时间,在游郭期间,除了定期联络,我会连同你的区域一起进行日常巡视的。家里人那边也会保密。安心。”

炼狱默默坐在他面前:“唔姆。好像没有别的需要考虑了。”

“那,”宇髄天元说,“开始咯。”

炼狱闭上了眼睛。

宇髄的手扶住他的侧脸,另一手蘸取妆品,垂下眼眸,端详手中这张面容。

炎柱的英俊在鬼杀队当中是公认的。但平心而论,炼狱杏寿郎并没有长一张适合扮做女妓的脸。他是剑眉,浓郁飞扬,还像燕子尾巴似的开叉,鼻梁深邃,眼如朗星,唇峰薄而淡,笑起来爽朗大方,严肃时凛然如刀。总之,好看是好看,可无论怎么都无法让人想象到这样一位剑士妆扮成女人的模样。

炎柱眼睛很大,是上挑的杏眼,瞳仁是耀眼夺目的金与红,对视时总是精神百倍、全神贯注,仿佛有什么不需要眨眼的特异功能。宇髄甚至一度怀疑过此人是不是可以像猫头鹰一样睁着眼睡觉。像现在这样闭上双眼等待的样子,实在很少见到。以至于让人不自觉地开始观察起来。

这家伙,眼睫毛很长嘛。

眼睑薄而柔软,眼尾睫毛很翘,睁眼时几乎在眼尾勾出浅浅一道飞扬的弧,像一把柔软的刀光。尽管炼狱对女装任务这件事并不很抗拒,但对于柱这个级别的剑士而言,几乎连睡眠都保持着警惕。像这样闭上眼睛等待他人在脸上摆弄,大约也会本能地觉得不安。因此他的眼皮偶尔极细微地颤动着。

嗯,还有就是……

宇髄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

不愧是炎柱啊,很暖和嘛。

“宇髄?”

“啊,抱歉抱歉,在思考该怎么下手比较好。”

宇髄抬起手,妆具轻柔地落在了对方的皮肤上:“虽然我们是同级,不过这次行动要听我安排哦?毕竟那边我比较熟。如果擅自行动的话……”

他威胁地用妆笔戳了戳炼狱的脸颊:“我就给你画两坨洗都洗不掉的红脸颊!”

炼狱闭着眼任他折腾,诚恳道:“只要你对我父亲和千寿郎保密,怎么都随便你。”

“那我就给你画成红脸颊以后带你去拍照,再把照片寄给你弟弟——”

“嗯!想试试炎之呼吸吗?”




“听说了吗?京极屋上个月新来的那位……”

“啊啊,知道,个子特别高挑的那一位对吧?”

“是叫炎姬吗?我上次看到她花魁道中了。柑子色的长发、山吹与燕脂一般的眼睛,她抬头看到我的时候还对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都脸红了。真是日轮一般温暖的女性啊。”

“说起来炎姬的眉妆好特别,像燕子的尾巴,脸上没有怎么敷粉、胭脂也不浓艳,是吉原外面新流行的妆容吗?”

“我也想画画看!燕尾妆!”

“我听说有一个特别好的男人迷恋上了炎姬,每三天就要见她一次。托他的福,炎姬几乎没有空闲见别的顾客了呢……”

“特别好的男人?有多好?”

“出手大方,非常高挑,而且长相特——别——帅——”

“你看到啦?”

“嗯!眼睛是迷人的紫红,头发是罕见的银发!”

“真想见见哎……”

“别想啦,人家迷恋的是炎姬那种级别的。”

“话说回来京极屋还真是走运啊,屋珠姬才刚走,还以为会衰落一段时间,没想到又来了一位炎姬……”

“不过炎姬花魁也算来得凑巧,还好屋珠姬已经走了,不然……”

“嘘……”

“没关系吧?屋珠姬已经走了,而且这里也不是京极屋……”

“还是不要啦。屋珠姬最不喜欢别人说她坏话了……”

“说起来屋珠姬……有寄信回来吗?”

“不知道,但琵琶琴、珠女、茜她们,还是没有信寄回来。”

“要是能出去就好了,我们在这里,连想调查都无从入手。”

“会去哪里了呢?过得怎么样了呢?还好好的吗?好担心啊……”



侍奉的新造、秃等人潮水般退去,鸨母朝宇髄欠了欠身,缓缓合上障子门。宇髄侧了侧脸,听到没有人的动静,才伸进怀中,取出一个热腾腾的小包裹拆开,以眼神示意炼狱过来。炼狱蹑手蹑脚走过去,探头一看,发现他今天带的是——

他眼睛都亮了:“烤甘薯!!!”

“声音太大了啦!”

如果说扮成女性对炼狱杏寿郎来说有什么最不方便的地方,那大约就是吃饭吃不饱。再怎么说花魁一次吃十二碗饭也太令人震惊了,花屋为防止游女身材走形,准备的食物在量上也十分克制。以至于他们俩第一次以游女与恩客的身份相见时,炎柱有气没力,差点凄惨得饿晕过去。

当时宇髄十分震惊,并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他确实考虑欠缺。由于不忍心见同僚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在任务中饿死,他不得不在定期巡视两个人的日常领域、祛除小鬼、在游郭上下暗中调查、扮演一个一掷千金的有钱嫖客的同时,额外承担起负担炎柱口粮的重任,每天晚上不辞辛苦,趁夜深人静翻窗户送外卖。前天是乌梅饭团,昨天是红糖团子,今天路过茶屋看到有烤甘薯,临时想起来似乎甘露寺提过炼狱的大好物是甘薯,就裹好带来了。

炼狱吃得两眼放光。

宇髄把包裹放在案几,找来蜜水倒进杯中,看着炼狱边小声发出“わしょい”的声音边狼吞虎咽,将口脂都毫无形象地蹭花:“慢点吃,喏,水。”

这么喜欢吃吗?好像比之前买的昂贵和果子吃得还开心吧?喜欢吃的东西也太低调了……不管怎么看都还是河豚料理更好吃吧?

空气中弥漫着烤甘薯浓郁甘甜的香味,暖乎乎的,闻起来很幸福。

唔,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宇髄边想边问:“凉了吗?”

“完全没有!非常美味!”炎柱恋恋不舍地双手合十,“我吃饱了。”

音柱看他盯着小包裹的眼神完全不像是足够了:“……真的吃饱了?不是还剩一个?”

“……其实还没有……”

宇髄:“……那你吃啊。”

没饱啊?那可是六个甘薯啊。

“有个女孩被老板娘关了禁闭,不能吃东西,我想把这个留给她。”

“啊,是上次的……”

“我喝水就好了,”炎柱十分通情达理:“太多的话宇髄你也不方便携带,这样就好,不会饿得睡不着就行。”

宇髄:“……”

不……等等,原来还会饿得睡不着吗……

炼狱道:“辛苦了!怎么样?这几天你和我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宇髄“唔”了一声:“没有太大的问题,都是杂鱼。已经清理掉了。你呢?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炼狱伸手放在腰带上:

“京极屋的屋珠姬花魁曾住过的房间,还残留着少许鬼的气息。如果这位已经被赎走的花魁不是鬼的话,那恐怕就是曾经和鬼接触过。”

“明白了。我会安排着手从屋珠姬接触过的人调查的。然后其实我在想……怎么,你要脱衣服么?”

炼狱开始叮叮当当地拆发髻:“这个礼服、很重啊。头饰也很重。木屐也很重。这些东西比刀沉多了,女性真是厉害啊……”

“噗……啊、我没笑,你脱就是了。别着凉哦?”

听到这个,哪怕是好脾气的炎柱也忍不住抱怨:“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会想出这个馊主意?每次花魁道中都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这还不算上准备,说是要潜入但也太麻烦了。而且完全说不上低调啊。”

天不怕地不怕的音柱略有些心虚:“……要拆头发吗?我来弄吧。”

他起身坐到炼狱身后,伸手开始拆除那些华贵的发簪。后者大约是被这些沉重的头饰压得心烦,闭着眼由他摆弄,偶尔顺着他的力道不自觉地微微摇晃。炎柱的长发多而蓬松,散下时总叫人想到毛茸茸金灿灿的狐狸尾巴,但炎姬是得盘着长发的,游女的和服总是领口阔约,低头时露出一段脖颈和后背。这些裸露出的优美线条,是数百年来这个国家的男人们对女性隐晦又光明正大的亵渎。

唔……突然有点微妙的不爽。

“还是加快速度,赶快把鬼找出来杀了、回去吧?”

昏昏欲睡的炎柱“嗯”了一声:“当然。”

音柱终于把发髻拆完了,金红的长发将脖颈遮住,只有耳后一小块藏在阴影里的肌肤还懵懂地裸露着。宇髄拿过梳妆台上的梳子,准备给他梳梳头发。

“唔?”炼狱忽然捉住了他的手。

“?”

“你的指甲油,好像缺了一块。”

宇髄天元低头一看,顿时大受打击:“这也太不华丽了……!”

炼狱从手袋中翻找了一下:“你等一下……啊,找到了。”

他拿出了两只小小的釉瓶:“是老板娘送我的。好像是外面买不到的高级货色,听说质量很好,不会剥落。试试看吗,宇髄?”

音柱直接将双手伸到他面前。

炼狱:“……”

他握住音柱的一只手:“我不太擅长做这种事的,不一定涂得好哦?”

“涂坏了的话就在扬屋手合吧。”

炎柱:“……”

他无语地低下头,认真地把宇髄原先指甲上的颜色去掉,然后打开釉瓶:“你要哪种?是莺色和赤铜色。”

“不能都要吗?”宇髄说。

炼狱:“……会不会很怪?”

“不会。”宇髄说,“会很华丽。”

炼狱于是用刷子蘸取小瓶中的颜色,一手捧着宇髄的手指,另一手小心地涂上宇髄的指甲——感谢他的持刀天赋,炎柱的手很稳。哪怕是第一次涂指甲油这种东西,也涂得薄而均匀。只是如果让京极屋的老板娘知道有位冤大头让她家红极一时的花魁给自己涂指甲油,不知会露出怎样天崩地裂的表情。

宇髄垂眼看着他专注的眼睫。

炼狱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你刚刚说想到什么?”

宇髄:“啊,我在想,为什么鬼会对被赎身的游女和恩客下手?”

炼狱沉思道:“这两种人在游郭虽然不少,但从总体上看,比例也绝不算大。如果这只鬼遵循着这样的规律,那会是有什么样的理由?”

他们对视了一眼:“嫉妒?”

“鬼是原本的游女变成的?”

“是恩客辜负了她?或者她们?”

“而且我还在想一个问题。”炼狱说,“鬼是扮成了什么,又如何掌握游郭所有被赎走的游女和恩客的?游郭这么大,人际错综复杂,除了花魁道中,游女不被允许离开栖身的花屋。要有如此灵敏的探听消息的渠道……能够分身的血鬼术?”

“或者有什么地方是所有被赎走的游女都会去的?”

“我明天会和京极屋的人打探看看的。”炼狱说,“啊,对了,宇髄。”

“什么?”

“能麻烦你帮我买一些女孩子用的东西吗?花簪水粉,金银首饰,什么都可以。尽量多一些。啊、最好再准备一些常用药。”

“?是送给你的那些不够用?等等,你应该没有用其他客人送给你的东西吧?”

“不、你误会了,不是我要用。我想送给屋里面其他的女性。游女的私产很少,工作来的钱大多用来换取衣食、必要的首饰和水粉,能攒下来的部分很少。药也很昂贵,不受重视的游女甚至可能病死。我想让她们尽可能多攒一些金钱留给自己使用,早些获得自由。”

夜已深,街道上徜徉的游光被十字格窗粼粼相分,在窗纸上绰出不明显的光影。屋内外只有烛火微微摇曳,光不亮,裹着困意,有一搭没一搭打着哈欠。炎柱低着头,画完最后一笔,烛光涂着他的发顶与侧脸,被易容术精心调整过、带着妆的面容被光影勾勒,削减男子风姿,显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柔软。

还是原来更好看。宇髄心想。

“画完了!”炼狱放开他的手,“如何!需要手合吗?”

挑剔的音柱在灯火下端详片刻:“不需要。”

他将双手伸到炼狱面前:“如何?我都说了,会很华丽。”

他双手修长,骨节均匀,指甲干净,即使从小修习忍术与刀法,指节也并不粗糙宽大。颜色妍丽的红色与绿色附着在指尖,并不让人觉得女气,反而近乎妖异地夺人眼球。

炎柱松了口气,顿时眼皮都睁不开:“可以睡了吗?”

他的眉毛形如燕子尾巴,总是精神气十足地上扬着,被妆容调整过,也不显得突兀。此时眉梢上坠着困意,便不自觉地耷了下来。宇髄:“等等,要卸妆。”

他在炼狱脸上敷了一层易容品,将五官柔和塑型之后,还要再上女性用的妆粉,这样一来,即使卸去了外层的妆容,露出的也是拥有女性特点的容颜,以免他不在时发生什么意外让炎柱暴露。易容品是特质的,为图方便,可以不用卸去,但再在此之上的妆粉却必须要卸除。炼狱自己不会弄,每天晚上都是宇髄跳窗进他房间送外卖的时候顺便给他卸的。

尽管炎柱没有说话,宇髄还是看出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好麻烦啊”。前者强打精神:“那就继续拜托你了!”

宇髄戳了戳他的眉毛:“话说啊。”

“嗯!什么!”

“今天我来的路上啊……”

“?”

“看到张店里的游女有一半都画着燕尾一样的眉毛……”

“……”

“我问起来的时候,她们很羞涩地回答说:‘是效仿炎姬花魁的燕尾眉妆’。”

炼狱表情逐渐空白。

宇髄肩膀抖动:“燕尾眉妆……”

“………………………………”

“没想到炎柱不仅成了花魁,还引领了游郭的新妆式风潮,这不是完美成了吉原第一花魁吗?这真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说回来,宇髄。”

“哈哈哈哈哈啊?”

“忍者,是会缩骨的吧?”

“……啊、嗯……”

“所以你其实可以自己缩骨的吧?身高不是理由吧?琴棋书画、音律舞技,明明都是你更擅长吧?自己也会易容和化妆吧?根本不像这么麻烦吧?”

“嗯!毕竟是华丽的我!”

炎柱站了起来,目光如炬,神采奕奕道:“好!现在开始手合吧!”

音柱:“?!!等?!”

“炎之呼吸·四之型·盛炎漩涡——”

“等等、炼——”

“天呐!怎么了吗!炎姬!是着火了吗!来人呐、来人呐——走水了——!快把炎姬和天元先生从扬屋救出来!”

“怎么、怎么没有火?刚刚明明听到了很大的动静,出门一看屋里全是滔天的火光……天元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让您受惊了。炎姬、怎么了,没事吗?不是走水吗?”

“啊、没事没事,炎姬跳舞时太过美丽,我不小心打翻了灯油而已,没有烧起来。安心安心。是我的问题……咦,老板娘,你的眉毛……”

“…………”

炼狱看着老板娘脸上画到一半的燕子尾巴似的眉毛,表情再次逐渐空白。

老板娘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啊呀,这个啊,这是最近……嗯,虽然我已容颜老去,但也想尝试一下新鲜呢……还没画好,怎么样,还适合吗?”

炼狱:“……”

宇髄在旁边抱着手臂笑着赞美:“哪里的话,老板娘风华正茂,搭配这样的眉毛,显得很精神呢!”

此人皮相太好,银色长发披肩,松松站着,月光下像雪又像一竿修竹,轮廓深而昳丽,唇畔薄如刀,偏偏眉眼带笑,声音微低,带着些微懒意,紫红的眼几乎像熏人欲醉的葡萄酒,眼睫修长如蝶,垂眼看来时几乎显得专注深情。哪里有女人抵挡得了这个,老板娘无法控制地脸红:“啊、真的吗?天元先生真是会说话……”

炎柱麻木了。

“说起来……正好有事,想找老板娘相谈。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说了吧。”

“啊、请说。”

“我是想说——我确实对炎姬非常喜爱,想为她赎身。”

老板娘露出惊讶神色:“啊,这……”

炼狱眼睁睁看着宇髄垂眼,脸上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一点羞涩,将为花魁神魂颠倒的模样扮演到极致,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宇髄不去演歌舞伎,真是可惜他的天分。

老板娘大约有些不舍,毕竟被提出赎身的是她炙手可热的摇钱树。但她仔细想想,又发觉她从这棵摇钱树上摇下来的钱有九成都来自眼前这位出手极其阔绰的先生,因此虽然犹豫,但也没有一口回绝:“这……炎姬毕竟才刚来……”

宇髄笑眯眯地比了一个手势。

老板娘迟疑了:“这……”

宇髄笑眯眯地伸出另一只袖在怀里的手,比了一个二,示意是刚才的两倍。

老板娘:“……”

宇髄慢腾腾地比了一个三。

除了赎身所需要的部分,这些钱的盈余已经足够再培养出三个名扬天下的花魁。

老板娘笑容可掬:“承蒙您的看重,真是炎姬和京极屋的福气!您想什么时候接炎姬走呢?”

炼狱:“……………………”

受母亲的影响,炼狱杏寿郎很喜欢歌舞伎。歌舞伎中的女性角色,基本上都是由技巧精妙的男性役员演绎的。为了完成任务、将鬼找出,他不介意为此妆扮成女性,并不觉得受到侮辱。只是虽然他不介意,发生在眼前的这些也都是早就商量好的剧本,代表着前期准备工作已经铺垫完成,也意味着现在的生活总算可以结束、即将回归正常了,但这一刻,看着眉飞色舞、还画着一边燕尾眉毛的老板娘,和站在一边笑眯眯商量日期与手续的音柱,仍然有不可言说的复杂之情弥漫在炎柱心头……



“炎姬花魁——”

尽管不介意,但不得不承认,每次听到别人这么叫他,炼狱心中还是无法控制地再次浮现出一股复杂之情,缓缓爬满全身,让脑中只剩下三个字。

地缝呢?

他告诉自己:现在是在一部歌舞伎之中,你在扮演一个名叫炎姬的花魁。

他松了口气,回头看到几个年轻的少女推推搡搡地挤在障子门外:“……?”

少女们问道:“可以进来吗?”

炼狱点头。

妍丽的游女们潮水似的涌进来,几乎将房间坐满,炼狱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交头接耳地说小话,似乎正当着他的面商量什么。他还谨记着宇髄叮嘱他的少说话,他自己也并不习惯假声,因此只要不是必要场合,他几乎不开口,此刻便微笑地看着她们,尽量忽略她们之间三三两两画着的燕子眉毛。

直到她们推举出一个年轻的少女,后者双手指尖扶着地面,恭谨地垂首一礼:“我们是来感谢您的,承蒙您送我们的礼物,我们都收到了。非常贵重,多谢您的好意。”

啊,原来是为了这件事。炼狱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喜欢就好。

表达完谢意的游女们没有立刻退走,而是彼此对视一眼,继续试探道:“那个,听说您……要走了,是真的吗……?”

炼狱想了想,点了点头。

女孩们有些失落,但还是强打精神替他高兴:“真好呀,听说那位先生是位很好的男人。您来了没有多久就能遇上这样的好人,是福气呢!”

炼狱:“……”

他缓慢地、努力地、艰难地点了下头,费劲地回想了一下宇髄那张很能唬人的俊俏皮相,再回想一下音柱那手精湛绝伦的剑技和独创的华丽的音之呼吸,顿时心里一松,觉得游女们也没说错,宇髄确实是难得一遇,便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个……”

“您……”

女孩们欲言又止,炼狱等得困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什么?”

“您会寄信回来吗?”

炼狱愣了一愣。

年轻的妓女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和服坐在他面前,露出眼巴巴的、小心翼翼的神色,她们有的年纪还很小,几乎和千寿郎一样大。

“虽然没有和您说上过许多话,但妾身知道您一直都很关照我们,其实花魁不那么关照底下等级的游女也可以的……之前的屋珠姬……”

另一个游女吓得推她:“嘘……”

“啊、抱歉,我们是想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在闲暇的时候,或许能寄回来一封信,寄给我们中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让我们知道您过得好……”

她们说:“我们真的很感激您。”

炼狱茫然地看着她们。

“写信当然可以,”他问道:“但我好像没有做什么特别值得你们感激的事……”

游女们也茫然地回望着他。

“怎么会呢?您对我们那么好。”

“从不打骂秃,也不会拿低等级的游女撒气。”

“不会对鸨母说我们不敬。”

“会把自己收到的礼物全都分给我们。”

“专门为了我们准备礼物,还很贵重,甚至还有药品。”

“上次救了快病死的阿桃……”

“像您这样,长得这么好看,还这么善良温柔的人,妾身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有您在的这一段时间,我们过得比之前轻松多了。”

“是呀是呀……”

“还有我,”那个被推举出来的少女抬起脸,认真地说:“或许您已经不记得了。但我会永远记得您。”

低级游女是整个游郭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们是物件、是商品,可以交易、可以买卖,想怎么对待都无所谓。被粗鲁的客人暴力打骂到死的游女绝不稀奇罕见。在这个声色犬马的金钱窟之中,没有自由的游女哪怕连反抗都没有权利。反抗客人的后果会很严重。吃不上饭、被关禁闭都只是小事,殴打、虐待、接不到客、或者故意被安排肮脏暴虐的客人,这些都只是鸨母手段的冰山一角。即便是名扬天下的花魁,在年华老去以后,往往也不得善终。

在游郭,每个人要顾好自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花魁不打骂秃、将自己的才艺毫无保留地展示就足够得到贤德的名声。在这里没有道德伦理、没有秩序法律,只有金钱与利益。

“当我被那个客人粗暴地打骂的时候……”

鸨母是不会插手客人的举动的。不如说,客人将游女打死的话,所需要偿付的赔金远比游女本身值钱。因此,因为顶撞了鸨母,她被刻意分派了一个可怕的客人。

那个客人喝了酒,对她辱骂踢打,整个房间都是她哀切的哭叫,可整个京极屋静悄悄的,根本不会有人听到。不如说,即使有人听到,也只会装没听到的。那个男人举起蒲扇似的手,要再次重重地扇到她的脸上的时候,她当时肚子上挨了几脚,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正有热热的血流出来。

“‘也许就要被打死了吧’,正这么想的时候……”

砰。

她眼前花了一下,大片大片的赤色突然像沸腾的火一样闪过。

客人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扣住手臂,高高地僵持着,一寸也落不下来。

她懵懵的,看到眼前缓缓垂落的柑子色的长发、和山茶色的发梢,那颜色既华贵又耀眼,叫人想起燃烧的焰火。原本应当正在服侍贵客的花魁不知如何出现在了这里,阻止了她的客人的暴行。前者或许是正在服侍客人的缘故,没有挽发,那张总是带着温暖微笑的面容沉了下来,眼中带着钢铁般的怒意,唇角微微抿直了,让人再也联想不到山茶或者栀子,几乎像冰冷又滚烫的刀。

暴怒的男性抬脚要踢,她慌乱得要尖叫,可炎姬的手稳如磐石,拧身轻轻一带,那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便一声闷响,摔倒在地,磕出了鼻血,砸在她旁边,沉得像一座山倒下。

炎姬撩起和服蹲下身,那动作实在算不上端庄娴静,问道:“你没事吗?”

也许是她当时被打得听觉不好使了,不然她怎么会觉得当时炎姬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得几乎有些像男性。她嗫嚅着点点头。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门口走进来,慢悠悠地走过来,掏出手帕,递到她血迹斑斑的脸面前。银色的长发,紫葡萄酒一般的眼睛,俊美得不像凡人,反倒像什么漫不经心朝人间投来目光的神明。男人朝她笑笑:“还好吗,小姑娘?”

他余光瞥了一眼脚下昏迷的嫖客,微微上挑的眼角薄而凉,像锋利的刀锋。

她意识到这位是炎姬的客人。

听到动静的鸨母和打手终于姗姗来迟,发出混乱的叫喊。炎姬的客人站起身,笑眯眯地朝那边迎去:“哎呀,实在是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我说过来看一看,没想到这位正在殴打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打得满脸是血,看到我们之后还大声喝叫了些污言秽语,或许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吧?炎姬上去劝说,他还想对炎姬动手呢——把炎姬都吓到了。实在不能让他动手打炎姬,我便上去拉了一下,谁知这位客人自己就倒下,呼呼大睡起来。”

银发的先生带着笑,却依稀像在冰冷地威胁:“明明京极屋是吉原最负盛名的花屋,没想到这么不守规矩的嫖客也在贵店的接待范围,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呀。”

面对如此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的金主,再看看端庄跪坐的花魁,本想借此机会让客人狠狠给她教训的鸨母尽管脸色难看得像要吃人,还是赔着笑将那位动手打人的嫖客请出店外,再也没有接待过这个人。

尽管这只是杯水车薪,事后她还是被以服侍不力为缘由、罚了十天禁闭,十天不许吃饭。正常人十天不吃饭早就饿死了,但那十天,每天几乎炎姬都会悄悄带着小包裹来看她,里面是可以用来果腹的点心,有时是糖团子,有时候是烤甘薯。炎姬并不会进屋来,而是隔着障子门悄悄将食物递给她,仿佛秉持着什么礼节,不肯进入她的房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在人潮密集、防备森严的京极屋,竟然完全没有被发现过。

她有时想,炎姬其实完全可以不用留在这个地方的。

像这样插手保护低级游女的事,炎姬做了很多。那时她们还私底下暗暗担心,若是炎姬运气不好,到了年纪没能被赎走,一定会被狠心的鸨母报复。

好在现在炎姬要走了。

真好啊。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妾身会一直记得您的。”女孩郑重地说。

“我们也是。”其他人纷纷附和。


太阳就是太阳,哪怕能照亮这个没有光的地方,也不应当待在这泥泞之中。

太阳,就应当高高在上地光芒万丈。

哪怕哪怕再也看不到光、不能再亲身感受那份温暖,可是只要想到太阳正在与她们截然不同的、遥远干净的天空自由自在地发光,就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希望您过得幸福。”


“对了……离京极屋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写真屋。您走的时候,如果那位先生不介意,不妨试试让他带您去。”

她们的眼中闪动着向往的光。

这些女孩,在游郭是最廉价的东西。廉价到除了身体和青春一钱不值。她们一无所有,不配拥有喜怒悲欢,不配被珍惜相待,不配为人所爱,不配像正常人一样生儿育女,不配死得其所。如果用她们能换来吃人鬼的饶恕,想必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将她们送出去、以求自己的安全吧。

“这样,就可以将自己最美的样子留在这世上了。”




“宇髄。”

“嗯?”

“我想我知道,被赎走的游女都一定会去的地方了。”



游郭街头。

一家小小的、不起眼的店面静静站在灯红酒绿之中,它没有张店,没有长栏,没有来往的嫖客。比起其他花屋,它近乎门可罗雀,像霓虹角落里一只静静窥探的眼睛。

有人掀开了门帘。

昏暗的屋内,老板娘迎了过来:“欢迎,要拍照片吗?”

她的打扮并不打眼,没有什么亮色的装饰,只系了一条粉紫色的腰带。

来人是一位俊俏挺拔的男性,扶着另一个比他矮一头的、戴着市女笠穿着朴素和服的人。闻言,前者朝老板娘笑了一笑:“是。”

老板娘热切地说:“是两位一起照吗?来这边。”

男人扶着他手边的人,一步步跟着她走到照相箱前。老板娘蹲下,在巨大的照相箱前调整着设备:“那边有镜子和梳子,可以让夫人整理一下仪容。”

市女笠下的是一位柑子色长发、赤茶色发梢的游女,因为已经被赎身,没有穿华贵的打褂,只朴素地穿了素纹的和服。男人低头,用手整理了一下前者的鬓发,俯身在其耳畔说了些什么,银色的长发微微散落,遮住了游女的脸颊。似乎是悄悄话。

老板娘微笑地等待着。

这个时期的照相十分麻烦,无法即时取走相片。老板娘请游女稍作等待,将恩客指引到暗房门口:“您今晚就要离开游郭了吗?那么烦请在此稍待,我马上将照片冲洗给您。”

以一种近乎八卦的口吻,她问道:“不知夫人是哪家花屋的?不知是不是妾身认错了,那好像是炎姬花魁吗?”

“嗯。”

“呀,恭喜恭喜。您一定十分疼爱她吧。”

银发男人垂下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声说:“嗯,爱逾性命的程度呢。”

“………那如果,要拿您的性命去换,您也愿意吗?”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他想了想,说:“我会保护好的。”

“……”老板娘别过脸来,笑着说:“请稍等。”

恩客取走了那张薄薄的、小小的照片,揣进了怀袋之中。

老板娘将恩客与游女送至门外。

获得自由的、高挑的游女在车水马龙之中注视着她,那真是十分漂亮的一双眼睛。金色与红色,仿佛珍贵的宝石和闪耀的日轮,清澈的、充满希望的,漂亮的眼睛。

男人将她扶上车,似乎是将怀里的照片递给她看了一眼,后者在车上垂首,附耳在男人耳边说了几句话。男人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都很年轻,都生得很漂亮,这一幕在纸醉金迷的游郭街头,显出格格不入的温情来。

老板娘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真是,十分漂亮的眼睛啊。


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游郭的中心区是最热闹的,越往边越是罕无人迹。走到见于世的地界时,恩客便让车夫拉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先离开,自己下车与游女步行,走了一段,不知是不是聊天时说了些什么,他们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絮语了一阵。说了一会,男人似乎是叹了口气,垂首仔细摸了摸游女的脸,兴许是在擦拭她的眼泪。随后恩客竟然蹲下身,把游女背了起来。

游女似乎是个很安静的性格,一直不怎么说话。被背起来也只是沉默地把双手环过男人的肩膀,低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话。两个人慢慢走过石板路,影子融为一体。

真好啊……真好啊。

这里是最下等的游女、生病的游女和犯错被赶出花屋的游女所住之地,没有灯影绚烂,没有彻夜烟花,空气死寂,石板路上连青苔都已死去,一重重的房子大多都是结着蛛网的空屋,野狗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缝隙之中投来贪婪饥饿的注视。或许是之前落下了一两块人骨,叫它捡着了,从此惦记上了那味道。

地下五尺,一节粉色的腰带在土壤的狭小隧道之中飞快流窜而过,紧紧跟随着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的两名人类。先把人类装进腰带,到了食物库之后再玩一如既往的那个游戏。这已经是它的定番惯例了。它犹如暴起的毒蛇,恰恰穿透土壤表层,正要以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速度朝两名人类的脚踝袭去,忽然——

在它到达之前,不远处的两名人类消失了。下一个呼吸,飞速前进的腰带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轻。

不、不是轻了,是……——

是它被快得看不见的刀斩击了!

猎鬼人?!

下一瞬间,有无数的刀光眨眼间迫近。那刀光割破长夜,如火如电,璀璨夺目,刹那乍然惊至,将半空中的长长腰带割成破碎的几段。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自那把弯刀似的刀刃撞了出来。

疯长的腰带与刀刃相撞,迸溅出白金火花。在一片金石之声中,两个人影剥开烟幕,比声音先至。一个是那个银发的俊美男人,此刻正扛着两把弯如满月的长刀,勾起唇角,笑意张狂得近乎邪肆。还有一个……

竟然是那个游女——

不对!

那个人尽管仍穿着和服,可手持长刀,散下了发髻,眉眼上的妆容不知什么时候被拭掉、露出了英气的五官,长眉入鬓,眸光凛如落日燎原。那根本不是女人,是一个假扮成了游女的猎鬼人!

腰带上浮现出一张睫毛长如虫翼、涂着红唇的脸,破口大骂:“这是怎么回事!”

腰带鬼猛地拧身回转,将身体变得硬如钢铁,两把不同形状的日轮刀撞在上面,发出铿锵几声——出乎它意料的是,几乎在下一秒,它无限延长的、已经变得坚硬的身体,再一次被削铁如泥的刀刃轻而易举地砍断。

不……不应该……这个级别……

难道是柱吗?!

砰!

腰带急速后退,周边光景全部飞褪成斑斓模糊的色块。这里人烟罕至,房屋空空,连人质都没有,它只能边打边退,绞尽脑汁想办法。

糟糕了……正碰上本体不在的时候……而且竟然柱还有两名——

腰带发出嘶声的尖鸣:“为什么柱会出现在这里!”

银发的柱发出嗤笑:“笨——蛋,当然是来杀你了!”

“可恶、可恶!”

要不是本体不在……区区柱而已,只会成为本体的养料!虽然很不甘心……但说到底还是本体更强、本体才是真正的上弦之六。要怎样才能逃出去?通知本体?不,在那之前本体分给它的能量就会消耗殆尽,它会灰飞烟灭!从它展开攻击到现在不过区区两秒而已,它背着本体偷吃了那么多人的能量,几乎已经消耗大半。要不是它不是本体、没有头颅,如果它是同等实力的鬼、早就被砍掉脖子结束战斗了!

鬼猛地扭转,一头钻入土壤,另一头炸开多重飞舞的腰带,以攻为守掩护自身逃离。

炼狱杏寿郎下腰穿过迎面割来的刀锋般的长长腰带,降低重心急刹急砍,脚边踩起一溜火星,还是没能赶上,被腰带遁入了土壤的通道之中。他身后,宇髄天元将半空中张牙舞爪的紫红腰带一瞬间斩成无法复原的碎片,在空中喊道:“炼狱闪开!”

“音之呼吸·第一型——”

音柱自半空坠落,金月般的长刀猛地贯穿地心:

“轰!”



华丽的招式引发爆炸,巨大的震动自地面扩散,尚在美梦之中的恩客与游女被惊醒。他们如何也想不到,五光十色的游郭地下,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食人窟。他们每晚的梦,都是枕在这些死无葬身之地的骸骨之上做的。

紫红的绸带宛如蜘蛛网一般结满整个地库,这里近乎完全密闭,只有腰带能够通过的隧道在土壤中横纵交错,直通各个花屋。靠这样的手段,隐藏在背后的鬼实现了对游郭的全盘掌控。腰带之中还束缚着一些人类,炼狱斩断腰带与人类相连之处,那些沉睡的人飘落在地,渐渐被腰带吐出。他落在地面,挥刀散去爆炸带来的烟幕,看到满地死无全尸的骷髅,还有站在它们面前的人影,面色逐渐沉了下来。

所有昏迷的人类都被他和宇髄巧妙地护在身后,除了现在站在面前的、正被紫红色腰带围绕脖子的那一位女性。

“这还真是让人没想到。”音柱从烟雾之中走出,站定在他身边。炼狱余光注意到所有腰带之中还束缚着的人类都被他清除出来了。“好久不见啊,老板娘。不,其实也没有很久。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们好,两位客人。”写真屋的老板娘笑了笑:“竟然会这样和两位再相遇。”

她面色平静,神志清醒,在他们到来前就已经身处此地,显然是与那些被囤积当做储备粮的人类不同。

她的目光落在了炼狱脸上:“……我也没想到,炎姬花魁会是一位如此英武的男性。”

炼狱卸了妆就决定当自己失忆,之前走到见于世时他便迫不及待要求宇髄给自己去掉了易容,宇髄被他吵得没办法,又怕走的还不够远、还有行人,只好背着他以藏起男子面容,一直走到音柱听力范围内空无一人的地方,才发动攻击。

但是有时候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一定不是自己。因此炎柱十分坦然:“嗯!承蒙关照!”

“你是怎么回事呢?”宇髄说,他单手扛着他的双刀,另一手百无聊赖地搭在炼狱肩膀上,“你还是人类吧,老板娘?”

“和鬼混在一起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啊。”

老板娘轻轻说:“是啊,鬼会吃人。”紫红的腰带缠绕着她的脖颈、身体,那是张开獠牙的毒蛇,也是柔若无骨的匕首。但她对自己正在被鬼吞噬这一点无动于衷,反而露出了笑容,“可是那又如何呢?”

“难道人就不吃人了吗?”

她望着面前持刀的剑士,轻声说:“尊敬的大人们,妾身很敬佩你们。”

“你们一定是秉持着高尚的愿望与无与伦比的勇气,不断磨炼着自己,忘却了自身的安危与幸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舍生忘死地与鬼战斗着吧。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吧。到现在,你们一定已经保护了许多无辜的人类,你们真的很伟大。谢谢你们。”

老板娘说,“哪怕是罪犯被鬼抓走,身陷险境的话,恐怕也会获得你们的解救吧。在你们这样的人眼里,人的生命没有贵贱,对不对?”

“可是妾身不这样认为。”

“妾身……还有这地面上成千上万的游女,都不这样认为,或者说,不被这样认为——因为我们从未被视同过‘人’啊,大人。”

她半张脸已经被吞进腰带之中,只剩嘴还在翕动着,发出麻木、愤怒而微弱的声音。

千百年来,恐怕只有眼前的两名剑士,听到过她们这样愤怒的声音。

“我们的生命是最低贱的、不值一提的东西。再肮脏的人,只要付出少量的金钱,就可以肆意凌辱、殴打虐待我们。为了就能让他们捡回一条命,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们献给鬼。‘吃她吧,她是女人,一定更好吃’、‘如果您想吃的话,我可以去买更多的游女供您享用’,到现在,我已经听到无数次这样的话了。”

“为什么呢?”她轻轻地问。“为什么连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也可以忘记?为什么说谎?”

“就因为低贱吗?因为我们有罪吗?因为我们生来低人一等吗?”

“原来如此。”宇髄轻轻说。

“你是不是曾经被赎身的游女,与恩客一同遇到鬼的时候,被他舍弃,献给了鬼?”

那张怪诞的、裸露在空气中的红唇笑了笑。

“然后我杀了他,在鬼之前。”

紫红色的腰带缠绕在她身上,发出嗤笑的声音:“连我都吓了一跳呢,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然后她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没有惧怕、没有发抖,身上溅满了那个人类男人的血,可她一点也不慌,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似的,对我说,‘很抱歉我把他杀了,作为补偿,我会给你找新的人类’——”

“你不是本体的鬼,”炼狱说,“你太弱了,恐怕只是分身吧。本体在哪里?”

“我当然不是本体!本体只吃美貌的女人和小孩,所以才能给我可乘之机,在这个女人的帮助下偷偷吃掉许多嫖客!之后只要把被赎的游女吞进腰带里,本体就发现不了!”腰带尖叫,“可恶!都是你们,要来坏我的好事!明明……明明再多吃、多吃几百个人的话,说不定我就能吞噬掉本体!”

炼狱握紧了刀:“我再问一次,本体在哪里?”

“本体已经离开这里,去赎走她的显贵家里了!现在想必正在吃着这个国家最上层的人的血肉吧!可恶……如果本体在的话……如果上弦在的话!在本体面前,柱不过就是两只弱不禁风的小虫!”

“赎走?那只鬼是游女之一?”

还有……

宇髄冷声道:“隐藏在这里的,是上弦的鬼?!”

腰带尖声大笑:“是又怎么样?!我不是本体,没有脖子,没有要害!我现在手上可是有配合我配合得要命的人质呢!想清楚啊猎鬼人,这可是珍贵的人类!是你们费劲千辛万苦、哪怕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的人类大人!”

“这个距离、哪怕是柱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够到我吧!在你们碰到我之前,我就会将这个女人吃掉了!”

已经被吞掉大半的老板娘低声说:“请不用在意我。”

“请杀掉我吧。我与鬼混在一起,包庇鬼、掩护鬼、协助鬼,不管是被鬼吃掉还是被刀斩首,都是我罪有应……”

她没说完,她的嘴被吃掉了。

啧。

宇髄用余光瞥了一眼炎柱。后者手持赤黑相间的长刀,眼角冷冽,尽管是色泽艳丽的金红,可此刻眉头紧蹙,唇角抿直,看起来没了平常微笑时柔软温暖,反而如烈火般愤怒。

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想。

如果是他自己……

“宇髄。”

炎柱极轻微、极轻微地撇过一个角度,轻声说。

他没有具体说想法,甚至眼睛都没有看过来,只是注视着眼前的鬼与为虎作伥的人类。但宇髄天元确实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护额垂坠的钻石相碰,发出轻微的清脆声响,是音柱歪了歪头。他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下一个他眨眼的瞬间,无数小而璀璨的烟花忽然炸开了。

像要演奏一首绚烂斑斓的生命之歌,火药肆无忌惮、接二连三地碰撞,自小如药丸的身体之中迸溅出耀眼数十倍的火花与华声。像是将祭典天空之上的焰火都浓缩在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赤红的火与闪耀的光交织,密不透风地笼成一张比烟花更绚烂华美的大网。

腰带猝不及防:“——!!!”

在惊变发生的瞬间,它无可避免地僵了一僵,它当机立断,厉如刀锋的身体一拧,老板娘的身体顿时鲜血淋漓。吃掉这个人类,然后赶快逃走,逃到本体那里去。虽然很不甘心重新与本体归为一体,但是现在——

它忽然感觉自己被勾住了。

一段比雪更冷、比银月更锋利的刀光,在乱迷人眼、尚未止息的纷繁光焰与缭乱烟雾之中浮出。

一把弯月般的刀。刀身纯黑,刀纹金黄,四个字铁画银钩,近乎写入骨髓。

恶鬼滅杀。

“你啊——”

烟幕之中,透出一双比鲜血更炽红明艳的眼眸。

身体一轻,然后是扭曲感、撕裂感和不均匀感。明明不存在胃袋,却有了撕心裂肺的呕吐感。本体分出的鬼血之中的力量消耗殆尽的下一秒,它才意识到原本裹挟在身体中、已经吞掉一大半的人类女人不见了。

“别太小看柱啊。”


四分五裂的鬼躺在缓缓止息的烟幕当中,看见红刀的剑士抱着那个人类女人,后者的血染红了他的肩膀。音柱收刀,走向炎柱身边。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呼吸而已。



月光自上方裂开的地面的巨坑之中缓而慢地流入,那光在粉尘四散的空气之中折射,像曲折的山脉,像不息的河,静寂无声,疏影参差,是这座穷奢极欲的城池千百年来被红灯绿酒、胭脂水粉、三味线、被女人的骸骨所掩埋的纯粹的亮。

被吞进鬼的胃袋里、意识昏蒙的人类女人勉强睁开双眼,在昏暗的夜色之中,在散射的皎洁月光之中,她听见那个声音,轻声说:

“你有想过,为什么你的写真屋会有那么多游女去吗?”

“在游郭,拍照绝不算得上一件便宜的事。但几乎每一个游女,在谈起你的写真屋时,都会露出一模一样的、憧憬向往的表情。在她们眼里,能在世界上留下一张自己的照片、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她们……那些花屋里的游女,把你的写真屋几乎当成圣地一样谈论着。”

“然而你又做了什么呢?”

“你的遭遇令人同情,但你的行为,又与你所憎恶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没有你,那些原本被赎走的游女,或许此时已经在阳光下生活。她们的朋友仍在游郭中等待着她们的来信,那些信件将支撑她们对未来的期待,成为她们生活的支柱。”

“生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他人的,和你自己的生命,都很珍贵。人千百年来,一直在与比自身强大太多的天灾、人祸、饥饿、疾病乃至于鬼斗争。人会死,病死、老死、意外,人的死无法违背、无法预料,即使如此,即使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底,也仍有无数人怀着希望、挣扎着、努力生活着。”

“你们当然是人。是值得我们用尽一切去保护的生命。为了你们的安危,为了你们能够微笑,哪怕付出我们的生命,我们也会千百次地拿起刀与鬼战斗。所以我们不会杀你。我们的刀只会朝向恶鬼。你的所作所为,应当由律法判断,而不是由我们的刀。”

“如果所有人都因为自己遭遇了不公,就放弃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去帮助鬼、去杀害更多的人,扼杀其他人的希望与未来。那样的话,我们与鬼战斗,又有什么意义?”

她抬头,看到那双金红的、像刀一样的眼睛。或许是刚才的爆炸带起了细小的石砾,划破了他的眼睑,一缕赤红的鲜血从他的眼角缓缓流下,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眨眼。


“生命不是可以用来践踏的,死亡也同样不是。”


她的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大颗大颗,与血混合,染红那张扭曲的、痛苦的脸。


“如果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您这样……”

“那该有多好呢?”




“唉——真是头大。”

“那个女人姑且已经由下级队士带走了……走吧,我们也该回去向主公大人报告了。”

“还以为这次能钓个大鱼,没想到出动了两名柱,却只是搞掉了一个分身,连上弦的影子都没摸到。”

宇髄叹了口气,将长刀用绷带缠好,别回背上。他余光扫了一眼炎柱,后者没有抬头,只能看见蓬松柔软的、毛茸茸的金红发顶,那两束鬓角向上翘着,像狐狸耷拉的耳朵。

他已经换回了队服,披着炼狱家代代相承的炎柱羽织,披风随着走路微微起伏,尾部卷出火焰般参差鲜艳的纹路。明明没有敌人,但炼狱还是一手扶着刀,拇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刀柄,仿佛眼前有什么需要他出鞘斩杀的东西似的。

啊啊——这家伙。

在迷茫呢。

“喂,炼狱。”

在炎柱抬头看来之前,音柱将手搭在了他肩膀上,闲话家常道:“你之前,没有去过花街吧?”

“……没有。”

“你父亲也没逛过吧?”

炎柱头上冒出一个问号。

“宇髄,你在说什么?我父亲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游郭已经有很长、很长的历史了。”

宇髄说。

“从几百年前开始,从江户到现在,日本桥葺屋町到现在的吉原,即使经历了战乱、火灾与地震,这个地方也总是会马上再次兴起。游郭上缴的税收甚至会成为幕府经济的主要来源。这片土地上永远存在大量的人口买卖、高利贷、凄惨死去的女性。天皇会换,政府会换,但在这个国家,即使没有吉原,也会有别的什么原、什么街。游郭永远是游郭,就像鬼永远是鬼。”

“这不是你和我,不是刀能解决的问题。”

炼狱微微低头。

“……我知道。”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是我无法触碰到、无法解救、无法解决之物。我绝不认为自己能够救得了所有人。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但是……”

他抬起头,目视前方,呼了一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确实感受到了,有比鬼、比自己的弱小更让人厌恶,或许甚至还要更让人痛苦的东西……鬼,我尚可以用刀斩杀,可是……”

宇髄瞥了他一眼,抬起搭在他肩膀上的、涂着指甲油的手,撩了一把他披在肩上的长发。炎柱的长发色泽艳丽,被他一拨,像掀起了一浪热烈的不熄的火。后者疑惑地偏过头,向他投来注视。

“喂,炼狱,”音柱说,“你知道我以前是干嘛的吗?”

“不是忍者吗?”

“是啊。”宇髄看向前方。他们正走在东京的石板街上,现在正是黎明将亮的时候,天空宛如一池染得不均不匀的墨水,深深浅浅地在厚厚云层里亮着光斑。他搭在炼狱肩上的手放了下来。

“我以前干过的事,远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要更肮脏,可以说没有任何道德底线。我杀过远比你想象到的更多的人。手无寸铁的稚童、孕妇、老人、儿子、父母,不因为他们有罪。只因为有人要他们死。”

“我在与亲生兄弟姐妹的厮杀之中长大,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我弟弟。对于我们来说,自己就是工具,人只分为任务目标和非任务目标两种,一种是要杀的,一种可以不杀。仅此而已。就是这样的世界。”

他没有回应炼狱的目光,平淡地、冷漠地注视着繁华的城池。

“后来我决定甩手不干了,从家里离开,到了鬼杀队——不得不说,”他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杀鬼比杀人的感觉好太多了。”

“人类就是这样无聊的、不华丽的生物。即使没有鬼,人类也总要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自相残杀,权力、女人、欲望、仇恨,林林总总,数也数不尽。这就是人类。我们无法改变这些。”

“但是——”

“即使是我这种人,也总有一些做得到的事情,能因此改变一些事,勉强从刽子手变成一个像那么回事的保护者。”

“炼狱,你很强。”音柱说,“放宽心。你一直在保护着别人、保护着弱者,不要被眼前的事情困扰,不要迷茫,你一直是正确的。”

他垂在身边的手忽然一暖。

炎柱抓住了他的手。

宇髄愣了一下,低头看见炼狱停下了脚步,严肃地仰头看着他,燕子尾巴似的眉毛轻轻蹙着。

“抱歉,宇髄,我以前不知道你的过去。”

宇髄下意识道:“不……我自己也……”没有说——

“我很尊敬你。”

宇髄愣了一下。

“以前我只是觉得,你拥有非常华丽的剑技和身手,明明不是从小练刀,却能能够自创一门呼吸当上柱,非常厉害。”炼狱仰着头,认真地注视着他,“谢谢你愿意将过去的事告诉我。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事,谢谢。”

“不要贬低自己,不要说‘我这种人’,你靠自己否定了家族的价值观和做法,靠自己走了出来,选择了去帮助和保护别人。你很厉害,比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值得尊敬。”

宇髄慢慢眨了一下眼。

“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炼狱微笑起来,“想也没有用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去做就可以了。我有我应尽的职责,和应完成的义务。就像现在和未来,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人为了游郭的消失而努力。为了不让这些人受到来自鬼的威胁,不让他们受到伤害,我们必须完成我们的责任,挥舞日轮刀,斩杀更多的鬼、保护更多的人,哪怕一刻一秒也好,尽快将鬼舞辻找出来,终结掉来自鬼的天灾。”

“虽然现在已经准备回程,向主公大人报告。但这里的事并没有做完。那个上弦的、隐藏成游女的鬼,在这里既然留了分身、还有储存人类的仓库,就一定会再次回来。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一定会再次回到这里,再次战斗。在那之前,我必须握紧刀刃,付出所有努力,不浪费一分一秒,让我的刀刃能够斩断更多的、更强的东西。”

“这就是、现在的我,能做的事。”

说着,他的双眼弯了起来,长而密的睫毛亲昵地簇拥着,弯成两弯温柔的月亮。眼角上的妆色早已被洗去,眉毛宛如展翅的燕尾,比炎姬少数分柔软,比凛冽的炎柱多几分温存,温暖真诚、热烈如火,仿佛被春风吻过,带一点点微不可查的腼腆,是独属于“炼狱杏寿郎”的笑容。

或许是夜晚惊响的烟花燃得太过热烈,尚还有些不被察觉的碎片残留在了他的心脏。现在那些被遗失的烟花碎片猝不及防地在心房之中张开了绮丽的光须,把那世上最狭隘之地填得饱满。

没有任何由来的,宇髄天元突兀地想到了那一张意外得来的、正悄无声息揣在怀里的小小照片。那上面有一个虚假的游女和一个虚假的恩客,一站一坐,朝向镜头,露出若有还无的微笑。那微笑与此刻的他所见到的一定并不相同。

仿佛是想留住那抹笑容,宇髄天元近乎是下意识地反扣住了覆在手上的温度。

“能和你一起为完成这件事而努力,是我的荣幸,宇髄。”


“谢谢。”


炼狱杏寿郎毫无遮挡、毫无闪避地望着他,望着他背后蓬勃而出的太阳。春日里山吹色的光亮渗透他的发丝,落在他的眼睫,参差出微薄的虚影,于是宇髄天元知道夜晚已经结束,新的一天已经到来。熹微的晨光没有烟花璀璨,不如宝石夺目,远比不得游郭的极昼之夜。它静而轻,百转千回,是洗净漫漫长夜的第一束光,是被这大地之上的人类歌颂了千百年的遥远祝福。清晨摊贩叫卖声、来往打招呼声、早起孩童玩闹声,交织错杂,熙熙攘攘犹如百川归海,汇成一曲奏奏鸣响,演绎红尘。众生百态在他们身侧走过,带着互不相通的悲欢喜乐,自顾自走向无从知晓的命运离合。即使如此,在这一刻,这无数众生的脸上,仍旧带着相似的、充满希望的笑,迎向朝光。

宇髄天元望着那一束滞留在炼狱杏寿郎眼睑上的一星光晕,那是薄薄的、太阳的碎片。他知道这一定不是他毕生所见过的最华丽、最震撼、最动人心魄的一个黎明,但或许它会长久地停留在他心里,与并不华丽、并不夺目的这一刻、这一幕一起,成为他不知长短的生命里,记得最久、记得最深的一个瞬间。






END






不久之后。


1.


“哥哥!我的食物库被人打穿了!可恶!这个气息……是有柱来过吗?!有火还有爆炸的痕迹……可恶!居然把别人辛辛苦苦存了那么久的食物全部救走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游郭最美的人啊!”

“你啊……光是哭叫有什么用啊……你想想啊……这不是好事吗?啊?有柱的话……不就意味着……有好吃的、强大的食物了吗?”

“别哭了……等着吧……再过不久……一定会再有柱,来找我们……哈哈哈,真是期待啊……”



2.


“喂……忍者……不应该精通易容一类的吗?为什么……”

“这不是三个丑八怪吗!红通通像灯笼一样的脸蛋是要干嘛啊!伊之助本来就长得足够像女孩子了这不是画蛇添足吗!什么祭典之神啊!我看你根本就是故意的、想把我们都画丑你自己好去钓可爱的女孩子吧!可恶啊——!”

“都说了!这是你们不好好听从指挥到处乱跑的惩罚!”

“你也没说过不听指挥就会给我们画猴屁股啊!”

“我哪里没说!我还说了会拍下来寄给、……”

宇髄天元突兀地停顿了一下。

正在喷火的善逸莫名其妙,不得不跟着哑火:“?”

音柱很快恢复了正常,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放弃了继续吵架:“反正你们再怎么画也画不出花来,就这样就这样。”

望着音柱离开的背影,炭治郎疑惑地抽了抽鼻子,和正在摸耳朵的善逸对视了一眼。

“……是错觉吗?怎么好像忽然闻到了有点难过的味道……”

“错觉吧?我听到的也一定是错觉!那种人怎么可能会难过啦,根本上就不可能——而且不管怎么说因为这样猴子屁股一样的妆难过也太离谱了!不如说难过的应该是我、是我啊!”



2.


“善子!善子?你还好吗?谢谢你救了我……!”

“啊、啊!我没事,完全没事!不用在意!你呢、你好点了吗?耳朵的伤没事吗?”

“我没事的,已经上过药了……真的谢谢你,善子,在这里的人,顾好自己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没想到还会有你这样愿意为了别人的……”

“没、没有啦!哈哈哈……话说回来那个花魁、呃……她也太过分了,你们不能……离她远一点吗?”

“我们是侍奉花魁的秃,那是我们必须做的事情……离开花魁是……不可能的……”

“……但那也太过分了……难道每个花魁都这样吗?!怎么会这样、花魁明明都应该是最温柔、最美丽的人才对啊?!”

“不、不是的!其实只是蕨姬花魁……”

“你在发抖呢,还好吗?如果介意的话可以不说的哦?”

“没事的……没关系。并不是所有花魁的脾气都这么坏的,虽然京极屋确实经常遇到比较骄傲、脾气不好的花魁,像再之前的屋珠姬花魁……但是以前……就在不久以前,就在蕨姬花魁之前,京极屋还是有过一位非常温柔、非常好的花魁的!”

“诶——”

“那位花魁、真的非常非常好!……虽然我听说荻本屋的鲤夏花魁也很好,但是我没有接触过她,没有办法比较。之前的炎姬花魁,简直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温柔的人了。她是一位很热情的、喜欢笑的人,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温暖,让人好像沐浴到了太阳……而且她真的做了好多、在游女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救治伤病的游女,为了被罚的游女顶撞妈妈,阻止了打骂游女的客人、甚至让那个客人再也没有进过京极屋。”

“这、听起来真的好厉害……原来那位花魁叫做炎姬啊……”

“是的——还有喔,说起来很可爱的,明明饭量比一般的游女都要大,还是会因为有被罚不许吃饭的人,省出自己的食物。那时候大家都在说呢,炎姬花魁看着食物的眼神明明已经到了让人觉得‘哎、好可怜’的地步,但还是会让出来呢……”

“饭……饭量大的花魁?这,这好像很难想象……”

“嗯,对于我们来说吃半碗饭就足够了,但是炎姬花魁可以吃三碗饭哦!”

“那还真是有点能吃啊!都赶上我了!不、不会发胖吗?啊、没有不礼貌的意思,我是听说花魁不一般都很注意体态……”

“所以妈妈因为这一点老是责怪炎姬花魁呢,虽然花魁不说,但是大家都从炎姬花魁的表情看出来她是真的吃不饱呀,所以大家都会尽量省一些点心给她。炎姬花魁看到大家合起来送给她的点心时候的表情,特别可爱哦。”

“虽然炎姬花魁比一般女孩子都要能吃一些,但是她完全不会发胖哦。花魁她的舞跳得特别好,尤其擅长持刀舞,虽然一般来说是不可以在客人面前舞刀的啦,但是那时候那位迷恋花魁、经常与她见面的客人并不介意这一点,所以我们也有幸见过花魁的刀舞。”

“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美丽啊……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耀眼。见过那样的刀舞的话,从此就像见过光的飞蛾一样,再也无法忘记了吧……”

“那,那位炎姬花魁现在去了哪里呢?现在京极屋的花魁,是蕨姬花魁……是被赎走了吗?”

“嗯,就是被那位允许花魁持刀而舞的客人。他对花魁一见钟情,在那不久之后,就赎走了花魁,再也没有来过游郭了。”

“就在前不久、大约四个月前吧,有一只戴着宝石的乌鸦送来了一封信,里面有一张炎姬花魁和那位客人的合照,照片上的两个人都微笑着。当时大家传看着那张照片,都觉得非常、非常高兴。对于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炎姬花魁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天降般的幸运了。虽然再也见不到面了会很寂寞,但是一想到她正在远方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不需要贩卖笑容、不需要委屈自己,我们也不自觉地会微笑起来呢。”

“是吗?真好,听起来,炎姬花魁也获得了幸福啊……”

“嗯!一定是的!”


神呀!如果您能听到的话……

我希望那个人,能永远、永远幸福。




2022-02-21 评论-115 热度-3184 鬼灭之刃宇髄天元炼狱杏寿郎宇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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